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確實蜀中唐門弟子,不知何故被逐出家門,流落江湖。”
聽到這句話,唐果大喜過望:“確實是我那傳人,他被我牽連,被宗祠除名。他如今身在何處!”
白無羲神色晦暗,抬起頭看著遠處的幾朵白云,冷淡道:“他死了,尸骨安葬在了元朝哀牢山。”
唐果臉上的喜色還沒完全消失,就聽見白無羲說出后面的話,他有些疑惑的看著白無羲:“死了?什么死了?”
旋即,他瞪大了那只獨眼,不敢置信道:“他死了?他怎么會死?”
“他死了之后,我才發現,他那些年一直在為某人試毒,以至于毒素深入臟腑血肉,縱使大羅金仙也是回天乏術,難為他每天忍受著剜骨噬心之痛,臉上還是帶著笑意。”
說道這里,白無羲抬起頭,盯著唐果,語氣冰寒道:“讓他試毒的人,就是你吧!”
唐果如遭雷擊,神情呆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從未對任何人提及我被逐出唐門的原因,他也絕無可能知道那張毒方的存在,怎么會暗中試毒?”他霍然抬起頭:“你肯定是騙我的!一定是你害死了他,又假借他名字招搖撞騙,把做過嗎的惡事都推到我那苦命傳人身上!!”
白無羲自嘲一笑:“我害他?你也太瞧得起我了。我五年前下山那會兒,初涉江湖,不識險惡,而他,已經是照海境的宗師了,又浪跡江湖多年,若不是他,我連雍州都走不出去,便要動用唯一一張保命符了。”
“他知道來自雍山后,便道欠雍山人情,答應照拂我一段時間。期間我發現,他為了生計,加入了一個在江湖上名聲不顯的刺客組織,詩三百。”
說罷,他轉頭看向司徒雄越:“司徒殿主,方才唐歡口中的那句古詩,就是唐朝在詩三百的憑證。只是還請司徒殿主保密。”
司徒雄越點點頭:“這個侯爺大可放心,在下也不是多嘴多舌之人。”
白無羲說道:“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是他最愛的一句古詩,口中時長吟誦,每每問及緣由,他總是說這是位長輩幼時起便讀給他聽的,他不想忘,也不敢忘。”
“他雖然出身唐門,卻生性灑脫隨性,做事也從來不瞞我,對詩三百分之任務也有十分嚴苛的選擇標準,只接那些該殺之人的單子。下手迅捷,目標皆在睡夢中悄然死去,毫無痛苦。”
“期間,他還傳授我辨識各種毒藥,以及藥學醫理,帶我去瘟疫蔓延之地救人,教我人心險惡,要懂得自保。”
“一年前,他似乎感覺自己大限將至,便托我帶他去哀牢山,途中便氣絕身亡,我翻到他留下的一封信,才知道他一直在偷偷試毒,每天身心煎熬如在地獄,卻至死都未曾有半句怨懟不憤之語。”
一口氣說完,白無羲長嘆一聲,神情苦澀。
唐果如泥塑木雕般呆坐在椅子上,怔怔無言,半晌才抬起頭,神情恍惚道:“死了?怎么就死了呢?多好的孩子啊,如果不是我,應該會活得更自在一點吧。”
白無羲收斂情緒,平靜道:“你和他的恩怨,我不管。但是從他入土的那刻起,唐門唐朝就已經死了,活下來的只有雍山唐朝,唐朝這兩個字,和你們唐門,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了。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有人泄露了他在詩三百的憑證,我不想被人人深究更多。”
唐果瞇起眼睛,猜測道:“莫非除了老夫,還有人一直在暗中調查他?不然怎么會知曉諸多隱秘?”
白無羲實在懶得跟他多說,便起身欲走,卻被司徒雄越叫住,說道:“侯爺請稍后,在下有事請教。”說罷他轉身看著唐果,冷淡道:“侯爺已經為你答疑解惑了,你是自己去水牢還是我派人送你去?”
唐果失落落魄,起身跟著兩名漢陽殿二代弟子去蜀山水牢了。
等唐果離開,司徒雄越立刻命令弟子全部退出大殿,封閉偏殿門窗,仍不放心,劍心微動,幽綠、雪白兩道劍光繞著偏殿劃出圓形,隔絕外界。
見司徒雄越如此謹慎,白無羲,或者說唐朝也緊張起來,能讓在蜀山劍宗一人之下的藏真大宗師司徒雄越如此忌憚,看來此番波折所牽扯的內幕必定驚人。
確保萬無一失后,司徒雄越這才開口:“方才唐歡給我看的那個東西,是一件信物,那件東西的主人,是錦官城三個結義兄弟的大哥,姓吳,單名一個恙字。”
唐朝猛然瞇起眼睛:“這件事是那三兄弟在背后謀劃?”
司徒雄越神色凝重,搖了搖頭:“若只是這三兄弟,倒也不至于讓我如此忌憚。那吳恙三兄弟初來蜀州之時,手段暴烈,行事肆無忌憚,連州牧都敢鴆殺,無法無到了極點,事后朝廷不僅沒追究,反而默許了這三人在錦官城的行動,你難道就不好奇嗎?”
唐朝心下頓時有了答案,可還是不敢確定,試探道:“司徒殿主的意思是…”
司徒雄越慢慢說道:“我也是事后才得到消息,那吳恙,竟是出身紅樓,而且在紅樓里位高權重,別的不敢說,至少蜀州境內之事,皆由他一言訣之。”
果然!
內心深處最不愿意面對的猜測成為了現實,唐朝下意識的握緊拳頭,閉上眼睛,吐納數次,才勉強平復心境。
這三兄弟,裝瘋賣傻的功夫真是一流!
此刻的劉先,估計在他的莊園里竊笑,雍山傳人,也不過如此吧!
再度睜開眼,唐朝已經恢復了云淡風輕的模樣,司徒雄越便問道:“不知侯爺作何打算?”
唐朝神情自若道:“還能怎么辦,背著圣旨,只能刀山火海的去闖一遭!”
之所以這樣說,只因為司徒雄越在知曉此次謀劃有紅樓的影子后,立刻打算既往不咎、袖手旁觀了,甚至有點愿為馬前卒的意思,這些年蜀山劍宗在他的主持下蒸蒸日上,實力漸起,除了自身原因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與某位大人物搭上線了,以至于蜀山劍宗這四個字頻繁的出現在各種諜報中,他必須有所取舍。唐朝直接提醒他自己身負皇命,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司徒雄越恍然,點頭道:“侯爺成竹在胸,是在下杞人憂天了。”說罷,他又道:“如今天色漸晚,侯爺不如歇息一晚,明早在下親自送你下山!”
唐朝心底暗笑,正色道:“司徒殿主的美意心領了。只是山上諸多風波,皆因我而起,在下實在無顏叨擾,我這就下山,去錦官城會會這三兄弟!”
司徒雄越心中如釋重負,立刻挽留道:“侯爺切莫如此,蜀山、雍山,皆是劍道宗門,理當同氣連枝,你又貴為侯爺,何來叨擾一說?還請留下,讓我好好盡盡地主之誼!”
唐朝起身,躬身行禮道:“兩次上山,蜀山禮節周到,有名門正派之風,在下受益匪淺,我這就下山去了,殿主請留步。”
司徒雄越堅持不肯,一直將唐朝送出蜀山劍陣方才回轉。
回到偏殿,司徒雄越站在空蕩蕩的偏殿里,負手而立,抬起頭看著頭頂的一塊牌匾。
劍道曰直。
司徒雄越重復了一遍,搖搖頭,不以為意。
陳詞濫調。于事無補。
“你覺得這個冠軍侯,比起唐歡如何?”
殿內轉出一人,長發披肩,身材修長,面如冠玉,恍如謫仙,是白露殿主長孫留。
長孫留似乎大病初愈,面色雪白,單手扶柱而立。
聽到長孫留發問,司徒雄越并未轉身,面無表情,嘴唇微動。
“自然是冠軍侯更勝一籌。”
長孫留微微皺眉:“冠軍侯一下山便四處樹敵,實屬不智。”
司徒雄越聽到這句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師弟啊,我早就說了你不適合心術權謀。”
“四處樹敵?你以為他愿意?樹欲靜而風不止。要是冠軍侯這一趟行走江湖風平浪靜,四平八穩,那有人心里該著急了。”
“是宮里那位希望看到冠軍侯四面樹敵,才會有人推波助瀾,而且一出手就是大手筆,連帶唐門、錦官城、蜀山都算計在內。”
“這才只是開始,不知道后面還有多少波折,在等著這位冠軍侯。”
長孫留似有所悟,微微點頭。
司徒雄越略做停頓,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和劉師妹皆不喜我與廟堂接觸,我蜀山劍宗,開宗立派數百年,何需仰人鼻息,委曲求全?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嘉信是鐵了心要整合江湖勢力,要學那大朔王朝,來一次馬踏江湖。”
“別人以為嘉信此番做派,只是為了借刀殺人,要讓十八年前就該死的那個孩子死在江湖里,徹底絕了某些人的念想。可惜他們還是太小看嘉信了,他是真的要對江湖門派下刀子了,冠軍侯只是開胃菜,后面肯定會有雷霆手段。”
“連唐門都已經和朝廷暗通款曲,更遑論紅樓已經在蜀州經營多年,若我們蜀山劍宗仍舊曲高和寡,獨樹一幟,有道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恐怕日后,蜀山劍宗就會成為眾矢之的了。”
長孫留半晌無言,只能喟然長嘆。
立足之地。
立得住嗎?既然立不住,那便跪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