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特蕾莎是西班牙國王腓力四世的長女,但她的母親伊麗莎白,也就是法國國王亨利四世的女兒,在她只有六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的兄長巴爾塔薩.卡洛斯在兩年后也去了天堂與母親團聚,因為西班牙王室不承認《薩利克繼承法》,所以這位長公主原本有著第一繼承權,可惜的是就在去年,她的異母弟弟降生,她又失去了看似唾手可得的王座,不,不但失去了王座,她還要為這尊王座獻出自己的婚姻。
即便是長公主,特蕾莎依然無權于自己的婚姻置喙,她也聽說過她的兩個丈夫人選,但發自內心地說,她更希望能夠成為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妻子——她與法國的路易十四同歲,利奧波德一世要小上兩歲,女性總是要比男性顯得成熟,尤其是在這個年齡段,主要的是,聽說利奧波德年少但暴躁,路易十四卻很溫和,甚至有點懦弱,而且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需要選帝侯們推舉,而在法國,只要她能夠為國王誕下一個男孩,他就是注定的國王。
在西班牙宮廷,特蕾莎或許不是最后一個知道自己丈夫人選的,但也絕對不是第一個,甚至不在前十名,但她的丈夫是路易十四就足夠她感恩的了。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自從腓力二世將王都從托萊多遷移到了馬德里,這座皇宮已經經歷過了近兩百年的風風雨雨,隨著王室人口的逐漸增長,雖然這座皇宮有一百七十個房間卻依然不敷使用,作為曾經的推定繼承人,特蕾莎原本的房間僅次于國王陛下,但自從她的異母弟弟落地,在一次狩獵旅行之后,她的繼母神圣羅馬帝國的公主,奧地利的瑪利亞.安娜就自然而然地將她的房間分配給了自己的兒子,而特蕾莎被迫搬遷到皇宮的西翼,這個套房華美,但“精致”,她的兩個最親近的侍女都不得不住在一個房間里,對此特蕾莎只有默默忍耐,幸而隨著婚約塵埃落定,也許是為了賦予這個即將遠離,而且不可能再回到西班牙的女兒一點溫情,國王命令幾個貴女搬出皇宮,為特蕾莎的侍女們讓出了房間,只是她的侍女依然憤憤不平,她們是特蕾莎的母親波旁的伊麗莎白帶來的人,當然會敵視奧地利人。
“好了,別說了。”特蕾莎說:“我們很快就不在這里了。”
“只是看不過這些野蠻人罷了。”特蕾莎的侍女說,她比特蕾莎的年紀還要大些,但顯而易見地比公主殿下更活潑,一雙柔軟白皙的小手在特蕾莎栗子色的卷發上動來動去:“據說法蘭西的宮廷里,已經不再能看到披巾了,”她說:“據說是國王的主意,他讓一個理發匠為貴女們燙卷頭發,然后梳理或是編織起來,再在上面戴上寶石或是鉆石的花冠,有時候也用新鮮的花朵,我們也這樣做吧,我來給您卷頭發,然后佩上鉆石的別針和銀絲花邊,那一定會很漂亮的。”
“別胡鬧了。”特蕾莎說:“今天我們只是要見迎送國王畫像的使者,不是那位陛下。”
“但那位使者一定會回去向國王描述他所看到的啊。”特蕾莎的侍女焦急地說,她是伊麗莎白王王后為公主選擇的侍女,因為出身于安茹,所以注定了無法被西班牙人接納,她也不屑如此,但年長于公主,已經與一個西班牙貴族結婚的女性,當然知道對于一個男性來說,一個女人的容貌會有多么重要。
侍女的焦灼并不是沒有來由的,法國國王路易今年已經二十歲,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有幾個愛人無可厚非,更別說法國宮廷原本就有“王室夫人”制度,一個國王沒有愛人會讓人質疑他作為男性的重要能力,不過那位陛下不是個熱衷于女色的人,聽說迄今為止,只有兩三個可以被證實的親近之人——英格蘭的亨利埃塔公主,但這個可能是有商榷過婚約而后沒有成功,這位殿下當然也不會成為國王的愛人。
接下來是瑪利.曼奇尼,這位可謂瑪麗.特蕾莎的大敵,首先她出身平平,只是因為有個做紅衣主教與首相的舅舅才能進入宮廷,與國王朝夕相處,但他們的情分可是從孩提時候開始計算的,而且據說那位還大放厥詞,認為自己可以成為國王的妻子,這樣的想法不由得讓人又是鄙夷,又是惡心,但十幾年的感情,可不是一樣能夠被輕易抹去的東西,而且侍女看過她的畫像,在畫師沒有刻意美化和丑化的前提下,瑪利.曼奇尼確實是個美人。
然后是國王在敦刻爾克時結識的米萊狄夫人,她來歷不清,至少侍女還沒能找到她的來處,但她的魅力又是瑪利.曼奇尼無法企及的,國王一見到她就被迷住了,即便在重病的時候,也讓她守護在側,為此曼奇尼還怒氣沖沖地一人去了敦刻爾克,有傳聞說這兩位可敬的夫人在國王的床頭大吵了一架,國王生氣了,所以在回巴黎的時候,她們一個也沒能出現。
侍女當然希望國王能夠將這兩個美人拋至于腦后,別說什么王室之間的婚姻只是為了滿足政治需要之類的蠢話,對腓力四世是,對路易十四是,唯獨對瑪麗.特蕾莎不是,一個不受丈夫尊重愛護的妻子會有多么可悲,侍女再清楚不過。
問題在于,瑪麗.特蕾莎雖然沒有不幸的繼承哈布斯堡家族傳統的大下巴,但也與美人無關,頂多稱得上清秀端正,過分纖細柔軟的頭發更是讓那張圓潤的面龐顯得平淡乏味,她也不是一個聰明人,在學習上沒有天賦,也沒有毅力,雖然她的母親是法國人,但她的法語學到現在也是磕磕絆絆,丟三落四,她不喜歡跳舞,聽音樂,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優點,除了…美食?但這個特長除了增加她的腰圍之外沒有任何好處。
侍女的憂心忡忡被特蕾莎看在了眼里,但她也無可奈何,她能怎么辦呢?她不是男孩,在兄長離世后,雖然被視作第一繼承人,但她的父親只急切地想要和繼母制造第二個兒子,而不是教導和培養自己的女兒,她甚至羨慕過瑞典的克里斯蒂娜,哪怕她和她的表兄都是西班牙的敵人——在異母弟弟降生后,她更是被視作透明——或者說,在繼承權上,她被迫把自己隱藏了起來。
她也聽說之前法蘭西的大使一直在與西班牙的外交官員討價還價——因為她擁有西班牙的繼承權,法國人當然希望這份繼承權可以保留,帶到法蘭西去,但西班牙的國王和貴族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們拉鋸式的談判讓特蕾莎提心吊膽了很久——畢竟婚事已經走到了這一步,若是因為繼承權的問題決裂,那么她是不是能夠再謀取一門這樣的好婚事就很難說了——利奧波德一世說是正在忙于平叛,但他或許只是不想娶一個有著波旁血統的妻子。
幸而最后法國國王路易做出了一些退讓,他可以容許自己的妻子放棄西班牙王位的繼承權,但相對的,她必須有一筆可觀的嫁妝,譬如說——五十萬個羅馬埃居。羅馬埃居是一種大金幣,每個價值八十到一百里弗爾。
若是在五十年前,西班牙王室要支付這筆嫁妝簡直輕而易舉,但1588年的時候,西班牙人的無敵艦隊之說就被英國海軍無情地打破,1623年的時候,西班牙就失去了獨占美洲的局面,1640年,加泰羅尼亞人的叛亂令得國王如鯁在喉,同年十二月,葡萄牙也成功地從西班牙王國獨立了出來,1642年,他們又被荷蘭人打敗,48年的時候,更是不得已地承認了荷蘭獨立,從而喪失了陸地上的優勢地位。
在法國內戰的時候,西班牙人乘火打劫,收復了那不勒斯與加泰羅尼亞(法國控制地區),但又被蒂雷納子爵在前不久的沙丘戰役(敦刻爾克)中擊敗,不得不退出尼德蘭地區,而馬扎然主教先生竭盡全力地在離世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迫使西班牙人割讓出了魯西永、富瓦、阿圖瓦與洛林等地(這些都是西班牙與法國之間的重要城市)給法國——雖然和約尚未簽署,但西班牙大概拿不出反悔或是否認的勇氣。
遑論之前為了三十年戰爭,西班牙政府一再擴軍,已經破了一次產。
所以說,現在的西班牙王室內囊空空,但法國國王提出的要求并不過分,而在這個還以夸富來顯示力量的時代,要腓力四世承認自己連五十萬個羅馬埃居也拿不出來更是不可能,他艱難地答應了這個條件,但要求延期或是分期支付,這點法國人倒是答應了。
不久之后特蕾莎就要在見證人的監督下放棄對西班牙王位的繼承權——相對于侍女,她真不覺得使者或是畫像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地方,但近十年的相伴讓她愿意縱容自己的朋友,她被好好地打扮了一番,而后來到謁見廳里,腓力四世與法國的使者均在場——法國的使者也是個令西班牙人又熟悉又尷尬的人物,是的,正是曾作為敵人,又作為盟友的孔代親王,他的身邊是風度翩翩的達達尼昂伯爵,孔代親王神色肅穆,達達尼昂卻微微含笑,不過兩人都有著一張好容貌。
在兩人之間,是覆蓋著絲絨帷幔的巨大畫像,畫像的高度超過孔代親王的頭頂,在獲得腓力四世的允許后,達達尼昂伯爵姿態優美地一下子掀起了幕布,讓畫像呈現在眾人面前,特蕾莎還沒來及仔細打量,就聽到了身后侍女發出的輕微地抽氣聲。
她略微側身讓過過于刺目的陽光,走到側面去細細端詳,這副畫像是路易為了這次“見面”而特意請人繪制的,畫像上的人面容秀美,沒有蓄留胡須,長而卷曲的金褐色頭發整齊地分向兩側肩頭,他的目光看向左側,一手持著權杖,一手指向地面,披著白貂皮內里,紫藍色底面繡銀色百合的國王斗篷,里面是深色的緊身褲與乳白色的襯衫,他的雙足一前一后地踏在藍絲絨的腳墊上,和坐墊一樣,腳墊上也有百合花的圖樣,在國王手指的方向是擺在桌面上的,一頂小巧華美的王冠,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看著那些西班牙人——尤其是那些搖著扇子的夫人們,達達尼昂伯爵與有榮焉,他可以向上帝發誓,在他見到的任何一個國王與公爵之中,沒有誰能夠比他國王更出色的容貌了,國王不但有著天主賜予的智慧與仁慈,還有著天使親吻過的面龐,這點毋庸置疑——就連應該已經不那么在乎外表的腓力四世都不禁輕輕地咳嗽了兩聲,來遮掩自己的不豫,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特蕾莎公主倒是很快就轉開了目光,向她的父親和國王屈了屈膝蓋。
“好吧。”腓力四世說:“把這副畫像送到公主的套房里去,這樣你可以和你未來的丈夫更熟悉一些。”他溫和地對特蕾莎說,特蕾莎沉默不語地接受了。
事實上,在這副畫像前留戀不去的倒不是公主殿下,而是那些淘氣的小侍女們,她們你推我擠的,吵吵嚷嚷地猜測這副畫像到底美化了多少,畢竟此時的畫像,尤其是這種用途的畫像,有時候會讓人覺得是送錯了地方,要么就是搞錯了人——有時候畫師的奇妙手筆簡直與幾百年后的邪惡法術不相上下。
“你們覺得他會有那么高嗎?”一個侍女興致勃勃地問道。
“應該有,”另一個侍女說:“看他的腿!”
“雖然年輕但很健壯。”一個侍女說,引起了一陣曖昧的笑聲。
“聽說那位陛下很喜歡狩獵。”
“從畫像上看倒不是很野蠻。”
“只要他的相貌有畫像的一半那么好就行。”
特蕾莎聽著外面的吱吱咕咕,用象牙柄的小裁紙刀輕巧地挑開了一封信上的蜂蠟,蜂蠟上是王冠、盾牌與百合花——這是一封來自于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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