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覺得萬分奇妙的是,當值的守衛也認識這位女士,在她以年輕的樣貌出現的時候,她是達達尼昂伯爵在此地的愛人,她身份不高,容貌平平,但勝在身材曼妙,尤其是那纖細的如同會隨時折斷的腰肢,飽滿的胸臀,讓這位新晉的伯爵先生流連忘返,唯一讓他感到遺憾的是,這位女士是平民出身,常年勞作下手腳不如宮廷貴女那樣小巧光滑。
那位女士讓守衛們看了她的籃子,里面只有面包和漿果,于是守衛就讓她進了營地——也就是被征用的一處街道,他們看著她緩步走入長官所在的小樓,在撫慰這位大人身心的同時,她還得為他整理房間,準備飯食,畢竟在名義上,她是被雇傭的一個仆婦——幾分鐘后,一個英俊的火槍手走了出來,他的面容與卷發讓衛兵們有著幾分熟悉,也有著幾分陌生,那種感覺就像是經常在你面前經過而你又不認識的那些人…那位先生沒有離開街道,而是往火槍手們聚集的地方去了,于是守衛們收回了視線,繼續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工事之外的地方。
火槍手抬頭看了看距離她不過五百尺的地方,國王的駐地是一層層的,最外是軍隊,再里是近衛軍,近衛軍之后是火槍手們和騎士們,國王就像是王冠上的寶石那樣被他們拱衛著,在她與國王的房間之間間隔著一個廣場,而廣場正中是一個噴泉,幾個火槍手正在噴泉邊按著佩劍說著話,情緒十分輕松。
這位偽裝成火槍手的女士就站在那兒,從容不迫地翻動了一下自己的肩帶——她身上的衣服幾乎全都是從達達尼昂伯爵的衣箱里拿出來的,肩帶則折疊在面包籃的最下方,正面是鮮紅色,反面是綠色,就算被守衛發現她也能解釋成是給愛人的一份小禮物,她在臉上擦了油,而后又擦了粉(附帶說一句,這些都是伯爵放在小抽屜里的心愛之物),用木炭加深的眉毛,感謝國王對于胡須的厭惡,她節略了一道手續——她再走近,就被火槍手們發現了,火槍手們問他從哪兒來,她就說她是馬扎然主教先生的侍從,從巴黎來,有急事要見主教先生。
“您的跟班呢?”火槍手問道,一般而言,國王與主教先生身邊的侍從都是貴族,他們身邊總是會帶著一個仆從。
“被留在外面了。”她說,她在伯爵身邊待了一段時間,當然知道他們是怎樣對待外來人員的。
“你的許可證和身份證明呢?”
她拿了出來,證件被小心地保存在一個硬皮包里,十分干凈而整齊,沒有一絲折疊后的痕跡,簽名上的火蠟也很清晰。
“好吧,”火槍手之一說,“我帶你去見主教先生。”
但只走過走廊的轉角,這位先生就被敲暈了,然后被藏在了一尊雕像后面,然后這位女士就又將肩帶翻了一個面,裝作國王的火槍手,大搖大擺地走向最有可能被國王使用的房間。
在看到邦唐,這位國王最信任的仆從時,她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國王突然沉默下來的時候,主教先生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一只灰藍色的貓仔從國王的衣兜里爬了出來,露出了呼嚕嚕的威脅聲,國王向主教先生做了一個手勢,慢慢地拉開抽屜,露出里面的一柄短弩。
當不速之客帶著輕蔑的笑容,越過倒在地上的邦唐,推開房門的時候,一襲淺淡的陰影猛地攫住了她,她發現自己突然無法動彈了,而后她看到了國王與國王手里的火槍。
可能只有一秒鐘,路易就壓下了扳機,弩箭直貫對方的胸口,她驚訝睜大了眼睛。
這時候主教先生才叫嚷了出來:“上帝啊!”他喊道:“這是米萊狄,陛下,我的密探頭目!”
主教先生差點就換了一個密探頭目,這位該死的米萊狄夫人,在主教先生的評價中,除了有點女性們常有的任性驕傲之外,沒什么不好的,她固然美貌,但更多的是對人心的掌握與利用,這幾乎是種天賦了,從她還是個孩子起,到之后的十來年,她因為這個天賦得益許多,甚至跨越了原有的階級。雖然也在上面跌過跟頭,不過勝利的時候更多,也許正是因為如此,當主教先生召喚她到敦刻爾克來覲見國王的時候,她沒有如其他人那樣溫順地服從命令,規規矩矩地被引薦到國王面前。
她是有心在國王面前顯露一番的——有什么能比越過國王的軍隊,近衛與火槍手們,直接走到國王面前,將那些狂妄天真的小伙子們踩在腳下更好的呢?米萊狄是個薄情寡義之人,對她來說,即便主教先生也只是一踏高貴的梯階罷了。
還有一個她暫時不想告訴任何人的秘密,那就是她更想引起國王對她的興趣,她沒有出身,直接點說吧,她連成為國王愛人,成為正式的王室夫人的資格都沒有,但在法蘭西,在已經成年的國王面前,在一個就算是主教先生也必須退讓的主宰面前,有什么人能夠動搖他的想法?沒人!想到這個最尊貴的人也不免臣服在她的裙擺下,米萊狄就不由得激動到渾身發抖。
呃,她的想法確實特別并且符合情理,但她大概沒想到結局是這樣的…
她能夠有幸在那枚短弩下活下來,還是因為她的束胸帶與隔壁房間就是裁判所的兩位修士,她醒來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我在什么地方露了破綻?”
主教先生瞪了她一眼:“你不該偽裝成國王的火槍手,他認得他們之中的每個人,”
“國王的火槍手有一百二十人,”米萊狄夫人虛弱地說:“難道每個人他都記得嗎?”
“何止記得,陛下還記得他們的家系、妻子、兒女與親密的朋友呢。”邦唐從不將有親緣關系或是朋友的火槍手安排在同一天當值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米萊狄安靜了一會,“看來我們的國王是個相當謹慎的人呢。”她說。
“所以說,”主教先生毫不留情地揭破了她的奢望:“你讓他很生氣。”
“他應該對那些先生們生氣。”米萊狄懶洋洋地說,事實上她并不如別人以為的那樣虛弱,她能夠忍耐疼痛,也能迅速地適應各種角色,她用手指在毯子上滑來滑去,享受著細軟羊毛帶來的柔滑觸感。
“你知道國王讓誰來看守你嗎?”主教先生說:“進來吧,先生們。”
兩個火槍手走了進來,“一位我想你認得,當然,我們的達達尼昂伯爵先生,不過他現在已經不是近衛軍的代理隊長了。”
達達尼昂緊盯著米萊狄,眼睛里就像是要噴出火來:“好久不見,我的愛人,”他咬牙切齒地說:“我可沒想到您有如此顯赫的身份。”
這顯然是反話,米萊狄毫不在乎,但她也不免在心里蹙眉,因為她領悟到了國王的用意,達達尼昂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她讓他受到了國王的懲罰,還有可能動搖了國王對他的信任,她又沒能獲得國王的青睞,他一定會是一個相當難纏的對手。
至于另一個,“我是亨利.達拉米茲,女士,承蒙您所賜,我現在是您的看守。”
他就是那個被米萊狄打暈的可憐人。
“這可真是妙啊,”面對著兩個不幸的受害者,米萊狄不但不感到畏懼或是歉疚,反而得意洋洋地拍打起手掌來:“妙啊,兩個尊貴的隊長來做我這個卑微之人的看守,真是榮幸之至!”
她之所以如此狂妄也不是沒有道理,她在一個舒適的房間,而不是在監牢里,又有兩個兇狠的看守,米萊狄憑借著以往的經驗,就知道國王并未因為她的僭越行為而惱怒,相反的,就像是面對著一只桀驁不馴的鷹隼,他正在訓練她,好叫她恭順呢。
達達尼昂與達拉米茲最生氣的還不止于此,因為他們的失職,他們不但失去了自己的職位,還失去了陪同國王一起入城的資格,在哪怕一個最普通的士兵也在享受敦刻爾克之戰的勝利時,他們卻要和一個罪犯待在一起。
“您的那位密探頭目的真實姓名?”路易在換上那件因為鑲嵌了太多金絲銀絲,寶石珍珠而變得硬邦邦,沉甸甸的外套時問到——因為米萊狄在法語中是“夫人”之意,對普通人來說或許這真是一個名字,但對密探來說肯定是個假名。
“太多了,陛下。”紅衣主教親自為路易戴上金十字架,“芳達、讓娜、朱莉、保利納…您只要記得她在您面前就是米萊狄就行了。”
“她是您的親眷嗎?”路易問。
“怎么可能,”主教先生后退兩步,滿意地端詳了一番:“我的親眷中固然有巫師,可沒魔鬼啊。”
“請告訴我。”國王說。
“您不提我也是要說的,陛下。”主教先生說,他把刀放在國王手里,可不是讓他自殺的:“我見到米萊狄是在她十歲的時候,兩個年輕人為她決斗——您知道的,亨利四世的時候就明令禁止人們因為各種原因而決斗了,我看見了,就派我的侍從去阻止,然后…”
“然后她就提著裙子,跑過來沖我大罵。”
“她不知道您是主教先生嗎?”
“我當時簡裝出行,不過當我把她投到監牢里的時候就知道了。”
“她為什么要罵您?”
主教先生露出了一個奇妙的笑容:“因為她沒能看到她想要的鮮血和死亡,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