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會關心些什么呢,事實上,在路易十四的御駕還未離開巴黎的時候,巴黎和凡爾賽的達官貴胄們就已經從蒙特斯潘夫人這里買到了答案,然后將這份答案轉買了一個或是幾個好價錢——這是國王默許的,貪墨與陽奉陰違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有,但若是他們知道國王在意什么,他們就算是為了粉飾門面,也會竭心盡力地去完成一部分工作…要不然呢,路易總不能將他們一個個地吊死在煤氣燈柱上。
要培養起一批真正具有職業道德與愛民思想的官員,只怕還要二十年。路易在心中想道,幸而圣日耳曼昂萊的市長的推薦人正是柯爾貝爾,柯爾貝爾也許也有不少欠缺的地方,但對國王的忠誠和了解還是不少的,他推薦的人也是一些很識趣的家伙——圣日耳曼昂萊市長幾乎能夠回答得出國王提出的所有問題:像是初級教育的普及;濟貧院的設置;上下水工程的修繕與維護工作等等,就算不是如數家珍,也不至于結結巴巴,胡言亂語,甚至還能拿出完整的數據和時間,當國王提出,要親眼去看看學校與濟貧院的時候,他也沒有推諉或是為難,非常干脆地答應了下來。
雖然這種做法非常地不合傳統抑是禮節,但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能夠改變國王主意的,他們在距離圣日耳曼昂萊宮殿還有幾百尺的地方轉了一個彎,往學校和濟貧院所在的地方浩浩蕩蕩地走了過去。圣日耳曼昂萊和所有的城市一樣,無形中分作上城區與下城區,上城區就是距離國王的宮殿與修道院最近的宅邸與公寓,下城區就是緊靠著城墻的低矮棚屋,當時因為靠近城墻的建筑最容易受到攻擊,也有可能在守城的時候被拆掉做工事和投擲物,所以只有窮人會住在那里。
哪怕現在的攻城戰與守城戰幾乎已經用不到石彈了,但下城區依然不是貴人們會涉足的地方,學校還好點,它是由一座小禮拜堂擴建而成的,因為是新建的,就算看上去十分粗糙(幾乎沒有任何裝飾),但因為有著玻璃窗和涂刷白堊,看上去還是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在里面讀書的都是底層居民的孩子——管事、仆人、磨坊主、金匠等等,他們要比真正的貧民富足,但要讓自己的孩子讀書,在國王提倡普及初級教育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女孩,因為男孩可以被送到修道院從教士那里接受教育,但女孩,只有貴族家的女孩才有可能在女子修道院里學習。
現在這些孩子都有了學習的機會,他們被一群群地驅趕出來,不安而羞澀地在教師的指揮下向貴人行禮的時候,動作居然也不算太過笨拙,路易注意觀察了他們的衣服,與那些擁擠在街道兩側向他高呼萬歲的成年男女不同,后者多半身著鮮艷的綢緞,絲絨,孩子們卻幾乎都只穿著統一的灰色亞麻外套,長褲或是裙子,一些男孩也和女孩一樣在腰里圍著圍裙,顯然是怕他們太過頑皮,將衣服磨壞弄臟。但看臉色,就算不如玫瑰花兒那樣好看,至少也是圓乎乎,紅彤彤的,他們的鞋子也都挺合腳的,頭發也足夠整齊——不過這點要歸功于教師們正往手掌心里吐,然后往孩子們的腦袋上抹的唾沫。
“這里有多少學生?”路易問。
“三百五十個男孩,一百二十個女孩。”市長恭謹地回答說。
路易溫和地向幾個大孩子提了一些問題,這些大孩子差不多就要從學校畢業了,他們能夠完成萬以內的加減乘除,能夠抄寫、閱讀簡單的文章,還能唱圣歌,不夸張地說,這些已經足夠讓他們脫離簡單重復的體力勞動,從事一些比他們的父輩更輕松的工作——還有兩三個最為出色的孩子已經確定被教師們推薦給主教、法官或是律師,能夠到巴黎或是類似的城市大學里接受進一步的教育。
如這些教師期望的那樣,國王滿心贊賞地勉勵了他們一番,不僅僅在精神上,也相當現實地給了他們每人一個金路易的賞賜,這些孩子如何又驚又喜就不說了,他們的老師都幾乎興奮到要昏厥過去了。
按照國王的吩咐,學校幾乎都依靠著水渠或是取水的機井建造,配置完整的衛生設施,好讓孩子們從小養成愛好潔凈的好習慣——這道水渠從學校延伸出去,直到下城區,下城區的狀況當然不如國王的隊伍之前經過的上城區良好,這里還有一部分墻面覆蓋著木板,地面也不夠平整,市長有些氣惱地說,因為總有人偷走水泥塊,這種說法讓現在人聽來匪夷所思,誰會要水泥塊呢?但事實上,在這個時代,棚屋里的人們可沒有那個錢來鋪設木地板或是大理石磚,他們看到水泥路這樣好,就動了心思,把它們敲碎了挖回去鋪在自己的房屋里。
“不過等到明年,或是第三年,我們就有足夠的資金來完成下城區的改造了。”市長說。
路易倒不認為他在說謊,因為圣日耳曼昂萊曾經是國王駐蹕過好幾年的地方,就像是巴黎和凡爾賽因為有了路易十四而光輝日盛,也有不少人跑到圣日耳曼昂萊來參觀這位偉大的太陽王曾經的住所,雖然宮殿進不去,但他們也可以嘗嘗國王“稱贊”過的美食,光顧國王“定制”衣服的裁縫鋪,以及專供國王的王室夫人,著名的科隆納公爵夫人的脂粉鋪,為國王以及他忠心耿耿的火槍手們打馬蹄鐵的鐵匠鋪,甚至還有人聲稱他曾經在路上為國王服務過——他是一個總是擔著兩個大木桶,披著一個大披肩的“服務人員”,兩個木桶一頭裝著清水,一頭供人解決個人問題,他就說自己有幸見過國王的尊臀…這當然是在胡說八道,但就有人相信,因為誰都知道他們的國王很愛干凈,不會像那些貧民那樣隨隨便便找個角落就蹲下來釋放…
天曉得,在圣日耳曼昂萊已經建造了公用盥洗設施的時候,還是會有游客愿意付上一個小埃居來享受一下國王同款…
雖然也有人說這簡直是造謠和污蔑,但在“太陽王”強大的帶貨能力下,沒有什么產出的圣日耳曼昂萊確實借此達成了收支平衡甚至還略有盈余——市長這么說,也是因為國王巡游的第一站就在圣日耳曼昂萊,他已經想好了要仿效某個特殊地點的苦路——讓游客們按照國王巡游的路程走一次圣日耳曼昂萊了,當然了,在這段路程上,肯定會有很多需要他們慷慨解囊的地方。至于國王是不是真的品點過這些食物,用品或是有過什么美妙的風流韻事,游客們還能跑到凡爾賽宮去問嗎?
這種做法或許確實有些…過于魯莽了,但這個市長不愧為是柯爾貝爾推薦上來的人,他很清楚比起所謂的王室威儀,國王更在意他的旨意與法令是否貫徹到底了,他也起過一些不該有的心思,但最終還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欲望——他甚至可以驕傲地說,圣日耳曼昂萊的收入中,至少有三分之一被他真真切切地用在了實處。
至于另外的那三分之二就別說了吧…這還是因為圣日耳曼昂萊的主教和監察官都不是太過貪婪的人呢…
說到圣日耳曼昂萊修道院的主教,他也真不是一個壞人,至少濟貧院的修建工作就是他主持完成的,這是一座新的建筑,運用了最新的建筑材料,也就是水泥磚,有三個庭院,呈品字排列,中間是教堂,里面居住著最為窮困的人——主要是外來的流民與乞丐,然后就是病人,這位主教原先在迎接國王的隊列里,但一聽到國王要參觀濟貧院,他就馬上跑到濟貧院收拾去了。
“這里可以容納多少人?”
“三千人左右。”圣日耳曼昂萊修道院的主教殷勤地回答道,市長猶豫了一下,他當然愿意繼續做國王的向導,但…總不能讓他一個人拿走所有的好處吧,在法國,高等圣職人員的任免權在國王而不是教皇手中,主教也是需要向國王展現能力與忠誠的,所以市長在考慮了一會后,退后兩步,將舞臺讓給自己的同僚。
可以看出,濟貧院經過匆忙的打掃,路面都是濕漉漉的,庭院里也見不到吵鬧的孩子與粗魯的婦人,從擦拭過的窗戶看進去,可以看到每個人都在認真而又忙碌地做工——濟貧院雖然算是一樁慈善事業,但每個人都要做工,男人們負責磨碎從各處收羅來的骨頭,這些被碾磨成齏粉的東西最后會變成田地里的肥料;女人們則做紡織與編織的工作,孩子們有時候會去給他們打下手,有時候則會去挑揀羽絨。
每個房間里都非常安靜,這倒不是因為國王賁臨,而是因為濟貧院的規矩就是如此,有些地方的濟貧院就算是庭院和睡覺的地方也不允許被收容的人說話,他們必須保持沉默來顯示自己的謙恭。
從連接著三處的長廊走過去,在教堂的后面,就是醫院了,姑且這么說吧,因為醫學院中的醫生與護士數量還沒奢侈到可以下放到這些地方的緣故——這里負責照顧病人的只有修女與修士,不過現在的他們所能用的不只有向上帝祈禱:“我們提供糖、滾水和藥草。”主教說:“還有干凈的床鋪。”
確實如此,這里的床鋪干凈的會讓人吃驚,因為國王來到濟貧院完全是突發奇想,可以說這些雪白的床單與蓬松的帷幔不至于全是表面功夫,“這里只有一些輕癥病人。”主教恭維道:“您的子民虔誠,富足又健康,圣日耳曼昂萊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瘟疫和畸形了。”
“這是件好事。”路易說,這里沒有一個病人,或是幾個病人一個房間的傳統,大約一百八十張床鋪,所有的病人都在一個大廳里,用帷幔隔開,但既然主教說這里沒有傳染病人,那就還能忍受,空氣中雖然有點酸臭味,卻也不可避免,國王停留了一會,就離開了,畢竟他身邊的隨員太多,留在這里對病對他們都不好。
有趣的是一直跟在國王身邊的大郡主,還有如費迪南以及腓特烈這些身份尊貴的少年人都不由得眼睛睜得大大的,只怕他們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些呢,畢竟作為郡主,大公之子與王子,不是路易十四,誰敢帶著他們進濟貧院這種地方呢?而且別處的濟貧院只會更壞,更混亂。
“我剛才看到有人在啃骨頭。”大郡主低聲說。
“嗯,不奇怪。”路易也低聲說,大郡主肯定是看到了那些負責碾磨骨頭的男人們偷偷地啃了骨頭,這在濟貧院是司空見慣的常事,畢竟這里的人不可能經常吃到肉,有些骨頭還算新鮮,帶著碎肉,殘留著骨髓,他們就免不了啃上兩口…所以說這份活兒是很有油水的,在一些比較嚴苛的濟貧院,還會有人因為一根肥美的骨頭打架呢——這也是他親政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所以在做出任何決定之前,”路易對大郡主說,“最好能夠盡可能地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方方面面。”
有時候好心辦壞事就是這個緣故,就如他們現在看到的,也許會有好心人認為這種辛苦的工作不應該讓濟貧院的人來做,卻不知道沒了這份工作這些男人們就得失去生活中的最后一點安慰,他們只會感到憤怒與失望,最后釀成什么結果誰也不知道。
看過了濟貧院,又大致看了看下城區的情況——國王終于愿意回到他的圣日耳曼昂萊宮了,這讓很多人都松了口氣,國王在下城區里走來走去,又不安全又不穩妥(對任何人而言都是如此),幸而陛下看上去還算滿意,也答應了會在第三天召開宴會和接受人們的覲見。
這才是一個國王應做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