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這個人一同來到房間的還有燭光——巫師和學者們從瀝青中弄出了不少奇怪的東西,石蠟就是其中一種,因為它在某一階段的形狀很像是油膏或是蜂蠟,就有學者想著是不是可以用來制作蠟燭,這項成功的產品讓這名學者和他的巫師助手獲得了一整套珍貴的玻璃試驗器皿和一筆一千里弗爾的獎金,還被允許進入凡爾賽宮覲見國王——路易十四對他的學者和巫師從不吝嗇,他們也變得越來越大膽,發現和發明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其中有不少立刻成為了為路易十四聚斂錢財的最好工具。
自從石蠟得以大規模地被提取和生產,蠟燭的價格也迅速地下降,貴族們用通宵飲宴來炫耀自身財力的行為也漸漸地成了歷史,畢竟稍有資產的商人都能夠在房間里點亮四支或是六支蠟燭了。
洛林因為國王在這里開設的工廠與實驗室,就算是平民也算得上富庶,有一支蠟燭也不讓人感到太奇怪,但小歐根嗅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這種香氣表明這根蠟燭并不是普通的石蠟蠟燭,而是一根鯨蠟蠟燭,采自鯨頭頭蠟的蠟油做成的蠟燭,在點燃后有催動愛情的作用。
擎著它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的頭發和肌膚都有點濕漉漉的,但不是因為雨水——她應該才沐浴過,擦了香膏,浸透了水分與油脂的面孔,胸膛和手臂,鼓脹并且富有彈性,看著就讓人想要把手伸過去摸一摸——她一路走過來的時候,確實有不少人都這么做了。
她將蠟燭放在窗臺邊的小桌上,走向小歐根,眼睛中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我來服侍您,大人。”她直白地說道。
小歐根坐起來,看著她。
她停頓了一會,依著床柱跪坐下去,然后抓起小歐根的手,把它放在那堆軟乎乎的東西上。“怎么樣?”她挑逗地問道。
“不怎么樣,”小歐根說:“我十年前就不用乳母了。”
女人在黑暗中輕微地呸了一聲:“小孩子!”她說,也不是非常惱怒,她站起來,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端上蠟燭,走出去了。
小歐根無言地躺回到床上,房間里除了潮濕的氣息之外更多了一層香膏的氣味,這種香膏與他在巴黎和凡爾賽聞到的不同,凡爾賽的貴女們早就習慣了玫瑰和茉莉的香膏,這里的人還在用沒藥和檀香粉做香膏——等等,他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如果說,一支鯨蠟蠟燭還有可能是游女們從什么地方買來的贓物,但不會有哪個游女會涂擦如此昂貴的香膏——鯨蠟蠟燭雖然貴,但如果只是點燃短短的一段時間,還不至于讓她們損害得太厲害,香膏的氣味要如此濃郁,非得擦到足夠的數量才行!
所以說,在凡爾賽宮中,在貴女環繞中長大也許也沒什么不好,小歐根迅速地估算著這名游女在身上擦掉了多少金幣——根本不夠她的度夜資,一邊翻身下床,穿著整齊,帶好武器。
因為村莊里的居民們沒有如巴黎人那樣建造多層的小公寓樓,他們的房屋還是如以往那樣,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倉庫,而后用木板隔開,一個這樣的大房間還有廳堂和廚房,就注定了房間不會很多,所以軍官們都被分散開了——小歐根躊躇著,因為他不知道和他住在一起的約瑟夫是不是已經沉溺在溫柔鄉里了,卻聽到一聲輕輕的支呀聲,他握緊了短柄火槍回過身去,看到約瑟夫正站在他身后,他看向約瑟夫,約瑟夫做了一個手勢,從還沒關緊的房門里,小歐根看到一個女人正躺在床上,喉嚨被拉開了很大一條口子,鮮血浸透了床單,約瑟夫退回去,給她拉上床單,不是因為最后的憐憫與仁慈,而是免得旁人一眼就看出了不對的地方。
小歐根強按下胸膛中翻涌的不安,和約瑟夫一起跟著那個女人——她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的游女,不那么意外地,他們看著她徑直走到了村長的家里,在那里她和一個人小聲地爭論了幾句,像是“孩子”什么的——約瑟夫用手肘撞了撞小歐根,露出了戲謔的神情,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一聲壓抑的喊叫,在暗藍色的天光與銀白色的雨絲中,幾個黑色的影子晃了晃,一個影子塌陷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從這幾個影子里分出了兩個,往小歐根與約瑟夫臨時下榻的地方去了,他們想起那戶看似木訥,甚至連頭也不敢抬起來的人——這家人可有三個年輕的小伙子呢。
約瑟夫看了小歐根一眼,兩人默契地舉起了手中的短槍。
槍聲響起。
在村長的房屋邊游蕩的幾個黑影被打倒了三四個,那兩個正在往小歐根這里來的人更是首當其沖,他們倒在地上,一時間還沒有死,卻在痛苦地哀嚎,雨聲再也無法掩蓋的槍聲與叫喊聲猶如一首樂章的開端,之后從村莊的各處都掀起了一陣暴亂的波瀾——小歐根與約瑟夫在黑暗中,一言不發,作為旺多姆公爵的孫子與薩伏伊親王的后裔,他們的武器裝備一向是最好的,波蘭國王路德維希一世在對戰奧斯曼人的大維齊爾時所使用的連射短槍他們也要,而且不止一柄。
他們跑到了蘇瓦松伯爵的房間里,與他會合的時候,他們經過的地方已經倒下了好幾個暴徒——叛亂者們的打算和謀劃也不能說是全錯,從十二世紀開始,一有戰爭,就會有游女與名姝浩浩蕩蕩地跟在軍隊后面,有時候她們的人數甚至會超過顧客,在沒有戰事的時候,士兵與軍官也樂于享受她們的安撫。
“但我遇到的游女技術太好了,”約瑟夫笑瞇瞇地說:“在布洛涅樹林里遇到這樣的姑娘我不會奇怪,但這里是什么地方?除了木匠就是鐵工,要么就是獵人,她們難道是要來做慈善嗎?”他轉向小歐根:“你應該殺了那個女人,不然我們還能更從容一些。”
蘇瓦松伯爵拍了拍小歐根的肩膀,與約瑟夫不同,在凡爾賽浸潤了多年的小歐根沒有如那些有封地的貴族后代那樣輕慢人命的思想,旺多姆公爵從來就不是一個善男信女,因為不喜歡優柔寡斷的兒子,這個孫子可是被他帶在身邊,一手撫養長大的,有這樣的想法,一點也不出奇。
伯爵不知道哪種想法是對的,但他必須說,看到小歐根與他的母親沒有太多想象的地方,他感到了一陣安慰。
“我們的隨軍醫生對入口的東西都看得很嚴格,他們找不到機會在酒水食物中下藥,也只有用游女來麻痹我們了。”蘇瓦松伯爵說,損失的情況飛快地報了上來,在村莊中借宿的軍官連他們在內一共有三十二人,還有他們的衛兵,加起來約有上百人——幸運的是,除了一個過于奮勇,一頭撞上了一只暴怒的公牛,差點被踩成面餅的軍官之外,其他人都只受了一些輕傷。
村長跪在地上,原本就佝僂著的脊背彎曲更加厲害了,他的雙手被縛在背后,只能抬起頭來哀告——當然,在他的話里,他和村民們都是無辜的,他們只是受到了暴徒的脅迫:“您們隨時可以離開,但大人,”他喊道:“我們卻無法離開這里,他們說要報復我們,要殺死我們的孩子,賣掉我們的女人,他們是真正的士兵,一點沒錯,大人!他們就和您們一樣,是強壯的獅子,我們只是一群羔羊,我們怎么敢違背他們的意思呢!?”
一旁的約瑟夫聽到了,低下頭嗤笑了一聲:“你們捅死那個游女的時候可不像是一群羔羊啊。”
“我也不覺得你們有多么愛惜你們的村莊。”蘇瓦松伯爵說:“你們準備了加了烏頭和曼陀羅的酒,但因為我們的醫生,知道素有的食物和酒水都要經過檢查,你們沒敢拿出來,所以你們又拋出了那些女人…她們可是說,好幾天前就被邀請到這里來了,你們正在等我們。”
“還有那些木頭,油脂,石蠟和毛氈,”約瑟夫踢了踢屋角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桶和木箱,“你們是想要等著我們沉睡之后,點燃房屋,把我們,游女和房屋一起燒掉吧。”但沒想到他們遠比暴徒們想象的更警醒。
村長沉默了一會:“他們給了我們一點錢。”他垂頭喪氣地說。
小歐根也在旁聽的行列里,他沒有擅自插話——主要是因為他的心還在砰砰地跳個不停,他的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那張原本就很平庸的面孔因此更顯得嚴肅老成——他總覺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沒能想到,當士兵們將搜查出來的金幣,嘩啦啦地倒了一桌子的時候,他突然渾身一冷,他想到自己漏掉什么了!
士兵!
他們可是帶了數以千計的士兵!他們就駐扎在了距離村莊不過幾百尺的巖石地上,居高臨下,一旦看到了村莊起火,他們馬上就會過來增援,在這樣的黑夜與雨天里,人的雙腳絕對不可能跑過馬匹,就算是到了第二天天亮才開始追蹤也是一樣,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士兵!我們的士兵!”
他一喊,蘇瓦松伯爵也立即發現了這個巨大的漏洞,他剛站起來,就看到一直表現的十分懦弱與無能的村長突然從地上竄起來,他大張著嘴巴,布滿污垢的牙齒差點就咬住了小歐根的喉嚨——如果不是小歐根及時地拔出了自己的匕首,匕首橫過村長的臉,幾乎將它一分為二,約瑟夫從旁邊沖出來,給了村長一腳,把他踢翻。
村長哀嚎著:“時…時你們殺了我,貝爾,瑪亞,我的女兒,我的媽…媽媽,我的…孩子…!”
約瑟夫又踢了他一腳:“我不在乎你死了誰,告訴我你們想干什么!”
“去!去死吧,法國人!”村長仇恨地喊道:“你們帶…帶啦了瘟疫!卻把我們敢走!我要殺了…殺了你們!”
“去問問其他人吧,”約瑟夫說:“這個人話里錯別字太多了。”
“不用那么麻煩,”小歐根說:“他們沒法在食物里動手腳,也不可能有成規制的軍隊,那么就只有利用現有地勢了。”他這么說的時候,輕微地搖搖頭,因為他想起自己的母親,當時蘇瓦松伯爵夫人動身回到巴黎的時候,就是在經過一座峽谷的時候出的事。
雨水,黑夜,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我知道他們要怎么做!”小歐根喊道:“立刻讓我們士兵從那塊巖石地上下來!”
萬幸的是,此時雨水已經不再如上半夜那樣密集,士兵們從睡夢中被喚醒,蘇瓦松伯爵連帳篷都不要了,他們飛快地從那塊巖石地上轉移到下方的樹林里,火把被一只只地點亮,照亮了不明所以的面孔,他們揉著面頰,迷惑地尋找著敵人,“怎么了?”他們這樣問道。
就在還有一兩百人還在巖石地上的時候,他們突然感到腳下一陣奇異的顫動,就像是一個巨人就要蘇醒了一般。還有就是樹林里傳來了同伴們瘋狂地大叫聲,但還沒等他們理解其中的意思,他們的身體就無法控制地向著一邊傾斜過去——一個士兵看著眼前的景色在迅疾地改變,他明明沒有坐在馬匹上,也沒有待在馬車里,卻以一種飛快的速度移動著,他身邊的每個人都東倒西歪,紛紛跌倒,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來穩住自己的身體。
他聽到了呼嘯的風聲,突然之間,他明白了——不是他們在移動,而是他們腳下的地面在移動!
他們連同這塊山體,直接跌入了深谷。
一共有九十八個人的性命,就算是巫師們也無法挽回,他們的尸體都是不齊全的,面對著白色亞麻布上的斑斑血跡與不自然的凹凸,蘇瓦松伯爵轉頭看著村長,“你們也有準備了吧。”
這塊巖石地像是一條伸出的舌頭,在山里不少見,它與山體連接的地方有時候很堅固,有時候很脆弱,不知道是村子里的人弄到了火藥,還是它的壽命確實已經走到了終點,它被布置成了一個殺人的陷阱——村民們在巖石下面支撐起了巨大的木頭,但和一些城門石閂那樣,這種木頭下端被削尖,只要加以敲打就會倒下,失去了支撐的巖石,又加上多余的重量,就會如之前那樣崩塌。
就算不能殺死所有的士兵,暴徒們也能得到逃走的機會。“我乃路易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