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斯潘夫人離開后,路易也感到了一陣深刻的疲憊——這位夫人切入的契機十分巧妙,或者說,是選擇的契機十分巧妙,這時候的法蘭西看似獲得了巨大的勝利,實則無法承擔起第三次戰爭——士兵們遠離故土已經超過三年,曠闊的新領地需要鞏固,戰獲雖然無比豐厚,但需要慢慢消化。
蒙特斯潘夫人帶來的消息,也許再過一段時間,路易也能從奧爾良公爵或是米萊狄夫人的密探這里得知,但問題是,蒙特斯潘夫人能夠搶先他們一步,就意味著她的能力是強于他們的,在這微妙而又關鍵的幾年里,如果路易想要得到一個有力的臂助,而非一個危險的敵人,那么最好就是接納蒙特斯潘夫人的投誠——當然,這會令任何一個君王感到不愉快,覺得受到了脅迫,不過路易相信他總還會有可選擇的機會的。
至于一些恪守道德的人,也許會覺得蒙特斯潘夫人過于邪惡與殘忍,她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無情地拋棄了自己的父親,在自己有了兩個孩子之后也沒有一絲猶豫地殺死了自己的丈夫,若是換了一個人,準會在她面前顫抖,遑論與其同床共枕,不過路易第一個事實上的愛人就是一個女巫,第一個王室夫人則是一個狼人,現在就算是與一個魔鬼親密,好像也不是什么難事。
而且說起來,路易現在正需要蒙特斯潘夫人這樣的狠角色,因為接下來的幾年,法蘭西會處于一個“安定”時期,在戰爭中,你可以任意對待一個敵人,但在戰爭結束之后,對于那些既不是法國人又是法國人的民眾(佛蘭德爾與荷蘭)就要慎重對待了,畢竟他們不是洛林與阿爾薩斯的農夫與獵人,即便失去了這些人,從法蘭西重新遷移一部分忠誠的子民過去就行了。
佛蘭德爾呢?它的價值在于呢絨,這種需要大量經驗和技巧的行業可不是隨便便便什么人都可以從事的——路易打算在不久之后建立盡可能多的技術學校,以打破這樣的壟斷,但至少這幾年不太可能,而要讓這些人甘心情愿地去教導學生也很難——這個時代所謂的學徒制與行業工會制度的盛行就是因為各個階級對知識的壟斷,這些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本事,一點沒錯。
像是不久之前才被應用到奧爾良公爵夫人身上的產鉗,尚博朗斯家族逃離法蘭西,一半是因信仰,一半就是要藏起這個秘密,而那位尚博朗斯拿出產鉗的時候,路易才發覺這種產鉗不但早就被發明了,還有了各種型號,發展的相當成熟,但若不是尚博朗斯先生在最后被洛姆先生的無私行為(牛痘)感動,法蘭西乃至整個歐羅巴的女性還要承受痛苦與死亡的威脅幾十年甚至上百年。
以拯救生命為職責的醫生尚且如此,那些呢絨行業的首領與師傅們又怎么愿意輕易將價值千金的秘密公之于眾?
使用強硬手段來對付他們不是不可以,但路易不但想要佛蘭德爾與荷蘭,還想要它們徹底地,完全地成為法蘭西的一個省份,他不能讓仇恨被一代代地繼承下去——他甚至想過赦免富凱,讓他來做這件事情,但這位狡猾的前財政大臣一定會一眼看穿國王的陷阱,這可不是被人丟丟死狗死貓就能解決的事情,他若是去做了,最后的結果一定就是被國王斬首以平息佛蘭德爾民眾的怒氣。
國王身邊也不是沒有可信的人,問題是,這些人路易可不愿意舍棄任何一個,他們都是他一粒粒從砂礫中挑選出來的珍珠,尚未呈現光彩,國王怎么會讓其淪落泥沼?
更不用說荷蘭,荷蘭一些僥幸逃出阿姆斯特丹的議員們依然頑強地建立了流亡政府,他們的打算與之前的議員一致,也就是計劃在殖民地重新建立共和國,而后聚斂資本,招募士兵,尋找機會奪回荷蘭——雖然他們可能想要面對一群饑腸轆轆的惡狼,路易幾乎將荷蘭的殖民地(除了新阿姆斯特丹與哈德遜河)全都分了出去,尤其是最為富庶的那些,想必英國、西班牙、瑞典與奧地利的艦隊已經在大海上逼近他們的新獵物了。
但除了這些頑固,或是說無處可去的人,荷蘭那一萬多艘商船的所有者也并非都是一意孤行之人,在凡爾賽的十五日勝利宴會上,雖然路易拒絕接見所謂的荷蘭官員,但荷蘭人依然擠滿了巴黎與凡爾賽的旅館,他們也急切地要從國王身邊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但在國王的權威下,唯一有這個膽量的人只有奧爾良公爵,但奧爾良公爵無論住行都和國王在一起,想要見到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這樣的情況下,讓一個長袖善舞的王室夫人出面來做一些路易與愛惜羽毛的人不愿意做的事情,也就順理成章了。
更不用說,無論加約拉島上的叛亂是否出自于蒙特斯潘夫人的推動,就像是路易現在已經不再需要塞爾維亞狼人,曼奇尼家族也逐漸成為了小科隆納公爵的掣肘,國王確實已經為他們設定了結局,但現在看起來,稍微提前一點也沒什么壞處——只是加來與奧爾良的巫師,應該交給誰還要經過一番觀察與權衡。
路易也在思索這是否也在蒙特斯潘夫人的考量之中,不一會兒他就笑了,何必深究呢?正如蒙特斯潘夫人來說,她希望能夠掌握自己與他人的命運,渴望權勢,金錢,喜愛享樂,她就是這么一個赤露露的惡人,而路易也正需要這么一個惡人。
聽到了這個答案的特蕾莎王后并不驚訝,她在西班牙宮廷里也見過這樣的女人——她們一般出身不高,但正因為身份卑微,所以她們沒什么可以失去的,為了獲得想要的東西,哪怕是一件裙子,一盒胭脂,她們都會做出令人驚駭萬分的事情來——就像是她父親的私生子唐璜的母親。
唐璜公爵幾乎就是她的影子,別以為這種人就很容易對付,他們的危險就在于沒有任何道德與同理心的制約,就像是哈布斯堡的公主,腓力四世的第二個妻子安娜王后在唐璜面前幾乎毫無招架之力,法蘭西宮廷里的貴女們大概也不是那位蒙特斯潘夫人的對手。
“若是她做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事情,你可以隨時來告訴我。”國王說,而后他略略停頓了一下:“但王后,蒙特斯潘夫人應該是個聰明人。”
王后立刻就明白了路易的意思。
蒙特斯潘夫人雖然看似獲得了更多的權力,但她從國王這里得到的信任和愛可能是最少的,不過她也愿意接受這個安排。
“我會好好對待她的,陛下。”王后說。
于是在國王的生辰宴會上,蒙特斯潘夫人作為王后的侍女,第一次出現在凡爾斯宮里,雖然人人都只知道這是一個流程,但還是不由得為她的裝扮蹙眉,因為她的裝扮已經明顯逾越了一個侍女應有的規格,僅次于王太后、國王、王后、奧爾良公爵,就連奧爾良公爵夫人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又因為王太后的年歲放在這里,國王與奧爾良公爵都是男性,王后其貌不揚,她幾乎都可以被稱之為宮廷貴女中的第一人…
人們竊竊私語,但又不敢露出厭惡的神色,因為她緊緊跟隨在王后身后,在所有侍女之前,幾乎就是在宣稱她就是王室夫人的唯一人選。
國王的御醫瓦羅.維薩里還算幸運的,因為在這種盛大隆重的宴會里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但蒙特斯潘夫人的繼父莫特瑪爾公爵可就沒法逃脫人們詭異的打量了,他面色鐵青,舉止僵硬,竟然不因為他的繼女即將成為王室夫人而感到高興——路易對他倒有點同情,在對佛蘭德爾與荷蘭的戰爭中,路易用了所有可信的人,莫特瑪爾公爵也不例外,他可能會被國王派駐到佛蘭德爾任行政長官,前途光明,實在是無需繼女用這樣方式來回報之前的“恩情”。
但等到國王與王后跳了第一支舞,而后與王太后,奧爾良公爵夫人分別跳了一支舞,舞會進入第二階段,曲子也變得輕快活躍起來的時候,國王就走到蒙特斯潘夫人面前,伸出了手。
事實上,除了對蒙特斯潘夫人過于張揚的行為不滿之外,宮廷里的人們對國王的第二任正式的,得到認可的王室夫人沒什么可指摘的,首先她的姓氏是莫特瑪爾,可以說是法國人,其次她的丈夫也是法國人,最后,她有著一個顯赫的身份——公爵之女,侯爵夫人,總比紅衣主教的商人外甥女,或是軍官之女來得好。
還有的就是,蒙特斯潘夫人的美貌可以解答大部分人的疑惑,哪怕她之前幾乎沒在巴黎或是凡爾賽露過面。
路易今天就身著一件滿是金線刺繡的外衣,正如他的稱號那樣輝煌奪目,奧爾良公爵一如既往地選了銀色,王太后是褐色,王后是深紅色,而蒙特斯潘夫人呢,她竟然也穿了一件同樣金線滿繡的長裙,這件長裙的胸口與裂口袖外全都是層層疊疊的蕾絲花邊,就像是浮動的云霧那樣半遮半掩著雪白豐腴的胳膊與胸膛,長裙下是一雙如同鳥兒般靈巧的雙足,一樣被綢緞和寶石包裹著,也許正是為了顯示那無瑕的肌膚,蒙特斯潘夫人只在脖子上戴了一圈珍珠項鏈,但在蓬松的淺金色卷發里綴滿了閃爍不定的鉆石。
她的眼睛在陽光下是灰藍的,在燭光下卻帶著似有似無的紫羅蘭色。嘴唇卻是一種最鮮艷,最豐潤的赤紅色,就像是沉甸甸垂掛在碧色枝葉里的櫻桃,路易才想到這里,仿佛聽見了他心中所想,在兩人交錯的時候,蒙特斯潘夫人輕聲說:“您知道櫻桃怎么吃才是最甜美的嗎?:”
路易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目光。
“用嘴唇直接銜下枝頭,陛下。”
“我以為您今晚…”孔代親王一言難盡地說,他已經可以坦然地面對自己曾經的失敗了。就算他已經五十歲了,也不可能拋下如蒙特斯潘夫人這樣的尤物,跑到議事廳里來會晤大臣,處理事務——但路易十四就能。
“不急。”路易說,雖然他不會在床榻之間拒絕蒙特斯潘夫人,但更不會如同一個莽撞的年輕人那樣不知節制地從她身上尋求歡樂——現在他甚至覺得孔代親王的老臉要更可愛一些。
路易沒有多說,直接將蒙特斯潘夫人截留下來的,那封波蘭貴族寫給另一個大貴族的信件交給了孔代親王。
孔代親王還以為這是一封可能關聯到荷蘭,英國又或是奧地利的信件,沒想到只看了幾行字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終于理解了這封信的意思后,這位親王和大元帥竟然無法控制地輕輕顫抖起來,雖然他一直半低著頭,但路易依然可以看到他的眉骨在急促地聳起而又垂下,他的肩膀繃得緊緊的,手臂用力撐起,像是要將這封信件撕碎,撕得粉碎,他的呼吸聲從微不可聞直到清晰可辨——停了一會,他終于艱難地放下了信件,站起身,來到路易面前,深深地彎下腰去。
“我絕無此意,陛下!”
路易可能之沉默了幾秒鐘,但就在這幾秒鐘里,孔代親王已經想好了自己會在巴士底獄會有怎樣的一個房間,甚至想到了自己或許會是第二個鐵面人,如果國王不愿意被人視作薄情寡義之輩,但他立刻聽到了國王的輕笑聲。
“不不不,我的好先生,”國王愉快地說道:“我正希望你能有此意愿。”
孔代親王會做出怎樣的選擇無需多說,他曾經距離法蘭西的王座僅有一步之遙,當然,波蘭也曾是一個強大的國家,但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君王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孔代親王也已是知天命之年,如果他決定接受這個王位,那么他可能要戰斗到最后一天,直到被上帝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