荷蘭,甚至整個低地地區的人都在說,是荷蘭的首相,約翰.德.維特先生授意他的黨徒謀殺了威廉三世,并將他的尸體埋葬在一個人們不知道的地方以遮人耳目,這種滑稽荒唐的謠言居然還相當的有市場,從粗陋的酒館到奢靡的沙龍,從一字不識的雜役到尊貴的教士,從男士們的雙唇到女士小巧的耳朵,每個人都在說,這是一樁無恥的陰謀,針對威廉.奧蘭治后人的下作而可怕的手段。
要說首相先生對威廉三世有什么好感,那純粹是在胡言亂語,作為最嚴厲的共和主義者,首相先生與他代表著的商人階級是最畏懼,也是最厭惡君主制度的,因為君主制度意味著獨裁與,而獨裁與也就意味著會大大收縮商人們的利潤——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在法蘭西人已經攻占了布魯塞爾,威廉三世急切到就算拿出奧蘭治家族的資產(也就是斯圖亞特王朝的欠款)也要組建一支即便不算強大有力,也至少能夠遏制法國野心的陸上軍隊的時候,首相先生為什么要多加阻撓,萬般不愿?一方面是因為不想讓荷蘭人再度回憶起奧蘭治家族的榮光(從沉默的威廉到莫里斯親王),另一方面,就是荷蘭的商人們更看重在海上的軍事力量,畢竟他們的斂金之路幾乎都在海上而非陸地上。
我們或許可以將之稱之為短視,但商人們就是如此,他們的心中沒有民族,也沒有國家,他們可以向任何人屈膝,跪拜,將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也是可以的——雖然這么說有點苛刻,但想想威廉.奧蘭治吧,威廉一世曾經是深受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信任的臣子,更因為有了查理五世(當時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建議與支持,他才得以與尼德蘭大貴族伯倫伯爵的女兒締結婚約,不夸張地說,若是沒有查理五世,威廉奧蘭治根本不可能在尼德蘭立足。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恩人,為了尼德蘭的民眾,威廉.奧蘭治還是背棄了他的恩主,他之所以被稱為“沉默的威廉,”就是因為在所有針對尼德蘭的反抗者的行動與宣言中,他始終一言不發的緣故,為此他被哈布斯堡家族憤怒地宣布為一個叛國者,可以說,他是為了尼德蘭失去了所有的榮譽與領地,即便如此,威廉.奧蘭治依然堅持了自己的理念,即便被流放到了尼德蘭之外的地方,他仍舊沒有放棄讓尼德蘭獨立的想法,他變賣了所能變賣的所有資產,和自己的兄弟一起舉起了反叛的旗幟。
在近二十年,反反復復的獨立戰爭中,威廉.奧蘭治可以說是為尼德蘭的獨立獻出了所有的一切,他的財產,他的名譽,他兄弟的性命,他可以說是荷蘭共和國的締造者,而荷蘭的議會成員們,一邊表示愿意支持威廉一世成為荷蘭國王,一邊與西班牙人暗中籌謀——結果就是威廉一世在距離王座還有一步之遙的地方,永遠地倒下了。
就算是奧蘭治的支持者,也必須承認,威廉.奧蘭治在即將得到勝利的時候,確實滋生了一些野心,在歐羅巴依然被君權神授的榮光籠罩的時候,誰不想要成為一個手握權杖的君王呢,而且之前也不是沒有出現過一個諸侯成為國王的事情——但誰也不能說,威廉一世沒有這樣的資格,當時除了那些不甘心的議會成員,荷蘭的大部分民眾還是愿意將奧蘭治家族奉上王座的——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威廉.奧蘭治不但死于非命,他的子孫也不得安寧。
威廉一世的兄弟都在戰場上殞命,包括蒂雷納子爵的舅舅莫里斯親王,他的后代,威廉二世也死于一場莫名其妙的天花,死去的時候只有二十四歲,他死去之后的第八天,威廉三世才出生,他在首相與議會的監督下,過了二十年被監視與防備的日子,即便要為了荷蘭重新組建陸軍籌備軍費,也要想法設法地掩人耳目。
首相先生絕對不會想到,正是因為他的苛刻與警惕,才讓自己落入了這個痛苦而又尷尬的境地——威廉三世已經被查理二世秘密監禁在了倫敦,而所有得知這個秘密的人,不是也被一起囚禁起來了,就是也有自己的打算,又或是無法確定——威廉三世是在倫敦,還是在阿姆斯特丹?
只是無論首相先生怎么處置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勒伊特將軍都不會是個容易對付的家伙。
米歇爾.阿德里安松.德.勒伊特,是個罕見的民族主義者,他不在乎威廉三世是否會成為國王,但也不會允許議會和首相先生傷害威廉.奧蘭治的后人,不,他不是保王黨,不是橙帶黨徒,他和許多荷蘭人的想法一樣,作為威廉.奧蘭治的后人,威廉三世將會是尼德蘭的最后一張王牌,萬一在戰爭中,荷蘭的總議會與省議會失敗了,不再被荷蘭人相信,那么唯一能夠將他們再次凝聚起來的就只有威廉三世了,威廉三世可以被冷待,可以被排斥,但絕對不可以徹底地喪失對荷蘭的控制力。
但要維持這種脆弱的平衡實在是太難了,尤其是勒伊特,他被荷蘭民眾譽為海神,被英國人叱罵為恐怖王,但他在政治上的能力完全無法與他在海上的能力相提并論,他雖然傾向于威廉三世,但對重新提拔他的首相先生也很尊敬,只是這種尊敬在威廉三世失蹤后,也開始搖搖欲墜。
“若我說我是真的不知道威廉三世到哪兒去了,你信嗎?”
面對首相先生這樣的…直言不諱,勒伊特將軍皺起了眉,他比約翰.德.維特年長,可惜的是虛長的歲數不能折算成政治戰場上的經驗:“那么你的兄弟,或是你的支持者們呢?”
勒伊特將軍說的是小維特先生,他是首相先生的弟弟和左膀右臂,但要比首相先生激進得多,還有那些共和黨議員,他們從不吝嗇使用任何手段,威廉三世在年少時還算謹慎小心,但在他宣布自己成年后,他就變得咄咄逼人起來了——即便議會對他百般防備,他還是成為了澤蘭的執政,并且劍指最高統帥的位置。
他這樣鋒芒畢露,確實引起了很多人的不安,首相先生也在其內:“我不會愚蠢到這種程度,米歇爾,”他沮喪地叫著勒伊特將軍的名字,希望這能打動這位將軍的鐵石心腸:“我向你承諾過,無論威廉做到了怎樣的程度,不會有死刑,不會有流放,我不會這樣對待威廉.奧蘭治的子孫。”
“正因為他是威廉.奧蘭治的子孫。”勒伊特將軍沉聲說道,“但我還是愿意相信你,不是因為你起了誓,而是因為我們都能看到,我們真正的敵人已經叩響了戰爭的門扉——你是個聰慧而又敏銳的人,不至于與那些遲鈍的蠢貨一般環抱僥幸——現在,告訴我,首相先生,陸軍的籌備工作進行到什么地方了?”
首相先生再一次沉默了,他幾乎要繼承威廉一世的名號,變成沉默的約翰了。
“…天啊,”好一會兒,勒伊特將軍才艱難地說道:“他們竟然看不到已經燒著了帽子的火么?”
“也許他們還覺得很暖和。”首相先生苦澀地說,威廉三世可以用奧蘭治家族的財產來雇傭和組建一支陸上軍隊,他卻不能,哪怕他愿意拿出維特家族的財產——他的家族不會允許,而且也會有人乘機攻擊他,把他描述為另一個陰謀家,獨裁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促進議會通過擴增陸上軍隊的決議。
但要說,為什么荷蘭的民眾卻更愿意支持奧蘭治家族呢,哪怕他們知道從今之后,就會有個君王來統治他們?
還不是因為議會的運作體系太過奇葩了!
此時的荷蘭有著一個獨特,但也許會被后世的一些人無比稱道與懷念的政治運行體制——簡單點來說,若是他們要通過一個決議,那么如首相兼大議長維特先生的決定是不作數的,這個條約要被拿到議會里去共同商討,但問題是,荷蘭共和國是由七個自治省組成的,所以這個決議要拿到各個省的議會去討論,這些自治省里又有不少自治城市,于是,這個決議還要往下,落到自治城市的議會手中,等他們通過或是不通過之后,這個決定再返回給省議會,省議會再傳回給總議會…
這種做法看上去可以說是兼顧到了絕大多數有發言權的人,但也正是因為如此,無論什么樣的決議,都會被拖延上很長一段時間,別忘記,無論城市,還是自治省,他們的議員都是商人,而商人關注的只有利益,每一項哪怕再小的決議,他們都要再三考量,是不是會影響到他們的收益,或者說,是不是可以從中得到一些什么好處?就為了這個,他們就能將一個決議拖上幾個月甚至幾年,或者只是因為看不順眼某個人,又或是懷疑這是針對自己的行為,而有意令得明明有利于國家而非個人的決議變成一紙空文。
曾經在莫里斯親王麾下最有紀律,最有凝聚力,最現代化的荷蘭陸軍就是在這樣的體系下,慢慢變成了一堆散沙的。
威廉三世曾經想要將這堆散沙重新聚攏起來,現在卻不知所蹤,首相先生只得不甘愿地接過了這項重任,問題是,這項決議不但觸動到了議員們敏感的神經,而且也觸動到了他們的錢囊,這筆錢誰來出?出錢的人對這支軍隊有多大的權力?在戰爭結束后,出錢的人是不是可以從議會的撥款中彌補自己的損失?
可以想象,這項決議若是能夠得到通過,大概也在遙遠的將來了——而那個時候,荷蘭共和國是否存在,還不得而知呢?
勒伊特將軍從首相先生的面容上看到了答案,他握緊了拳頭,“沒門兒?是嗎?”
“我不想這么說…但,是的,勒伊特,你是我們僅有的希望。”
“我的軍隊在海上。”勒伊特將軍說:“法國人的軍隊在陸地上——你知道,法國國王現在有十二萬人的軍隊,陳列在佛蘭德爾與荷蘭的邊界線上,據說他還有三萬人到五萬人,甚至七萬人的預備隊,而我們只有兩萬陸上軍隊,他會像是八頭牛拉著的重犁那樣犁平我們的七個省。”
首相先生閉上了眼睛:“不是沒有機會的。”他堅定地說,或者說,強迫自己堅定地說:“哈布斯堡家族不會看著法蘭西在得到佛蘭德爾之后繼續得到荷蘭,利奧波德一世的使者正在市民大廳,將軍,我們可以在另一個戰場上獲得勝利。”
“我怎么不知道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突然變成了一個圣人?”勒伊特將軍譏諷地說:“我真不知道怎么和我的船員說,我們的議會寧愿把錢花在我們的敵人身上,也不愿意花在我們的軍隊身上——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人,首相先生,但我知道,任何時候,羊都是被吃的,不是被這頭狼,就是被那頭狼,除非它長出了銳利的尖角。”
“幸而我們還有你。”首相先生說。
“只有我,”勒伊特疲倦地說:“我只是一個人。”
看著勒伊特告退,門扉在眼前關上,約翰.德.維特的視線變得復雜起來,“是的,”他喃喃道:“您只是一個人,但我們這里并不是只有‘人’。”
他從書桌后面站起來,但沒有如勒伊特所以為的那樣,先去市民大廳,與利奧波德一世的使者見面,而是走進了一側的小會客廳,在這里,擺著一副巨大的油畫,任何人看了,都會以為這是一副復制品,也就是博斯畫派的畫家勃魯蓋爾在1568年創作的一副諷刺畫——就是諷刺上面提到的,荷蘭議會冗長而又奇妙的運行體制,在這幅畫面上,有七個相互搭著肩背往前走的盲人,第一個盲人已經跌入洞穴,而第二個盲人也失去了平衡,之后的五個人的命運也顯而易見。
之所以人們只會把它當做復制品,是因為這些盲人的眼睛并不如那副原作上是沒有焦距的,相反的,他們就像是在注視著畫面前的人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首相先生站在這幅畫的面前,畫里的每個人看上去都和他一樣大,他舉起手,手指顫抖著,但片刻后,他還是做出了決定,在那副畫上輕輕地敲了七下。
幾乎于此同時,畫面上最后一個盲人突然眨了眨眼睛,在首相先生畏縮地往后退,同時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大叫出來的時候,它從畫上走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