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雍朝江湖,四大道教祖庭往往伴隨著無數神仙鬼怪的傳說,讓人從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之情。蜀山、雍山兩大劍道宗門,又委實太過寫意風流,高不可攀。龍泉山莊倒是最接地氣,深得薊州百姓擁護,但是用三師兄的話來說,銅臭味太濃,反倒少了一股江湖草莽的鮮活生氣。至于澹臺、慕容這些世家,已經漸漸淡出江湖。而唐門,是為數不多純粹的江湖勢力,野蠻,粗獷,桀驁,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便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唐門也經歷過數次滅頂之災,但都被它挺了過來,數次劫難反倒催生了它無與倫比的頑強生命力,仿佛一堆盤踞在蜀州的野草,無孔不入,漫山遍野。
唐朝聽到吳恙如此大包大攬,說不動心那是假的。但畢竟唐朝不是稚子孩童,懂得有舍才有得的道理,所以沒著急答應,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細細咀嚼吳恙的真是意圖。
劉先卻坐不住了,他猛然起身,看了看低頭沉思的唐朝,欲言又止,急得他抓耳撓腮,坐立不安。
吳恙卻十分有耐心,起身來到圍欄旁,兩肘撐在上面,瞇起眼睛看著對岸的豫樟成林,花團錦簇。
劉先悄無聲息的踱步到大哥身邊,壓低讓聲音道:“大哥,你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若是唐朝應允此事,你還真打算去唐門走一遭啊?”
吳恙笑瞇瞇道:“有何不可?反正只是做做樣子,唐門更是會對我感恩戴德。”
要知道紅樓要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開始謀劃江湖。鐵騎勁弩,再配以紅樓豢養的各類鷹犬供奉,將那些以武亂禁的江湖中人殺了個干凈,最讓江湖中人心驚膽戰的便是當年的澠州平陽山地藏宗,不僅拒絕交出宗門名冊,還將前來宣召的紅樓秘使斬首,將首級懸掛于山門之上。于是澠州將軍親自帶鐵騎三千兵圍平陽山,歷時兩日,鼎盛時期宗門弟子超過兩千人的地藏宗便灰飛煙滅。于是各大宗門紛紛服軟。以四大道教祖庭為例,藏真境真人以下道士,無論出身派系,都要在紅樓與禮部登記造冊,接受考核定級,再由禮部發放諜譜。而其他江湖宗門,門下弟子姓名、籍貫、樣貌圖形、生辰、師承、功法、武器,都在紅樓詳細記載。所以唐朝此次巡狩江湖,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而朝廷就是要將江湖宗門臉上最后一層遮羞布撕下來,你不是遮遮掩掩不肯昭告天下接受朝廷宣召嗎?那我便再來一次,撕開你的面皮,斷了你的脊梁!
吳恙身為紅樓司正,蜀州之事,事無巨細,他都了如指掌。當年他初入蜀州,秉承陛下旨意,殺州牧,殺唐門,殺的錦官城一片尸山血海,兇名之盛,能止小兒夜啼。唐門更是嚇破了膽,差點讓吳恙做了外姓宗主,所以只要吳恙吩咐,唐門只有點頭的份。
唐朝思慮良久,抬起頭說道:“既然先生如此神通廣大,那連蜀山劍宗一并解決了如何?”
劉先差點被自己的口水淹死,這個侯爺也太不把自己兄弟三人當回事了吧?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可沒你這么得寸進尺獅子大張口的!
吳恙也笑了起來:“侯爺說笑了,在下人微言輕,蜀山劍宗可不會賣面子給我。”
唐朝哈哈大笑:“我也就隨口一說,不瞞先生,昨夜我已得到消息,蜀山劍宗已經將宗門諜譜、弟子名冊上交兵部武功司,漢陽殿主司徒雄越已經啟程前往雍京。”
吳恙心底一震,心思急轉,他慢慢的踱回方幾前,盤膝坐下,端起茶杯,將滾燙的茶水吞進肚,卻恍若未覺。劉先上前兩步,表情嚴肅道:“侯爺,此話當真?”
唐朝點點頭:“自然是真的。如此大事,自然不敢兒戲。再者說,我也不敢拿兩位先生開玩笑啊。”
吳恙穩住心神,心思轉動,重新恢復鎮靜自若、舉止寫意的一等名士風流,他整理衣袖,竟主動伸手為唐朝添茶,看到這一幕的劉先瞪大眼睛!
唐朝受寵若驚,雙手捧起茶杯。放下茶壺,吳恙心生感慨:“侯爺少年英雄,實在是令在下汗顏。談笑間便讓偌大一個蜀山劍宗乖乖就范,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唐朝趕緊擺擺手:“先生謬贊了。在下也不過是誤打誤撞。蜀山劍宗深明大義,小子不過是順勢而為,不敢當,不敢當。”
吳恙笑道:“侯爺如此精明強干,想必區區唐門更是不在話下,在下就不班門弄斧了。”
唐朝有些汗顏,急忙拱手道:“先生就不要取笑我了,委實是蜀山司徒殿主早就做好打算進京,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給我,若非如此,縱使我有三頭六臂,也不能讓蜀山劍宗回心轉意啊!”
劉先忍俊不禁,心道這小子都是實誠,不怕自曝其短。吳恙頷首道:“既然如此,在下便替侯爺走一遭吧。權當為蜀山之事,向侯爺賠罪了。”
既然話說開了,唐朝也沒有什么好遮掩,立時愁眉苦臉道:“先生好手筆,謀劃環環相扣,算無遺策,若不是我心血來潮去而復返,恐怕要真的落入先生算計了。”
吳恙哈哈大笑:“侯爺真是羞殺我了,什么環環相扣、算無遺策,現在看來,真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了,不僅小看了蜀山,小看了司徒雄越,更是小覷了侯爺你,以至于功虧一簣,滿盤皆輸。”
蜀山之事,的的確確出自眼前這位紅樓司正之手,先是以傳人下落誘唐果入蜀上山,又密會慕容龍城,許之以春王、暮商兩劍,挑撥黃覺楊、陳硯南,攪動蜀山內亂,唆使唐歡易容,挾持金夢珍,逼迫司徒雄越就范。至于一個蜀山掌門,吳恙也是早有對策。
偌大一個蜀山劍宗,在吳恙看來,也就寥寥數人算得上棘手,所以他施展起來也是格外游刃有余。
好巧不巧,偏偏多了一個變數。
誰也沒想到唐朝能去而復返,不僅救下了金夢珍,還撞破了易容后的唐歡,這讓吳恙的諸多后手沒了用武之地,只能棄子認輸。
吳恙身居高位,自然不會為一時之輸贏而耿耿于懷,但是這種久違挫敗感還是讓他心里不舒服,如果不是那封恰到好處的燕王親筆書信,吳恙已經做好了掀翻棋盤、無理取鬧的打算了!
唐朝此時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氣,罷手言和自然是最好的,若是對方不肯善罷甘休,鐵了心要掂量掂量自己這個冠軍侯家的分量,那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心情大好的唐朝一揮手,亭外的仆役小跑進來,唐朝吩咐道:“換酒!把草堂珍藏的蜀南春拿出來,我要與兩位先生一醉方休!”
劉先一聽,連連擺手:“侯爺不可,這尚未到正午,酗酒放縱,成何體統?”
吳恙卻表現出與文士外表不符的豪氣:“無妨,客隨主便。侯爺既然有雅興,我們也不能掃了侯爺的興致!”
于是三人推杯換盞,你來我往,很快兩壇陳年的蜀南春就見底了。唐朝一巴掌拍碎第三壇封泥,倒入三個酒碗,端起來與劉先一碰,一飲而盡,吳恙則搖手示意自己不勝酒力,不再飲酒。唐朝意猶未盡的抹了一把嘴唇,看著吳恙,試探性的問道:“關于蜀山之事,在下尚有一處不解,還請先生解惑。”
吳恙已經有些醉態,他瞇起眼睛,輕笑道:“侯爺無需客氣,但說無妨。”
唐朝臉上已經有了一絲紅暈,打了一個酒嗝,有些口齒不清的說道:“蜀山兩位殿主,陳硯南有野心我是清楚的,畢竟此人心性偏激狹隘,又好高騖遠。但是不知先生如何說動黃覺楊,畢竟他與司徒雄越關系甚好,又素來穩重,有長者之風,我思前想后,實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能里通外敵。”
吳恙伸出修長手指,在碗底蘸了一些酒水,在方幾上寫下兩個筋骨遒健的字。
名。利。
“黃覺楊看上去無欲無求,實則所謀甚大。在他眼里,宗門興盛固然重要,但是有個前提,他必須是蜀山崛起的最大功臣。”
“他這種人,心氣極高,要么閑云野鶴,要么一朝登頂,若是讓他游走在邊緣地帶、充當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那他是死也不愿。可惜,無論是劍術、境界、手腕、心機、城府,司徒雄越都遠勝于他。這些年蜀山在司徒雄越手中已然有了巍然大宗的氣象,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黃覺楊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能讓司徒雄越跌落云端,不得翻身,又能讓他為蜀山撥云見日,掙得一個大好前途,他豈能放過?”
唐朝聽的如癡如醉,甚至有一絲心有余悸。吳恙此人,別的不說,算計人心,可謂絲絲入扣,不留余地。若是與此人對敵,一著不慎,就是滿盤皆輸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