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城。
大雪已經下了一整日,天色漸晚,街上行人稀少。
一輛馬車在朱雀大街上慢悠悠的行駛著,車輪碾過積雪,發出沉悶的咯吱聲。行人看到這輛馬車,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頭。
不是因為這輛馬車有多么豪奢,這就是一輛看起來極為普通的馬車,看不出材質,色澤青黑,構造簡單,拉車的馬也是一只瘦馬,雖然極為高大,但看不出一絲神駿的味道。
讓路人側目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駕車的人居然是一個孩子!神情專注,動作老練,讓人更加心疼,如此年幼,應該在父母膝下承歡,無憂無慮。眼前這個清秀俊雅,雙手卻布滿傷口的少年,無疑能勾起人最大限度的同情心,以及對馬車主人的無限譴責!
馬車停在了一家酒樓門前,規模不小,只是門面裝修的不太用心,看上去有些寒酸,招牌上的幾個字也是無精打采,有氣無力。
架車的孩子轉身敲了敲車廂,一只手挑開簾子,探出腦袋張望了一下,念了一遍牌匾上的字:“桂香樓,欲買桂花同載酒,好名字,就這家了。”
桂香樓在整個雍京城,都算不上有名的酒樓。不提那八樓、八居、八大春,就是在外地眼中,桂香樓也排不上號。雖然名氣不大,酒樓的伙計品性還不錯,雖然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好在沒有沾染上那種狗眼看人低的惡習,看見車停下來,就有人跑出來牽著馬,很是熱情,但是抬頭一看駕車的是個孩子,很明顯愣了一下,好在車廂里鉆出一個披著純白狐裘的俊逸公子哥,一雙很能招惹桃花的丹鳳眼,腰間掛著一柄白鞘長刀。
佩刀公子站在酒樓前,呼出一口熱氣,轉身對酒樓伙計說道:“這位小哥,勞煩幫我們安頓好車馬,我們要住店。”
伙計滿口應承下來,牽著馬車就向后院走去,看著馬車在路上留下深深的轍印,有些奇怪,這馬車有這么重么?
進了酒樓,店里不僅有火爐,角落里放置著幾個火盆,一進門,便讓人通體舒泰,暖洋洋的舒服,客人稀少,難得的伙計比客人還多,掌柜的是一個胡須花白,眼神渾濁的老者,此時似乎被屋里蒸騰的熱氣熏的有些乏了,已經在打著盹兒。
唐朝走到離火盆最近的一張桌子坐下,青禾緊隨其后,手里緊緊攥著一根青竹。有伙計一臉熱乎微笑的跑過來,低聲問道:“客官,吃點什么?”
唐朝將大鯤刀放在桌子上,伙計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把刀是真的好看!唐朝敲了敲桌子,說道:“你家酒樓有什么招牌菜?要葷菜,素菜就免了吧。我們兩個都不愛吃。”
伙計眼前一亮,感情是個講究人,急忙開口道:“這位客官,咱家酒樓的燒鵝、全王羊和乳豬都是遠近聞名的,不知道您好哪一口?”
唐朝看了看青禾,青禾也一臉無辜的看著他,唐朝想了想,說道:“那就來一份羊肉吧,記著要用點肥瘦相間的,再溫一壺酒。”
伙計猶豫了一下,說道:“這位客官,來咱倆酒樓喝酒的客人都會點一道醬牛肉,用以佐酒,最是鮮美不過,客官要不要來一點。”唐朝笑著點點頭,這個伙計還挺稱職。伙計立馬說道:“得嘞,您稍等。”就一路小跑,直奔柜臺,開始和掌柜的竊竊私語起來。
很快,酒肉便上桌了,香氣撲鼻,看來這伙計確實不是自夸,一份紅燜羊肉,色香俱全,聞著便讓人心情舒暢。
青禾還是個孩子,自然不會喝酒,專心對付牛羊肉,唐朝倒了一杯酒,一聞,居然是很少見的桂子酒,唐朝以前只是見過,不曾親口嘗過,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小口,這就綿甜,不如一般的酒辛辣,很合唐朝口味。于是他一口酒,一口肉,十分快活。羊肉很鮮嫩,汁水很足。醬牛肉很入味,唐朝心想如果自己每日能有這樣的飯食,那孫師姐的擔心完全就是多余的。
不多時,一壺桂子酒便已見底,唐朝拿起酒壺晃了晃,準備喊店小二加酒,抱著一塊羊肉啃的滿嘴流油的青禾在胡亂擦了擦手,抱著酒壺走向了柜臺,唐朝笑了一下,繼續吃肉。
青禾今年不過十一歲,面目稚嫩可愛,很招人喜歡,山上的孫師姐最是疼愛不過。就在青禾抱著經過大堂的時候,一張靠近火爐的桌子上坐著三男一女四個人,看衣著打扮都是非富即貴,大魚大肉點了慢慢一桌,其中一人身材高大,旁邊放著一柄烏鞘鑲玉長劍。婦人看起來年紀已經不小,但姿容出眾,妝扮妥帖,一顰一笑之間風情無限,惹的三位錦衣男子心神搖曳,眼神恍惚。
當那名婦人看到粉雕玉琢、清秀稚嫩的青禾之后,眼神一亮,借著酒勁,伸出手向青禾的小臉蛋兒摸去,青禾輕輕一閃,躲開了,那名婦人眼神瞬間變的陰暗起來,但很快又巧笑倩兮,和三位同伴談笑風生。
青禾抱著裝滿了桂子酒的酒壺原路返回,經過那張桌子得時候,那名婦人不留痕跡的伸出腳,放在了青禾的必經之路上,可是這點伎倆對于把整個后山折騰的雞飛狗跳的青禾來說簡直是不值一提,安然無恙的返回了唐朝身邊。雖然那個婦人的種種小動作唐朝都看在眼里,但是唐朝實在生不出與他們計較的沖動,用蘇師兄的話來說,就是瓷器怎能和瓦罐碰呢?
可惜,天不遂人愿,唐朝這樣想,可有人不這樣想。那名婦人連續受挫之后,心情已經差到了極點,眼珠一轉,趁著三名男子舉杯之時,突然指著唐朝大喊起來:“你這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
店里雖然人不多,但是聽到這句含羞帶怒的指責,所有人還是齊齊轉頭,想看看這個色膽包天的淫賊到底是什么人?
那名婦人神色羞怒,眉宇間隱有一絲凄涼,像極了被調戲后的貞潔婦人,她得三名同伴臉色陰沉的看著唐朝,殺氣騰騰,大有一言不合就讓唐朝血濺五步的架勢。
遭受無妄之災的唐朝正夾起一塊肉打算吃進去,結果來了這么一出,筷子僵在半空中。唐朝抬頭看著那些或驚奇、或憤怒的視線,認真的解釋道:“這位夫人,我坐在這里喝酒吃肉,連句話也沒有說,怎么會調戲你呢?”
那名婦人很明顯不打算輕易放過唐朝,語氣帶上了一絲凄苦,紅著眼睛說道:“你雖然沒有說話,可是一直無聲的做著口型,盡是些粗鄙之語,下流之詞!”
說到這里,唐朝知道這場麻煩自己是躲不過去了,于是把那塊在空中停了很久的牛肉吃了下去。看到他如此做派,那三名男子越發怒火中燒,三人齊齊起身,朝著唐朝走了出來,一人冷聲斥道:“天子腳下,居然敢視法度為無物,生而為人,不知禮法,秦某今日,便替你的父母師長好好教訓教訓你!”
唐朝瞇著眼睛,這位姓秦的好漢言語鏗鏘有力,氣勢洶洶,不過腳步虛浮,氣機孱弱,一看就是個病秧子,難為他要在美人跟前裝出這副模樣。
姓秦的上來就要揪唐朝的衣領,可是眼前一道青光閃過,面皮一痛,不由自主的捂著臉退了一步,神情有些呆滯。
青禾手里握著一根青竹,死死的盯著姓秦的男子,眼神冰冷!姓秦的男子破天荒有些畏懼,竟下意識的退了一步,一想到身后的美人,又咬咬牙,色厲內荏道:“年紀輕輕便為虎作倀,長大了也是一個禍害!”
青禾手中青竹晃了晃,那名佩劍男子眼神一變,伸出手試圖攔下來,可惜青竹去勢極快,啪的一下抽在了秦姓男子的臉上!
秦姓男子一摸,滿手是血,從小嬌生慣養的他再也裝不下去,神色倉皇的向后退去。
佩劍男子臉色一沉,對著青禾說道:“居然還敢出手傷人,看你也是習武之人,年紀輕輕,便已與這等無良之徒為伍那我出劍也算名正言順了!”鏘然一聲,長劍出鞘,男子單手執劍,神色極為冷淡:“請賜教。”
這是,店里的老掌柜試圖過來當勸架,那名秦姓男子狠狠地扯住掌柜的衣領,語氣陰冷:“我姐夫是神威軍游擊將軍,若想安安穩穩做生意,就不要管!”那名婦人也幫腔道:“你這掌柜好沒道理,明明是那個惡徒調戲我在先,你為何此時才出來?”掌柜的有苦說不出,被噴了一臉口水后灰溜溜的走了。
這邊,佩劍男子剛剛擺出一個很瀟灑的姿勢,不得不說,他的皮囊還是很出彩的,放到外面也能迷倒一大片無知少女!
唐朝拉住了準備暴起傷人的青禾,起身說道:“這位壯士,可能真的是誤會。”
男子一臉冷笑,這會兒才服軟?他大聲說道:“你調戲甄顏夫人在前,縱容書童傷人在后,輕描淡寫一句誤會就能揭過去嗎?”
唐朝漸漸沒了耐心,看了看指著自己的長劍,皺眉道:“既然如此,那就報官吧。”
一看唐朝這么干脆,執劍男子反而猶豫起來,這是,一直沒有開口的男人說話了,他緩緩轉動了手里的一串佛珠,輕聲道:“梁兄,無論報官與否,此子冒犯了甄顏夫人與秦公子,我們出手教訓一番也是天經地義,不然傳了出去,你多情劍客的名聲往哪放?”
聽著這名劍客的渾號,唐朝差點笑出聲,這位多情劍客卻深以為榮,神采飛揚,輕喝一聲:“看劍!”不給唐朝開口的機會,一劍刺了過來!
這一劍在他的幾個同伴眼里,端的是精妙無雙,霸氣絕倫!可在唐朝眼中,這一劍毫無章法,十分平常,看來這位多情劍客可能更加注重多情兩個字,而忘了好好練劍。
唐朝漫不經心伸出右手,兩指輕輕一夾,就夾住了看起來氣勢洶洶的一劍!姓梁的劍客大驚失色,用盡全力,手上上青筋暴起,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劍尖卻不能前進分毫!
唐朝夾住劍尖,用只有多情劍客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如果你愿意息事寧人,就眨眨眼。”姓梁的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拼命眨眼。唐朝輕輕一推,松開了手指。
這名非常識時務,知進退的多情劍客收劍入鞘,轉身說道:“秦公子,此地畢竟是鬧事,萬一出了人命就麻煩了,不如我們先去報官,如何?”
正在把玩佛珠的男人眉頭一皺,心中了然,附和道:“梁兄所言極是,若是惹上了人命官司,可就不好了。”
秦公子一臉不解,可是看到兩名同伴的臉色,點頭答應下來,于是四人起身結賬后匆匆離去。
唐朝坐下來繼續喝酒吃肉,老掌柜提著一壺酒走了過來,笑著說道:“公子能忍下這口氣,沒有在小店里大打出手,老朽很是感激,這壺百里香,就算是請公子喝了。”
唐朝也不客氣,順手接了過來,倒了一杯,不過沒有自己喝,而是遞給了老掌柜,老掌柜一愣,然后很豪氣的接了過來,一飲而盡。
唐朝一邊吃肉,一邊問道:“會不會有麻煩?”
老掌柜意猶未盡的舔舔嘴唇,戀戀不舍的看了一眼酒壺,說道:“這麻煩可大可小。若是梁仲夏能知曉輕重,此事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若是公子剛才那一手未能震懾住他,那估計就有麻煩了。你別看那姓秦的說他姐夫如何如何,其實四人里面最難纏的還是那個從頭到尾沒說過幾句話的男子,他可是雍京城里有名的土財主,黑白通吃,做事不留余地,滅門破家,都是常事。”
唐朝好奇道:“看來掌柜的對他們都很了解嘛。”
老掌柜唉聲嘆氣道:“做生意嘛,三教九流都得打交道。剛才那個憑空污人清白的甄顏夫人,本來就是一個不守婦道的狐媚子,男人在時,還能收斂一點,現在成了寡婦,就原形畢露了。經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出雙入對,做出這等事,本就不稀奇。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唐朝和老掌柜聊了兩句,不多時兩壺酒已經下肚,唐朝拒絕了老掌柜還要添酒的提議,今天喝了不少了。
正當唐朝走到柜臺打算付些房錢的時候,突然傳來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掌柜的臉色瞬間就變了,唐朝靠在柜臺上,嘖嘖道:“麻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