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斯主教懷抱著一腔怒意,一腳踢開了馬車門,巨大的響聲讓發出喧鬧聲的人們嚇了一跳,但他們一見到巴拉斯身上的主教服和圣帶,就立刻眼露精光地跑了過來,跪在他身邊,七嘴八舌地說著些什么。
這讓巴拉斯吃了一驚,他昨晚沒有休息好,今天想要打個盹兒還被吵醒了,腦袋不由得突突直跳,幾乎沒法聽清楚他們在說些什么,幸而這里還有一個善于察言觀色的人,他設法排開那些來請求主教大人做主的人,殷勤地邀請巴拉斯到他的莊園里做客和休息,巴拉斯勉強保持著一些尊嚴和謹慎,先回到馬車里,而后疲倦不堪地聽身邊的教士回報了此人的身份,原來這個人正是這座小城的領主,他在這里有著大片的土地與領民,今天他正要辦理一起無比邪惡的案件…
巴拉斯完全不想知道是某個人丟了一只公雞還是某位女士被人摸了屁股,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下或是繼續自己的行程,但這位男爵先生懇求他給予他招待一位教皇特使的榮光,巴拉斯只得答應下來,他的車隊來到這位男爵先生的莊園,在那里果然受到了極其盛大的招待——當然,普利瓦這樣的小城甚至無法與馬賽相比,遑論巴黎或是凡爾賽,不過第二天巴拉斯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的時候,他的隨從高興地告訴他說,這里的公雞和土豆都很新鮮。
一說到土豆,巴拉斯就有點不快,因為土豆也是路易十四引入法蘭西,繼而風靡了整個歐羅巴的,窮人們用它來果腹,貴族們用它來開創各種各樣的吃法——煮著吃蒸著吃,燉著吃烤著吃,切成絲炒著吃磨成泥拌著吃…還能做成手指長短粗細的條炸著吃,羅馬的教士們提起路易十四就聳鼻子,就像是聞到了一堆臭狗屎,吃起他推廣的土豆來倒是毫不留情。
巴拉斯沒想到的是,一個小城里的男爵也那么富有了,他是說,他的早餐里就有黃咖喱的土豆燉公雞,實實在在的一大鍋,公雞不算是什么,土豆更不算什么,但這樣珍貴的香料就有問題了,而且不單是供給他一個人的,巴拉斯打定了主意,他可不會為了一鍋黃咖喱土豆雞就賣了自己,他雖然吃了,可不會承對方的情。
不過這位男爵先生也沒愚蠢到這份上,在國王取締了包稅官制度之后,作為普利瓦男爵的他也好受不少了——以往那些包稅官從國王這里買下了征稅權后,要往上加百分之二十,三十甚至五十的利潤,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男爵先生無需繳稅,但他的子民需要繳稅啊,他又不是那種兇惡到了極點的家伙,甚至有點軟弱…在包稅官還在的時候,他只能勉強保證自己的城堡不會漏水,他的餐桌上還能有豬肉和葡萄酒,至于其他,他就顧不得了,無論是領民的痛苦還是別的什么。
等到包稅官制度一被撤除,他也可以高高興興,毫無壓力地向領民征收原先的佃金或是收成了,感謝上帝,至少在他乘坐著馬車穿過荒野,或是騎馬入林狩獵的時候,不會有因為交不起稅,失去土地,失去家園和親人,饑腸轆轆走投無路的“野人”提著棍棒和石頭給他一下…
最初的時候只是需要干活的男人能吃飽,到了后來,不幸的,在晚上“不小心”被自己母親翻身壓死的嬰兒都少了,他看了報紙后,又讓管事跑到奧爾良與巴黎去買煙草、番茄和辣椒的種子,這些東西雖然沒有小麥可靠,但可以賺上好一筆錢,佃農們現在甚至可以奢侈地喝上麥酒,頭巾和襯衫上鑲上幾道花邊,像個老爺那樣地抽抽煙斗,穿上皮靴了。
但萬能的天主啊,普利瓦男爵愁眉苦臉地想到,那些該詛咒的窮鬼,在吃不飽肚子的時候他們不能安分守己就算了,現在日子好過了,他們竟然又中了魔鬼的奸計,做起說不出多下作的事兒來了。
巴拉斯主教以為的,只是丟了一只公雞或是被誰摸了屁股的事情,男爵先生可以用每人打上十棍子的方法來解決,問題是,在巴拉斯經過普利瓦的時候,有一件大事在他的農莊里發生了。
有一個農戶家里被毒死了十二個人。
這個數字就算是普利瓦男爵也要覺得心驚膽戰,他可是連戰場都沒上過,就算是投石黨運動時期,最混亂無章的時候,他的小城和農莊因為餓病死了不少人,他也不用去收斂和埋葬啊,他只是覺得自己的領地愈發空蕩了,但等到國王親政,感謝上帝!他的領民就陸陸續續回來了不少,不過最幸運的還是那些堅持留在田莊里,沒有逃走的佃農,他們在別人拋棄土地逃走的時候堅持了下來,又在人們還未回來之前,向男爵先生多佃了不少田地,又雇傭了那些沒有耕作地的人,之后竟然就此資產豐盈起來了。
就普利瓦男爵知道的這個人,他是說被毒死的那位先生,他之前是村莊里的牛倌,也因此有一點積蓄,在其他人無奈拋棄了家園的時候他還忠誠地守著村莊沒走,男爵還因此感動地賞了他一個金路易,他將這塊金路易穿了孔掛在脖子上,就像是勛章那樣地戴著——當然了,當他要求更多的佃田時,男爵先生也答應了,如果他沒記錯,牛倌大概將他所有的親眷,朋友的地都佃了下來。
這些人有些回來了,有些沒有,反正回來之后,他們是怎樣不得不成為牛倌的奴隸,又如何怒發沖天地詛咒牛倌的,男爵先生沒興趣知道——這個案件也不難解決,棍子,實在不行還有烙鐵,或是開花梨,雖然國王的監政官不會取信這樣得來的證據,但…這里畢竟還是鄉下嘛。
結果也不令人意外,兇手就是唯一的幸存者,第十三個人,死者的小侄兒——他父親和兄長死在了勒皮或是芒德,他孤身一人回到了普利瓦,結果他的叔叔不但沒有照拂他,還把他當做一匹牛馬般的使喚,他甘愿承受是因為叔叔承諾說會將女兒嫁給他。然后給他一處田地和房屋,讓他們安身立命,誰知道一轉身,他叔叔就將女兒嫁給了一個士兵,雖然這個士兵并不為路易十四效力,但他夸耀說國王的監政官是有可能從他們所在的軍隊里淘選士兵去奧爾良,凡爾賽或是巴黎的,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他的叔叔就沒猶豫。
這小伙子也沒猶豫,他弄來了毒藥,下在婚禮的麥酒里,一下子就干掉了十二個人。
如果只是這樣,也很簡單,普利瓦雖然小,但也有行刑的廣場,他可以選擇被絞死或是被砍頭,可惜的是很早之前國王就廢除了如車輪刑,四馬分尸刑等較為殘酷漫長的執行方式,但這個小伙子給出的毒藥來源又牽出了一樁麻煩事。
那是三個教士干的好事,他們在秘密售賣所謂的“爭奪繼承權藥水”——這個名字固然有些拗口,但難得的教士們居然沒說謊,當然啦,把在你之前的繼承人全都干掉你當然就可以成為第一繼承人,就像是那個小伙子干的那樣,如果他沒有那么冒失,他叔叔積攢下來的錢財,牲畜和田地就全都是他的了。
于是男爵先生就命令士兵們去拘捕那三個教士——主要是他絕對不想有這么三個人留在他的領地上,活見鬼,他也有可能繼承和被繼承,他可不想某一天只是喝了杯酒就榮幸地提前去見了上帝,那種毒藥立竿見影,連做臨終圣事的時間都不會給你留下,結果他的士兵命令教堂的神父交出那三位教士的時候,已經跑掉了兩個,只剩下了一個叫做拉維古勒的家伙。
然后這個家伙就拿出了一份特許狀——特許狀,就是說,有幸拿到這種要么由教會頒發,要么由主教簽發的文書的人享有特權,可以做一些原本禁止做的事,或免做一些原本必須要做的事。這三個教士當然是前者,他聲稱,這種“爭奪繼承權藥水”是為了告誡信眾們遠離貪婪與墮落才出現的,可不是,凡是生出了貪婪之心的人,都被這種藥水送到地獄里去了。
普利瓦男爵翻來覆去地考慮了一晚上,也沒能決定應該將這件事情交給普利瓦的主教先生,還是普利瓦的監政官先生,但凡牽涉到羅馬教會的就沒有簡單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這份特許狀是真是假——結果他在馬賽的妹妹給他寫了封信,告訴他說,教會特使很有可能會從普利瓦經過,所以…
這件事情對普利瓦男爵也許是只燙手山芋,但對巴拉斯主教卻不是,他一聽,就猜到這份特許狀出自于那個頭戴三重冕的瘋子之手,所謂的“爭奪繼承權藥水”,他只拿來嗅了嗅就知道出自于巫師之手,也就是那群被克雷芒十世握在手里的可憐蟲,他聽到男爵說,還有兩個教士在逃的時候,他的神色就變的更為危險了。
“是假的。”巴拉斯干脆利索地說,他從男爵手中接過了那個拉維古勒教士,準備帶著他一路去巴黎。
出于普利瓦男爵的意料,這位教皇特使竟然沒因為他的僭越給他難堪,他滿懷喜悅地為這位寬容的主教先生準備了一輛新車——來自于奧爾良的最新式馬車,除了更大的玻璃窗,更華美的內飾與更堅固寬大的車廂之外,它的輪子是充氣橡膠的,除了車身會變得更為穩定之外,馬匹也能用很少的力氣拉動馬車——馬車的速度會更快。
這是意外之喜,至少巴拉斯總算可以在馬車上舒舒服服地打上一個長長的盹兒了。
就在巴拉斯還在路上打盹兒的時候,路易也在度過他平凡忙碌的一天。
他已經從巴黎回到了凡爾賽,當初他留在巴黎,是為自己的女兒與侄女做后盾,沒看就連一向喜歡自由自在的奧爾良公爵也老老實實地在盧浮宮待滿了五十天么?幸而沒人敢嘗試觸怒國王,由大公主,大郡主,王太子與科隆納公爵負責的四座藝術學院大大地滿足了外省人的好奇心與巴黎人的虛榮心,而且就算是公開展示結束了,依然有大量的畫家、舞蹈家與音樂家留在了巴黎,他們一方面想要等待一個直上青云的機會,一方面也是因為巴黎人和蜂擁而至的游人可以滿足他們最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他們固然可以回到他們原先的城市,但見過了凡爾賽與巴黎,他們又怎么甘心繼續待在偏僻荒寂的小地方?這里到處都是美景、貴人和機會,雖然能夠愿望得償的人很少,但誰能保證自己不會是下一個倫勃朗?
盧瓦斯侯爵前來覲見國王的時候,路易十四正難得地抽出一點時間,欣賞大公主送給自己的禮物,也就是那張《夜巡》,后來聽那位倒霉的荷蘭畫家倫勃朗說,這不是原先的那張《夜巡》,那張夜巡雖然讓他的雇主們很不滿意,但他們最后還是折價將那張畫拿回去了,但他們對待這幅畫的態度與創作者大相徑庭,他們不但為了把畫懸掛在既定的墻壁上而將畫面的四周裁掉,弄得畫面的整體失去平衡,還因為所在的房間里采用泥炭明火照明和取暖,所以在畫面上堆積起一層厚厚的黑灰。
從朋友這里聽說了此事的倫勃朗十分難過,就重新畫了一幅《夜巡》,比原作要小一點,但更完美,因為這幅畫不必追求雇主的滿意,只需要達成創作者的目標,它被大公主一眼看中毫不奇怪,就連路易也可以說是愛不釋手。
盧瓦斯侯爵進來后,路易就招手讓他過來,和他一起欣賞這幅作品,若是不熟悉這位陛下的人,也許會心頭忐忑不安,不過盧瓦斯侯爵從佛蘭德爾之戰的時候就開始跟隨國王,怎么會不知道這是國王表示親近的意思,他連忙上前幾步,站在國王身邊,仔仔細細地打量起這幅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