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的企圖昭然若揭,柯爾先生可不會愚蠢到妄言路易十四的行為,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好像根本就沒想到這件事情,而是轉過頭去,繼續聆聽盧森堡公爵的描述。
盧森堡公爵不但在托萊多見到了唐璜公爵,也在之后的幾天里受到了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二世的接見,話是這么說,事實上要見盧森堡公爵的人是西班牙的王太后,奧利地的公主,她今年不過二十九歲,但看起來比四十歲的女人還要蒼老,除了在丈夫離世后的短短幾個月里所遭受的折磨之外,還有的就是她多舛的命運。
若是有人愿意去翻看史書,他會在歐羅巴的歷史里看到無數不幸的女人,她們幾乎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成為一份財產,一個證明或是一件抵押品,她們個人的喜好,想法以及信仰都是不自主的,完全看她的父親與丈夫如何安排,雖然教會對于婚姻一向十分嚴謹,但事實上,為了達成國與國之間的聯盟,公主們別說愛情,就連她們的婚事,也時常成為了一個令人惡心的笑話。
譬如離開人們還不到一百年的亨利八世,人們時常津津樂道于他曾經娶了六個王后,一個被囚禁到死,兩個被砍了頭,兩個得了產褥熱,只有最后一個才得善終,而那個被囚禁到死的人正是亨利八世的第一個妻子,阿拉貢的凱瑟琳,這位西班牙公主曾經是亨利兄長亞瑟的妻子,他們在新婚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就雙雙感染風寒,亞瑟死了,凱瑟琳僥幸生還,但若是她知道之后的事情,一定希望自己別活過來——英國國王亨利七世的長子和繼承人死了,但他還想要維持與西班牙的同盟關系,所以異想天開地,他甚至想要娶自己的兒媳為妻,結果被西班牙人拒絕,之后才由亨利娶了自己兄長的妻子——但婚后,凱瑟琳生了五個孩子,四個夭折,只有一個女兒存活,也就是人們熟知的血腥瑪麗,這讓亨利八世怒不可遏,尤其他看著自己年歲愈長,卻還是沒有一個兒子。在施行薩利克法的英國,這就意味著都鐸王朝經歷了短短兩個國王就要絕嗣了。
當他對凱瑟琳怒吼:“弟娶兄嫂者會無后代!(圣經上如此說)”的時候,想必凱瑟琳定然心如死灰,這份婚約也未必是她心甘情愿,但在自己的命運上,她又能有什么發言權?她被嫁給亞瑟的時候如此,險些成為亨利七世之妻的時候也是如此,現在也是一樣,盡管教皇并不同意亨利八世與凱瑟琳離婚,她還是被驅逐除了宮廷,在一個修道院里默默無聞地死去,而她唯一的女兒,也因為亨利八世否認了這樁婚事,而淪為私生女,甚至要去服侍她同父異母的妹妹。
而百年之后,哈布斯堡的瑪利亞同樣遇到了這個問題,是的,她原先的丈夫是腓力四世的王太子巴爾塔薩,也就是腓力四世與波旁的伊麗莎白公主的長子,可惜的是,婚事才定下,王太子就感染了天花,緊隨其亡母的腳步而去,在經過三年的猶豫和磋商后,沒有了繼承人的腓力四世成為了瑪利亞的新丈夫,他們結婚的時候,瑪利亞十四歲,腓力四世四十四歲,三十年的巨大年齡差,讓這個還在豆蔻之年的少女直接走入了地獄或是墳墓。
盧森堡公爵見到的王太后就是如此,比起另一個哈布斯堡公主,也就是法國的王太后安妮,她更顯得陰森和單薄,甚至比不上在宮廷中宛如一個透明人的特蕾莎王后——王后還能得到丈夫的愛重呢,腓力四世對這個小妻子,除了為他維持與西班牙之間的同盟關系之外,就是希望她能盡快生下孩子,他們在49年結婚,腓力四世在65年的時候去世,最后一個孩子也就是卡洛斯一世出生在61年,在這短短的十年間,瑪利亞總共生了五個孩子,幾乎沒有喘息的時間,頻繁的生產摧毀了她的健康,也奪走了少女的最后一絲幻想。
坐在卡洛斯身邊,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彷若握著西班牙的權柄的瑪利亞穿著黑色的喪服,胸前懸掛著腓力四世的畫像墜子,領口和袖口都在深色的絲絨上披覆著雪白的細紗,她與唐璜公爵的想法一致,也是來尋求法國的支持與幫助的…她展現的誠意要比唐璜公爵多得多了,簡單點說,她給出的是卡洛斯二世的婚約。
“但我現在還沒有女兒呢。”路易說,王后特蕾莎在這三年里還未再次懷孕,拉瓦利埃爾夫人也沒有,而且私生女也不可能被公之于眾。
“奧爾良公爵有,殿下。”盧森堡公爵說。
奧爾良公爵與亨利埃塔公主結婚后沒多久就遵照國王的吩咐,去了洛林,但在這之前,亨利埃塔公主已經懷孕,62年的時候,她為法蘭西王室添了一個小公主,因為奧爾良公爵去了洛林,王太后安妮不放心亨利埃塔公主單獨一人住在奧爾良,或是圣克盧城堡,圣克盧城堡是58年的時候被菲利普買下的,作為他與亨利埃塔公主的新居。
圣克盧城堡位于塞納河上游,距離盧浮宮不過一兩法里,即便如此,王太后與國王依然堅持讓亨利埃塔公主和她的女兒住在盧浮宮,誰都知道,國王和王太后愛屋及烏,將對王弟菲利普的愛延伸到了他的女兒身上,路易低頭不語,房間里頓時陷入沉默,當然,對近親婚姻的危害依然茫然無知的歐羅巴人不會明白國王的顧慮,對他們來說,這確實是件是件好事——西班牙曾經是一個無比強大的帝國,之前,法國連續兩任的王后人選依然出自西班牙,而現在,西班牙的國王甚至必須屈就一個公爵的女兒,就像是英國國王也必須向法國國王行禮,法國的大使有權走在別國大使的前面等等諸多虛榮的名頭,不由得令他們暗中歡欣鼓舞。
而路易想的完全是另一些事情,對于法國來說,無論是西班牙,還是英國,或是神圣羅馬帝國…又或是荷蘭,正如人們所說,最好的敵人是死去的敵人,而他要說,最好的敵國是混亂和衰弱的敵國,但在西班牙這方面,他要考慮的事情就多了,畢竟西班牙緊緊連接著神圣羅馬帝國,而且柯爾沒猜錯,國王之所以在最窘迫的情況下也沒追究那筆莫名其妙就不見了的嫁妝,依然是出于對繼承權的考慮——即便是君王的婚姻,在此時的歐羅巴也如同某種交易一般,一方違背契約,另外一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追索自己的權力。
現在看起來,奧利地的瑪利亞雖然度過了一段痛苦的婚姻生活,但她在政治上的敏感度顯然超過了法國的王太后,她提出的條件是法國人無法拒絕的,比唐璜公爵的口頭支票更可信,也更有吸引力。
唯一需要擔憂的就是卡洛斯二世的身體狀況,法國人固然愿意看到一個愚蠢的廢物坐在西班牙的王座上,但他一旦與奧爾良公爵之女成婚,那么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法西盟約的見證人,一旦夭亡,兩國之間的拉鋸戰不但要重新開始,奧爾良公爵的小郡主也就變成了人質,如果國王或是大臣不愿意付出足夠的代價,等待著這位小郡主的可能就只有一處荒涼的修道院。
“即便議婚,也要等到五六年之后了。”路易最后說:“告訴西班牙的王太后陛下,我很愿意達成這門婚事,但不是現在,即便只是訂婚——我想她也會愿意的。”
大臣們了然的對視,沒錯,別以為只有法國人想要拖延,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局勢總是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一年之后法國或是西班牙會是什么樣子,現在西班牙的王太后只是因為唐璜公爵的咄咄逼人而心煩意亂,不得不做出退讓,兩三年后這個婚約會不會被重新提起,還是要看兩國的情況,以及…那位卡洛斯二世陛下的身體狀況——雖然路易可以為了國家犧牲,王弟菲利普也是如此,但路易覺得,他大概還做不出將自己看著長大的侄女嫁給一個將死之人的事兒來。
這一番討論之后,國王下午的工作時間也到了尾聲,國王率先起身,走向大門,大臣們緊隨其后魚貫而出,有時候國王會指定一兩個幸運兒留下,多半會與下午或是前一天的重要事務有關,他們還會再談論一會明天的工作,然后視當天的情況,國王會邀請他們共進晚餐,這是一種鼓勵與褒獎,只是這樣的機會很少,在奧爾良公爵從洛林回到巴黎的時候,這種殊榮必然是屬于他的。
今天國王誰也沒留下,他徑直去了王太后居住的西翼,亨利埃塔公主和她的女兒也在那里,為了避免一些不堪的流言,國王很少親自去見亨利埃塔公主,這個曾經有意于自己,或說法國國王的人,不過今天他們既然討論到了奧爾良公爵之女的事情,國王就要親自去和公爵夫人談一談——宮廷里的每堵墻都有耳朵,每座雕塑都會說話,他不說,那么第二天的流言蜚語準會讓這個母親發瘋。
王太子路易是最先跑出來迎接國王的,正如米萊狄所說,小路易繼承了哈布斯堡的黑發,但從面部輪廓和眉眼來看,他與路易有著極其相似的地方,曾經讓路易感到擔憂的,哈布斯堡的大下巴沒有在這個孩子身上顯露端倪,他的下巴圓潤小巧,十分可愛——在三歲前,他還總是穿著綴滿類似的小裙子,不過從他開始有了性別意識后,路易就為他舉行了“吊褲禮”,所以現在他打扮的就像是一個小騎士。
王太后腳邊的跪凳上乖乖坐著的從王太子路易變成了奧爾良公爵的女兒,他們的小郡主,一干貴女全都圍攏在她身邊,一看到國王進來,她們就立即低頭屈膝行禮,房間里頓時鋪開了綢緞與絲絨的浪潮,比起幾年前,國王所能看到的顏色愈發明艷和多樣——現在曼奇尼家族提供的巫師幾乎全都在為國王做事,而其中的一大部分都是在煉制和配置國王所需要的染料,在無法規模化生產之前,染料的價格比起后世還是相當昂貴,一些譬如皇家藍或是螺貝紫的顏色依然需要以黃金來計價,不過能夠簇擁在王太后身邊的人,就不會囊中羞澀。
國王甚至看見了粉色的絲絨,這種粉色明亮而嬌艷,而且很看巫師的運氣——一些太過黑手的巫師就算對魔藥有著深刻的研究,手法嫻熟,一百次里也很難調出一次,而且就算這次成功了,下次也很難說——他發現那正是亨利埃塔公主,因為奧爾良公爵就在洛林,而為了保證染料的秘密不出差錯,這件事情國王交托給了弟弟,也許有人要問,洛林和阿爾薩斯并不寧靜,若是有人著意破壞或是揭破如何是好…但這就是國王將他們放在洛林的原因,除了洛林多山地和森林之外,就是洛林和阿爾薩斯的人們很清楚,他們對于法國的國王來說,與巴黎或是奧爾良,又或是里昂的人都是不同的,如果一定要說,他們大概與布列塔尼或是普羅旺斯人類似,所以在洛林與阿爾薩斯執行半軍管反而要比在其他地方更能被當地的民眾接受。
他們不就之前還是西班牙人呢,法國人來了之后也不斷地有暴動和逃亡的事情發生,既然如此,他們被更嚴厲的對待,也是有情可原。
在王太后的示意下,貴女們陸續退下,奧爾良公爵夫人要牽著自己的女兒離開的時候,被國王的視線阻止了,“帶著你的小妹妹去玩。”路易對王太子說。
兩個孩子出去之后,路易才對奧爾良公爵夫人說了盧森堡公爵帶來的消息,公爵夫人的神色很不好看,她握住椅子的扶手,像是要從中汲取勇氣——會有很多人期待這門婚事,但她也很清楚,卡洛斯二世的身邊,不是西班牙的唐璜,就是奧地利的瑪利亞.安娜,而這兩個國家都是法國的敵人,小郡主將來要面對的,可能比王太后安妮與王后特蕾莎遇到的情況還要復雜和糟糕。
“別太擔心了,”國王和緩地說:“我向你保證,親愛的弟妹,如果您不愿意,這門婚事我是不會點頭的。”
奧爾良公爵夫人只是艱難地笑了笑,她不是不相信路易,但只怕到時候她也說不出不愿意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