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二世躺在床上,即便躺著,他也像是一只死在溝渠里里的貓和狗,面目猙獰,手腳僵硬,身體扭曲,就算是常與畸形的野獸與復生的腐尸共在一處的黑巫師,也不禁感到一陣厭惡,他們私下里不止一次地嘲笑過利奧波德一世的貪婪,為了爭取一個盟友與西班牙的王位,他寧愿讓自己的長女一待成年就步入這樣的噩夢里。
但這時候他們自然表現的十分恭順,為首的黑巫師舉起藥水瓶子,“以防萬一,”他說:“還請您們按住他的手腳。”
“這藥水會讓他痛苦嗎?”王太后問。
“我說是的話,您就會放棄嗎?”黑巫師嘲諷了一句,而后像是挽回般地說道:“當然,您是一個母親,但任何一種醫療方式都不會讓病人感到舒適,放血、guan插ng或是用烙鐵烙,這些藥水會肅清他體內渾濁的雜質,讓他的腦部黏液增多,減少他癲癇發作的機會,還能讓他的黃膽汁增加,黑膽汁減少,好讓他的身體可以變得火熱起來,還有血液,這種藥水會讓他的血液而變得濕潤,就像是一些種子需要浸泡在水里才能發芽,這樣他的種子才能變得強壯,在王后的肚子里生根發芽。”
這種讓幾百年后的人們聽來簡直如同夢中囈語般荒謬的解釋卻讓王太后安心了許多——或者說她必須感到安心,她從床邊退開,“我不行,”她悲戚戚地說:“我看不得我的孩子受苦,讓仆人們來做這件事情吧。”
“我已經準備了幾個仆人。”攝政王說,他與王太后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應召喚而來的仆人只是從一處荒僻的農莊里找來的農民,他們力氣大,見識少,甚至不知道房間里的老爺、太太和教士大人就是王太后與攝政王,他們甚至將身著黑袍的巫師看作了教士,他們想著每個人一個銀幣的報酬,一邊按住了躺在床上的小老爺,
在農夫的眼中,這個小老爺也如同魔鬼一般——等被灌服了藥水,他掙扎起來的時候就更像了,王太后與攝政王都退在房間角落,遠遠地看著那雙從帷幔的縫隙里伸出來踢騰的瘦腿,因為卡洛斯二世很少走路的關系,這雙腿對農夫們來說還不如一只雞或是兔子,他們念著天主的名字,等手下的人不再掙扎了,“教士”老爺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試了試鼻息,他們在膽戰心驚地讓開,在他們魚貫而出之后,攝政王輕輕地一點頭,門口的侍衛尋蹤而去,當然,這些人都必須死在這里,一個不留。
不管怎么說,哈布斯堡家族現在已經取代法蘭西,成為了羅馬教會依仗的兒子,為了證明自己的虔誠,西班牙的國王們從不敢公開驅使巫師,巫師們在西班牙就像是一群被到處驅逐的野狗,但這都過去了,黑巫師們不會愚蠢到一次就將卡洛斯完全地治好。不,應該說,他們并不是在治療卡洛斯,只是走了捷徑,讓卡洛斯二世成為一個非人可要比讓他成為一個健康人簡單得多了。
在巫師的藥水里,有吸血鬼、狼人和奇美拉的血,它們與顛茄、曼陀羅與一些不可言說的材料混合在一起,必須要說,這也是一種需要膽量、技巧與天賦的方法,因為稍有差池,卡洛斯二世就不是像現在這樣哀嚎著扭動軀體與四肢,而是立刻死了。
卡洛斯二世與和不久前死去的阿方索六世有著許多類似的地方,就像是等同于半個囚犯,疲弱的身體,失去了男性最重要的能力等等,但卡洛斯二世比起阿方索六世還不如的地方在他的頭腦與思想還不如一個三歲的孩子,他無法理解剛才發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痛、難過、想要嘔吐,他的須發暴增,變得黑硬并且尖銳,他的骨頭在皮膚下消弭或是增長,他的心臟甚至從肋骨的缺口里跳了出來,在薄薄的皮膚下蠕動著,他伸出尖銳的指甲抓著床單,混沌不清地喊著母親、唐璜,但他們都不敢走上前。
“很快。”黑巫師看到王太后瞪著他們的時候,馬上說。
卡洛斯二世的痛苦從深夜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個夜晚,異變一直沒有停止,床榻上滿是糞便、尿水、汗液和血漬,王太后與攝政王只得先到隔壁的房間睡一覺,黑巫師們被托萊多的教士們監視著,只能苦巴巴地忍受著卡洛斯的哭喊與,幸而幾個小時前,這位可敬的陛下就沒能發出太大的聲音了,
一個黑巫師走上前去查看了國王的情況:“他正在好轉。”他說,確實,卡洛斯身上的異變正在慢慢減少,這代表他身為人類的那部分已經被作為怪物的那部分吞噬,當然,黑巫師們不會如實告訴房間的任何一個人,他們詭異地交換著眼神,卡洛斯二世可不是第一個接受這種藥水的凡人。
翻開宗教裁判所的卷宗,你會看到很多原先溫和謙卑的人,仿佛就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魔鬼的可怕傳聞,有些時候只是以訛傳訛,有些時候就是黑巫師們的杰作,最著名的莫過于曾經在貞德麾下與英國人奮勇作戰的吉爾斯.德.萊斯將軍,以及在出嫁前與喪夫前一直以睿智機敏著稱的伊麗莎白.巴托麗夫人。
人們將巫師們稱之為魔鬼的仆人,這并非空穴來風,巫師,尤其是黑巫師們,認為凡人不過是他們放養的牛羊,無論是被屠宰,或是被獻祭,又或是被用作實驗,都是他們的榮幸,他們多半生性惡劣,就像是博斯,時常逼迫凡人們作出種種可怕的選擇——他們不屑用武力或是魔法逼迫凡人喝下這種藥水,只需擺明被他們篡改的“事實”,這些凡人就會不顧一切地撲過來。
當然啦,誰不畏懼衰老與死亡?
還有如卡洛斯二世這樣的情況,他的生死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而是直接牽系到西班牙和神圣羅馬帝國,尤其是黑巫師們表明,不但能讓卡洛斯延長壽命,還能讓他與女人同房,繁育后代的時候,王太后與攝政王的心立刻就向天平地一側傾斜了過去。
對于卡洛斯二世所受的苦,他們大概是不會太在乎的,黑巫師們甚至可以猜到,他們也許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卡洛斯二世還是難逃一死,他們也有預備妥當的后手,只不知道是對神圣羅馬帝國的利奧波德一世,還是對法蘭西的路易十四…
就在這個黑沉沉的房間里,卡洛斯二世醒來了,他的肺部第一次完全膨脹了起來,他吸入一口渾濁的空氣,若是常人,一定會馬上劇烈的咳嗽起來,他倒覺得十分愜意——雖然這時候他還不知道什么是“愜意”,他第一次可以緊貼著床榻入睡,不至于被拱起的肩胛頂到,他伸展四肢,指甲勾破了床單,他側著耳朵聽了聽,就繼續把它們撕碎。
帷幔被撕碎之前黑巫師們就覺察到了,為首的黑巫師在教士的“隨同”下謹慎地靠近床榻,他在晃動的燭火下看到了卡洛斯的臉,雖然哈布斯堡最具特色的巨大下顎還在,但一種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因為卡洛斯二世正在向他微笑,只是一笑,然后他又重新昏睡了過去。
如果王太后與攝政王在這里,看到了這個笑容,和那雙眼睛,他們一定會料到大事不妙,但這里只有對卡洛斯二世毫不熟悉的教士與黑巫師,他們并不清楚卡洛斯二世原先只是一個愚鈍的白癡,對那雙眼睛里顯露出的好奇漠不關心——等到卡洛斯二世再一次醒來,又是一周之后的事情了。
路易捏著從托萊多傳來的密信,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想起了奧比涅夫人在之前的談話中做出的預測,或許還有指責。
巫師的歷史,事實上要比羅馬教會,不,甚至要比他們的救主更長,因為早在公元前,巫師們就如同水滲入土壤一般,與凡人們的生活密不可分,但那時候他們還不叫巫師,他們是長老,是祭司,是薩滿,是神祗的侍從和使者,也就是多神教最早最早的信徒,他們具有非凡的力量,可以讓那些凡人震驚、恐慌與服從,他們曾經掌握了巨大的權力,君王們也必須向他們低頭,或是與他們合二為一,就像是曾經的蘇美爾與埃及。
甚至連最早的教會親王,主教和教皇,都曾經是這些非凡者,他們原本就是從巫師里分離出來的一支,所以才不斷地有各種各樣的圣跡出現,而圣經中所記錄的,種種可怕或是痛苦的戰爭,也幾乎可以看做兩股屬于巫師的力量在相互角斗——無論是埃及人,還是羅馬人,又或是任何一個敢于與天主對抗的種族,都是如此。
路易記得當時他就問,是不是因為巫師中也有了分歧——他們顯然想要用不同的方式來統治凡人,奧比涅夫人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只是他們大概沒想到,不過幾百年,他們不但沒能成為真正的神祗,反而成為了凡人的奴仆。至少在主后三百年(公元后三百年),教會已經有了兩百個主教,意味著有了兩百個教區,但從那時候,能夠顯示圣跡的圣人就已經是鳳毛麟角,再往后,就只允許死后封圣,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開始有人偽造圣跡。
這說明了什么呢?只能說明,從那時候開始,非凡者在教會里的力量就開始變得薄弱了。
路易曾經說過梅林是巫師們的最后一搏,他也幾乎成功了,也不怪巫師們至今將他奉若圣人,但梅林最后還是失敗了,他被自己的弟子囚禁在巨石之中,不免令人聯想到巫師們的基石——他的結果也許不是那么美妙。
那么,那些創立了教會的非凡者們呢,他們也不會想到,他們的后裔竟然會淪落到成為被凡人雇傭的戰士,而且價格低廉——路易不知道教會是怎么做到的,但從以拉略的情況來看,那些教士哪怕出身里世界,也無法擺脫如同詛咒一般的理念灌輸——他們也隱約察覺到自己的力量可能與巫師同出一源,但他們不但不因此與巫師親近,反而愈發憎厭這些…魔鬼的仆從,希望能夠用自己的虔誠與性命來洗濯與生俱來的罪惡…
以拉略之所以是以拉略,還是因為他遇到了馬扎然主教,這個比起紅衣親王更像是政客的聰明人,一旦被他揭開了暗幕,想要看見和承認自己與親人的愚蠢不是什么難事。
但羅馬教會也不是沒有底牌的,沒有以拉略,他們還會有方濟各、西彼廉、高爾乃略與多明我…他們之所以愿意與路易十四談判,也不是對他有什么畏懼之心(他們是這么說的)——“你知道吧,”奧比涅夫人說:“英格蘭國王查理二世的兒子能夠誕生在這個世上,就因為他的父親服用了巫師的藥水。”
“這有點不公平,”路易馬上回答說:“我并沒有權力去命令一個國王。”
“但你做了一個多么惡劣的榜樣啊。”奧比涅夫人說:“你看,在您之前,即便巫師們出入宮廷,君王和權臣們還是有意遠離這些魔鬼的仆從,他們只能在小人的陰謀與女人的裙擺下茍且,但您呢,您是怎么做的呢?您毫無畏懼地讓他們從幕后走到了前臺,您讓那些國王和大公看到了好處,他們見到你是怎么使用巫師的,并且從中得利的,當然也會仿效。”
“更主要的是羅馬教會已經失去了對國王們的威懾力。”路易輕聲說,奧比涅夫人立刻抿住了嘴唇,免得自己露出怒容:“在我第一次將巫師們派往敦刻爾克或是佛蘭德爾的時候,教會沒有給我大絕罰,這就是個錯誤。”
“是的,這是個很大的錯誤,我的外祖父也是這樣認為的,”奧比涅夫人說:“但誰也不會想到一介凡人竟然能夠貪婪到這個程度…”她突然停頓了一下:“我的外祖父說過一句十分荒謬的話,陛下。”
“請說。”
“您沒有信仰,是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