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郡主聽到侍女們說,伊娃早上的時候,從費迪南勛爵的房間里走出來的時候,她還有點不敢相信。
伊娃是個漂亮的姑娘,但她的美就像是她的生身之地,帶著一份無法抹去的粗糲與野蠻,凡爾賽人甚至連巴黎人都看不起,而巴黎人則輕蔑所有的外省人,一個來自于小漁村的女人在國王的褒賞下,一躍成為大郡主的侍女,與伯爵之女,子爵之女相提并論,她們怎么會甘心呢。
不過,雖然伊娃一直自嘲地說自己是個視愛情為生命的傻姑娘,但她從小要強,過得和一個男孩沒什么兩樣,在她父親和伯父的縱容下,她會用劍,用火槍,能夠用拉丁文念誦圣經,也能夠計算百以內的加減乘除——別笑,在路易十四還未將初級教育學校普及到法蘭西各處的時候,這樣的教育程度可不是每個人身上都能看到的。有趣的是她的長輩還多是海盜與不能見光的銷贓者,他們的見識居然遠勝過人們常見的那種小貴族,他們沒有說,一個私掠船船主的女兒學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也沒說,一個女孩不應該玩刀弄槍,和男孩子一起接受教士的教導…
“杰克”最失敗的一點就是他口中說著自己已經舍棄了尊貴的姓氏與與生俱來的地位,他始終牢牢記得自己是英國海軍將領的兒子,是貴族之后,他為了獲得敦克爾刻人的信任,與伊娃結婚,卻沒有了解她的欲望,他把她看做一個擺設——如果他愿意多問一句,甚至對伊娃放在箱子里的匕首和火槍好奇一點,他就不會如此粗率地處理他的妻子。
“我以為你們會生氣呢。”大郡主一邊舉起手,讓侍女們給自己的袖子系上緞帶,一邊好奇地問,別看都是一些如同花朵,鳥兒般的少女,她們之間的階層可是十分鮮明的,像是幫她套上長內衣的女士絕對是房間里身份最高的那個,系緞帶的又是另一個身份,伊娃雖然是她的侍女,但頂多只能遞個梳子什么的。
費迪南是托斯卡納大公的長子,也就是注定的未來大公,他的身份完全值得貴女們為他打賭,看看是誰先拔得頭籌——雖然這種比賽未婚的女性肯定是要被排除在外的,但大郡主身邊也有夫人服侍啊,她這么一說,就有一位夫人掩著嘴唇笑了起來。
當然,貴女之間的傾軋算計絲毫不遜色于她們的丈夫在朝廷上的所為,但既然在凡爾賽就沒有頭腦愚笨的人,她們當然也會權衡利弊——與人們想象的不同,對于一個突兀的外來者,從國王驟然提拔的新貴到嫁進來的王后,他們會發現宮廷里的人并不如傳說中的嚴苛、惡毒,但這不是出于善意,而是他們正在品嘗前者帶來的新鮮感,畢竟這些無需靠著自己勞作才能生存的人有多么無聊就不必多說了,所以在新鮮感消失之前,他們幾乎不會受到什么明確的攻擊。
伊娃恰好正在這一階段,而她本身所具有的果敢——她是怎么從英國人的追殺中逃生,又是怎么將自己的丈夫送上絞刑架,又是怎么“意外”失去腹中胎兒的事情,早就在凡爾賽傳開了;以及在凡爾賽人中很少看見的爽直性格,淺褐色的皮膚,粗黑的頭發,閃閃發亮的大眼睛,也給她爭取了不少分數凡爾賽人雖然推崇雪白的皮膚,但這僅對貴族而言,像是伊娃這種明確了身份來歷的人,想要靠著涂脂抹粉來掩蓋出身,才會讓人發笑;她也沒有太過強烈的競爭心與想要在宮廷里為自己博一個丈夫回去的野心,反倒像是一個…
“一個來參觀的游人。”一位夫人這樣說,侍女們紛紛點頭,嫉妒和詆毀也是需要力氣和時間的,她們何必為了一個可能幾天后就會離開凡爾賽的外來人生氣呢,而且在這場追逐戰中獲得勝利的不是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她們就挺滿足的了,而且,伊娃至少還是一個法國人。
“我只是以為…”大郡主感嘆地說。
“國王是有這個想法,”那位將伊娃評論為一個游人的夫人說:“但這位女士似乎并沒有這種想法。”
這也是一個原因,就算是一個罪犯,只要得到了太陽王的青睞,他一樣可以擺脫所有的罪名,扶搖直上,一身顯赫,榮華無限。
看看米萊狄夫人就知道了。
伊娃也是一位女士,她的前程更是令人無從琢磨,畢竟他們的國王在選擇王室夫人這點上,從來就隨心所欲。
“那是因為我已經嘗試過一次婚姻了。”伊娃這樣對大郡主說:“我曾幻想過愛情與婚姻的甜蜜,但,您知道的,就像是一個孩子,在吃到她心心念念的東西時,卻失望地發現它沒那么美好。”
“那是因為您不幸地遇到了一個無恥的奸細。”大郡主說。
“也不全是,”伊娃用腳尖點著地面:“我之所以選擇了他,是因為我想要試試與母親,祖母甚至曾祖母不同的生活,她們的丈夫都是私掠船船主,他們一離開家,就是好幾個月,甚至一兩年,幾年的也有,他們沒有回來的時候,就像是死了,回來的時候,在我的印象中,帶著濕漉漉的咸味衣服,還有拂之不去的血腥氣味,就是全部的他們了。”
“所以,”她接著說道:“我在看見杰克的時候,當然,我知道他是個英國人,也知道他已經離開了軍隊,在我們的村子附近以養羊與照料田地為生,那時候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農夫,我就想,也許我可以成為一個農夫的妻子,因為我身邊的男孩不是船員,就是軍人。”
“我正在試著理解,”大郡主說:“您是說您并不是真正地愛他是嗎?”
“怎么可能呢,就算是農夫,敦刻爾克周圍也有很多農夫呢,他又是一個英國人,”伊娃微笑著說道:“我是懷著一顆滾熱的心與他結婚的,他告訴我說,他希望有個平靜的后半生,與我有很多孩子,安葬在敦刻爾克的土地上,那時候我是信了的。”
大郡主握住了她的手,伊娃看向她:“謝謝,”她說:“但不用安慰我,看我的眼睛,殿下,在他想要殺死我的時候,我的憤怒就超過我對他的愛,等知道他是個奸細,我對他的憎恨就越過了一個母親的天性,”她拉著大郡主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眼睛中射出炯炯的光彩:“他還以為用貴族的姓氏和財產可以讓我留下孩子,但他錯了,仇敵的孩子也是我的仇敵,我怎么會讓他吃著我的血長大呢?哪怕是違背了教會法,我也一樣要切割掉所有與他有關的東西——在愛情中滋生出來的痛苦與憎恨也許辦不到,但從我的血脈與家族中滋生出來的厭惡可以做到。”
她的父親,祖父,身邊的許多人都是私掠船船長和船員,在大海上,私掠船就是海盜船,而作為海盜的始祖,英國人和法國人從來就是死對頭,如果杰克只是一個新模范軍的退役士兵,只是一個農夫,伊娃還不會決絕到那個程度,但正因為他喊出了自己的身份,他的孩子也沒有可能繼續活下去。
“但那也是你的孩子。”大郡主忍不住問道。
“正因為是我的孩子,殿下,孩子是母親的財產,”伊娃冷酷地說,她也知道大郡主有可能與西班牙人的國王締結婚約,作為敦刻爾克人,她也是不贊成的,但這其中涉及到太多東西了,她不是一個聰明人,但也不笨,知道這些東西還不是她能觸及的,“而且,”她還是忍不住說:“如果我留下了孩子,我也絕對不會讓他知道他的身世,與他的父親有一絲一毫的關聯,孩子應該屬于母親,因為他是從我們的身體里脫離的。”她靠近大郡主,對這個對她一直十分關心與愛護的貴女,伊娃覺得自己可以多說一兩句:“任何一個男人都能成為孩子的父親,但他們的母親永遠只有我們。”
說完這句話,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她可以感覺到大郡主的手握緊了,“但在這里,我還是要求圣母瑪利亞保佑我們,殿下,希望我們依然可以保有做出選擇的權力。”
“愿圣母瑪利亞保佑我們。”大郡主說。
“如果,”伊娃突然更靠近了一點,幾乎要到失禮的程度的那種,她俯在大郡主的耳邊說道:“如果事情真向我們不想看到的發展了,殿下,我愿意和你一起離開法國。”
大郡主瞪圓了眼睛。
大郡主要感謝伊娃對她的安慰,甚至她覺得,如果她真的要嫁到西班牙,嫁到那個對法蘭西充滿敵意的國家去,她也許真的會帶上伊娃,伊娃是一個戰士,別的貴女也許不知道,她是知道的。
她沒有告訴伊娃的是,她并不怎么害怕,真的,幾年前她聽說自己要被嫁給卡洛斯二世,一個殘廢,命不久矣的傻子,她就像是個被送上祭臺的犧牲那樣只懂得流淚和瑟瑟發抖,完全想不到自己該怎么辦,如果不是她的父親與伯父發現了這點,讓她和大公主一起上課——說是上課,倒不如說是往純潔的花苞里注入政客的毒素——就事實而言,如果那些給她們上課的“教師”能夠有嫁到別國王室的機會,他們大概會欣喜若狂吧,因為王后,王太子妃可能是最靠近權力頂峰的外人了,換了其他人,除非遇到路易十四這樣寬容的國王,但就信仰、出身和人脈就足夠他們好好經營上好十來年的了…
就像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幼童在遇到惡狼的時候就只要哭叫逃跑,一個強壯的獵人在看到惡狼的時候反而會欣喜萬分,現在的大郡主并不畏懼將來面對的使命——她可能會被嫁給卡洛斯二世,卡洛斯二世的丑陋和畸形還在,沒有消失,但對現在的她來說,這已經不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她甚至也聽出了伊娃的意思,這個勇敢,當然,也可以被說成狠毒的女士,愿意作為她的侍女一起到西班牙去,很顯然,她是懷抱著做朱狄斯的侍女的心注釋1去的,她甚至暗示大郡主,如果事情真的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大郡主可以仿效曾經的法蘭西公主,英國國王愛德華一世的妻子注釋2,行弒君之事。
想到這里大郡主又是驚駭,又是想要大笑,如果她真的要嫁到西班牙去,也許比起身邊這些在儀態和談吐上無可挑剔的貴女,伊娃才是最好的選擇。
今天本章有加更,注意加更是在本章,加更時間約在晚上八點到九點。
注釋1;
朱狄斯是一個猶太貴婦人,在亞述大軍包圍猶太城市拜突里亞時,勇敢地潛入敵營,引誘亞述將軍荷洛芬尼斯,將他灌醉并斬首,終于解救了自己的城市和人民。在畫家的筆下,朱狄斯身邊的女仆往往會占據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是朱狄斯不可或缺的幫手,與朱狄斯一樣有著無上的勇氣與堅毅的氣質。
在彩蛋章我發了一張朱狄斯為題材的油畫,大家有興趣可以去看看,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張油畫。
注釋2:法蘭西的母狼,伊莎貝拉公主,英國國王愛德華一世的妻子,因為愛德華一世有點基基的甚至縱容自己的姘頭戲弄和傷害他和伊莎貝拉的兒子,伊莎貝拉就和自己的愛人沒錯,她也有逼宮奪權,幾個月后,愛德華一世在囚禁處被殺死——嗯,有件事情不得不說,在民間傳說中,這位愛藍顏不愛紅顏和江山的國王是被…燒紅的鐵釬穿刺而死的,穿刺刑之前作者之前已經描述過啦,據說附近的居民都聽到了那聲慘絕人寰的哀嚎呢…“我乃路易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