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與法國之間的海峽寬度注定了多佛與敦刻爾克兩者很難有什么秘密可言。
在晴天,風平浪靜的時候,兩者就可以遙遙相望,如果有望遠鏡的加持,想要看到對方在做什么更是不難。
駐守在多佛白崖燈塔的守塔人看到了法國人的艦隊,炮聲也很快地引來了士兵與軍官,他們跑到燈塔上,舉著望遠鏡,看到的東西與法國人差不了多少,一個年輕,視力敏銳并且擅長繪畫的軍官盡可能地描繪下了他所看到的一切,而后綜合了其他人的描述,整合成一份詳盡的情報,送到了倫敦的漢普頓宮。
“快活王”查理二世在那天難得地沒有舉行哪怕一場宴會或是舞會,海軍大臣與財政大臣受他召見后,門外的侍從聽到了查理二世嘶啞而又扭曲的大罵聲,沒多會這兩位大人就遮頭蓋臉地跑了出來,查理二世在自己的房間里沉默了好一會兒,連晚餐都沒吃——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帶著兩個教士離開了漢普頓宮。
人們一開始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但第二天他們就知道了,因為他們看到了約克公爵。
約克公爵因為謀刺法國的奧爾良公爵夫人未遂,被路易十四抓住投入了巴士底獄,查理二世雖然迫于顏面和國會的要求,將弟弟贖了回來,但一回來,這位公爵就成了倫敦塔的常客。
總有一些嗅覺靈敏的人聽聞了敦刻爾克海上軍演的消息,他們馬上將這兩件事情聯系在了一起,看來查理二世不是被觸動了兄弟之情,而是不得不釋放約克公爵——法國海軍雖然強大,但還稚嫩,如果等到他們用海盜和荷蘭流亡政府磨銳了刀劍…英國在失去了對法國的陸上優勢之后,又要失去對法國的海上優勢了。
他必須召回約克公爵。
現在,讓我們將時間略微撥回一點,去到路易與奧爾良公爵說,他們要乘坐艦船去往雷恩的那個時候。
雷恩是什么地方呢?雷恩是布列塔尼公國,當然,現在是布列塔尼大區,它的領主是法蘭西的王太子,小路易的封號中就有布列塔尼公爵,因為當初弗朗索瓦一世和克洛德公主(路易十二與布列塔尼女公爵的女兒)結婚,在繼承了法國國王之位的同時成功地將布列塔尼攬入懷中。
這是1518年的事情,也就是說,距離現在,也不過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對于一個人來說足夠漫長,但對于一個國家來卻很短暫,布列塔尼與法蘭西之間的關系就像是狼和獵人,有時候巨狼能夠咬斷獵人的咽喉,有時候獵人能夠劈開巨狼的腦袋,現在這頭野獸雖然暫時被鎖鏈銬住了,但依然算得上是法國與路易十四的心頭大患。
之前的叛亂沒有布列塔尼的參與,倒是有點令人疑惑,但等到國王輕輕說出“雷恩”這個詞語的時候,奧爾良公爵與周圍的人還是不免變了顏色。
說起來,布列塔尼與法國之間的關系絲毫不比英法之間簡單。布列塔尼人來源頗為復雜,一部分人是原先的高盧人后裔,一部分人則是因為盎格魯和撒克遜兩個日耳曼部落入侵而向南遷移,越過海峽到達布列塔尼的威爾士人與康沃爾人,他們曾經受羅馬人的統治,也是西羅馬帝國最后一處淪陷的領地,所以他們隱約也以最后的羅馬人自居。
在羅馬帝國徹底地覆滅之后,布列塔尼人面對的就是日耳曼法蘭克人的進攻,法蘭克人與布列塔尼人征戰多年,還是無法征服這個地區,最后不得不承認布列塔尼公國的獨立——之后的法國國王曾經多次利用婚姻來謀取布列塔尼,但布列塔尼也不止一次地反叛與重新獨立過,這次叛亂中居然沒有布列塔尼的身影,原本就很反常,人人都覺得其中必有陰謀。
布列塔尼的雷恩原先并不在大巡游的名單上,與南特不同,雖然南特有一座布列塔尼公爵城堡,但本來就是布列塔尼公爵(安妮女公爵的父親)所建造的,又因為南特曾經是胡格諾派教徒的集中地,經過了數次血腥的篦梳之后,這里反而更為安定,之后又因為國王有意在這里改建鐵甲艦船,在這里駐扎了一支上萬人的軍隊,可靠性就更強了。
但雷恩是什么地方呢?它從公元前一世紀,羅馬統治時期就是看護布列塔尼的大門,公元510年布列塔尼成為公國,它就是公國的都城,歷任布列塔尼公爵都要在圣皮耶大教堂舉行加冕典禮,更要在城門處接受市長的鑰匙,發誓守護布列塔尼。它是布列塔尼獨立支持者的圣地,也是反法勢力最為根深蒂固的城市之一,國王的大巡游要停駐在這座城市里,他的大臣和將軍是絕對不同意的。
“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么。”路易說:“但布列塔尼不同于任何地方,這里的民眾是戰士,就連查理曼大帝也不曾征服他們,只要強大和無畏才能讓他們屈服,”他掠過房間里的每一個人:“你們在巴黎,或是凡爾賽見過那些有權代表布列塔尼的人嗎?沒有,”他代為回答道:“他們意志堅定,頭腦清醒,如果大巡游讓過了布列塔尼,他們只會愈發輕視波旁,更不會把自己看做一個法國人——因為法國人是布列塔尼人的手下敗將。”
“我要摧毀他們。”國王說:“這樣我們才算真正擁有了布列塔尼。”
有資格進入這個房間的人面面相覷,他們不認為有說服國王的可能,他們看向奧爾良公爵,如今也只有公爵可能勸說國王改變主意,奧爾良公爵輕聲咳嗽了幾聲,大臣們見機告退,將空間留給這對尊貴的兄弟。
“我們先用晚餐吧。”奧爾良公爵說,很快,豐盛的晚餐送了上來,路易在晚上一向很節制,但今天他們的午餐只用了一兩個“國王面包”打發了事,現在路易也確實感到餓了,他先坐下,然后讓公爵坐下——在路易十三時期,王弟與公爵需要為國王奉帕舉燈,路易對這種繁文縟節反而不感興趣——如果這種洗腦方式有用,路易十三就不必為旺多姆公爵與加斯東公爵煩惱了,對一個有尊嚴的人來說,這反而會促使他努力攫取權力吧,對王弟來說,也只有攀上王座一途了。
奧爾良公爵也習慣了與國王一起用餐,他一撩外套,也跟著坐了下來,用加了檸檬的溫水洗過手,先上來的是熱魚湯與蛤蜊湯,在海邊吃海鮮當然是最令人愉快的,新鮮的食物帶來的是鮮美的滋味與醇厚的口感,奧爾良公爵一邊小口地喝著湯,一邊可道:“您預備怎么對付那些布列塔尼人?”
“我要先看看他們的態度和想法,”國王說:“看他們是為了個人的私利,還是為了布列塔尼的人民。”
“我覺得應該是后者,”奧爾良公爵說道:“不然凡爾賽里我們就應該能夠看到布列塔尼人。”就像洛林公爵,他們會樂意將布列塔尼賣個好價錢,但同樣的,任何時候,舉起正義旗幟的人也會是位高權重之人——像是威廉.奧蘭治。這也不奇怪,因為無論是政治,還是戰爭,首領都需要有足夠的見識與經驗,至少要接受過正統和完整的教育,不然就會和大部分暴動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弭在歷史的長河中。
這不是鄙視,也不是信口開河,如果諸位沒有忘記我們之前提到過的鞋會起義——愚昧之人在和神父懺悔的時候老老實實地坦白了一切,就算沒有,一個目不識丁,也不識數的農民如何看懂地圖,書寫信件和計算兵力與補給呢?
“如果是后者,”奧爾良公爵又可道:“您打算怎么做呢?”
“我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路易說:“我想先和他們談判。”
在今天之前,圣西蒙公爵還嘲笑過旺多姆公爵竟然要受一個后輩,哪怕他是法國國王的指派,向曾經的敵人俯首屈膝,沒想到的是,他很快也步了旺多姆公爵的后塵。
國王要他和布列塔尼的幾個掌權人談判,不過讓圣西蒙公爵來看,讀作談判寫作威脅,但他想了想,如果他是布列塔尼人,也很難找到什么回旋或是爭取的余地,毫無疑可,在陸地上,路易十四就像是巨人安泰那樣永遠不會輸(注釋1),有了這支龐大的艦隊,尤其是三十艘鐵甲艦船后,假以時日,無論是西班牙或是英國,都只能徒呼荷荷。
路易十四并不像如曾經的查理八世那樣直接兵臨布列塔尼,事實上,他似乎真如他所說的那樣,渴望和平——對此圣西蒙公爵保持個人意見。但這里要說的是,國王可能將要制定兩條法律,一條是海洋法,另外一條是屠宰法。
兩條直接與布列塔尼大區息息相關的法律。
打開地圖,你會發現,布列塔尼地區是一座伸向大海的半島,三面環海,一面向著法國內陸,也不怪這里的子民會如此兇悍,他們可以說是沒有退路的,但無論怎樣勇武的戰士,都需要吃喝,穿衣,需要各種用具與武器…布列塔尼最大的兩樣出產就是海產與牲畜。
有了這樣一支艦隊,法國國王可以從容不迫地封鎖法國近海,所有的漁船毫無疑可地要被控制在國王的官員手中,雖然具體的法律還未出臺,但就圣西蒙公爵略微了解到的一些情況,這兩部法律里必然包括了類似于許可證之類的東西,簡單點來說,沒有國王允許,任何船只不得出航——這時候尚無公認的領海概念,無論是航線還是海面,都看諸國的海軍軍力如何,火炮所及的地方就是國王的領地——這條在海上一樣管用,但如果這樣的話,單就海洋法一樣就能讓布列塔尼三分之一的人口忍饑挨餓。
至于反抗…圣西蒙公爵并不認為那些殘破的小漁船能夠與國王的艦隊對抗。
至于屠宰法,這條法律國王倒是早在斟酌之中,因為如果屠宰、儲存和飼養不得當,都有可能引發瘟疫,巴黎和凡爾賽,還有奧爾良,布盧瓦地區都已經開始施行屠宰法,雖然有些磕絆,但那些蓋了印章的魚、豬肉,牛肉、羊肉和雞鴨很快得到了夫人與廚娘們的青睞,這個時代如果食物中毒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治好的,很多人,尤其是老人和孩子,一場上吐下瀉就能要了他們的命。
但圣西蒙公爵的密探也呈交過相應的報告,圣西蒙公爵敏銳地發覺,這同樣也是國王用來扼住領主喉嚨的手法之一,當領地上的產出必須經過國王官員的手才能轉變成叮當作響的錢幣時…就算是你固守在自己的領地上,一步不踏入巴黎或是凡爾賽也沒用——所以他才會鬼迷心竅般地接受了利奧波德一世的賄賂,這是路易十四不對,當然。
想來那些布列塔尼人也會有相同的想法,國王可能不會大舉征伐布列塔尼,但布列塔尼的兩大產出如果都被國王的法律限制——哪怕他們偷偷出海,國王的法律可是明確地表示,沒有經過審查的肉類和魚都無法被公開出售,如果引起中毒和瘟疫,售賣人會有一個算一個地吊在路燈桿子上。
最令人氣惱的是,這種法律還頗受民眾的歡迎,想必他們也受夠了泥巴鴨子,白堊面包和涂油生肉(看起來比較新鮮)。
實際上除了這兩樣,布列塔尼還有一個不錯的出產,就是康佩的陶器,但自從國王在洛林燒出了漂亮得好瓷器,康佩的陶器就再也賣不出價錢了。
國王的意思很明白,他也許不會妄動干戈,但如果布列塔尼人堅決不接受法國國王的統治,他會慢慢地困死布列塔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