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晚風,有些涼,但還在能接受的范圍內。
其實,這一次燕楚之戰,燕國沒有選擇在入冬后動手,本身就說明了此番戰略意圖的不同以往。
天天剛剛吃完了飯,正帶著一隊甲士在山上各處隘口巡視。
嚴密的工事現在肯定是來不及建立的,好在廟宇道觀里的東西可以拆卸做一些簡易的路障,就比如天天眼前的那一處向下的斜坡位置,居然被用一堆羅漢像給硬生生地堆疊出了一個簡易的高臺。
有了這一次無峰山的經歷,天天算是徹底明白了為何自己父親對方外之人的一貫不喜,原本自己率軍進入這座山是來當誘餌為陳仙霸在外圍提供一擊致命機會的,可結果因為這些出家人的“典藏”,反而讓自己變得像“回到家”。
哪怕糧草他們本就不缺,先前一路向西行進時,也注意補充糧草等各方面物資,但這些后勤所需,永遠不怕多,尤其是在堅守戰時。
很多時候,堅守戰能打多久,并不在于你的兵馬有多少素質有多精銳,而是…糧草等后勤的存儲。
就比如天天知道的屈培駱的父親,大楚柱國,當年率領的是當世第一等步戰精銳,據說能夠在平原上和大燕鐵騎硬扛的悍卒,結果固守玉盤城后因缺糧不得不開門投降。
目前,天天手上掌握的力量,近五千的輔兵,雖然戰斗技巧和能力上和正兵還有著不小的差距,但因為晉東一直以來的傳統輔兵制度,類比起來的話,其實晉東的輔兵和燕國的郡兵以及楚國除皇族禁軍以外的地方軍是差不多的。
外加晉東輔兵一直是正兵的預備役,相當于自己親爹當年靖南軍的后營,軍紀和指揮效率上,還要高出地方軍不止一籌。
除了輔兵以外,天天手中還有民夫。
民夫的素質肯定要差很多,但因為這是第一輪攻勢的展開,所以挑選過來的民夫,也是以青壯為主,拿起武器的話,也是能戰的,畢竟很多普通戶口的民夫渴望著靠戰功來進階。
在晉東,永遠都不缺普通黔首靠軍功崛起的神話,因為他們的王爺,就是神話中的神話。
還有一點,天天心里清楚,但朝著這方面去想的話,未免有些過于陰暗了。
那就是雖然自己現在是異地作戰,但晉東那嚴密的地方戶口制度之下,可以讓自己手上的這近萬兵力,想崩潰?想投降?想怯戰?
在想這些前,他們得思量一下在晉東的家人。
這些年來,不是沒有過軍演開小差的人,也不是沒有過小規模軍事沖突中拉胯表現的存在,人一旦多了,總有貪生怕死不成器的。
故而,每次有這樣子的事情發生后,他們的家人,下場會很凄慘,且會被打成典型,在堡寨屯墾所甚至附近的幾處地方進行巡游展示。
前方,立著火把,這是今夜巡哨的口子,因為下面是一個大斜面,所以得留人看守。
讓天天有些意外的是,火把旁,有個士卒正拿著一本書就著火光在看著。
天天走了過去,那人看得很入迷,竟然沒發現天天的靠近。
就在這時,
一道低喝聲傳來:
“口令!”
天天抬起頭,看見另一處位置上一人正張弓搭箭對準自己。
而看書的那位直接被嚇得手一哆嗦,書掉在了地上。
“拜見副帥!”
先前在看書的覃小勇先一步發現了面前人是誰,馬上跪伏下來。
不遠處其哥哥也馬上行禮:
“拜見副帥!”
覃小勇這會兒倒是機靈,馬上又解釋道:
“稟副帥,我是和我哥在換防,現在是哥哥替我。”
意思就是,他不是在開小差。
天天沒怪罪他,而是彎下腰,撿起那本掉落的書。
書是手抄本,
封頁上寫著的是…
“鄭子兵法?
大人,您還看這些?”
崔都使笑著問道。
徐謂長放下手中的書,揉了揉眉心,道;“臨時抱佛腳耳。”
崔都使幫太守大人泡了一杯茶;
“流沙郡的援兵,到了沒有?”
“沒消息呢,怕是來不了了。”崔都使說道,“流沙郡那邊臨著范城呢不是。”
“不是來不了,怕是壓根就沒打算來吧。”徐謂長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估摸著,就等著燕人大軍越過我三索郡,剛一進他流沙郡,就準備收拾細軟跑了。”
崔都使笑著點點頭,道:“也不能全怪他們,這些年來,三索、流沙二郡因一個臨著上谷郡一個臨著范城,被吸納抽走的流民,實在是太多了。咱們這兩個郡,本就殘破了。”
“家破了,就由得賊人來和去,就完全不管了?”徐謂長反問道。
“徐徐圖之嘛。”
“不是這個理,其實,真正貴重的,不是這房子,而是這蓋房子的地,燕人,怕是還真瞧不上咱們楚風的房子。
罷了,不說那些了,崔都使今日見到了無峰山上的守備了,覺得如何?”
“極有條理。”
“哦?”
“有傳聞說,這次領軍入三索郡的,是那位燕國攝政王的長子,也就是燕國曾經那位靖南王的世子。”
“名帥之后,而且是兩位名帥之后,如此看來,倒也算是不負家教。”
“還有一件事大人您可能不知,燕人剛出上谷郡時,過渭河,曾和我大楚定親王在登岸處打了一場,定親王小負,沒能啃得下。
領兵的,正是那位靖南王世子。”
“好吧,那老夫就收回先前的話,不出意外的話,山上那位年輕后生,應該是比老夫要懂兵事的。”
“話也不能這般說,大人您…”
“不用遮掩什么了,臨陣之前,老夫手里還拿著人家老子寫的兵書看,這事兒要傳出去,怕是得丟死個人不是?”
“呵呵。”
“哈哈。”
二人皆笑起來。
“可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老夫也難,雖說眼下搜羅全郡之地,也就湊出個三萬郡兵,再發動郡城內外的百姓丁壯,也能湊來個三萬之數。
六萬人馬,要是進大澤去,怕是能混得個風生水起了,可你我心里都清楚,擱真正的戰場上,面對的還是燕人,其實還是不夠看的。
這本兵書上就寫著,圍困囚敵,忌四方平正,可惜啊,老夫不是不曉得這般布置會顯得很蠢,可這書里也說了,缺一面,得補,亦或者以少部精兵以拖延敵陣。
這些人馬,都是靠著老夫的面子拉扯過來的,如今也就勉強維系住一個大軍的架子。
哪邊擺著少一些,燕人一沖下山,別說抵擋了,面對等量的燕人,他們壓根就沒一戰的勇氣,怕是早就崩逃了。
燕軍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到底是誰最先說的?”
“回大人的話,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那位燕國的攝政王。”
“攻心之言啊,燕人又沒三頭六臂,但這話傳久了,下面的人也還真信了。可惜了,我大楚本有希望借助梁地大捷扳回劣勢的,可乾人又被那位攝政王硬生生地破了國都。
有時候,老夫也在想,國事如此的話,這接下來,又能如何?”
未等崔都使回答,
徐太守自嘲道:
“唯有盡力罷了。”
說完,
徐太守又將那本《鄭子兵法》拿起來,翻閱起來,同時道:
“崔都使,勞您巡營了。”
“這您放心,現如今好歹是我軍聲勢壯于燕軍,倒不至于有潰兵什么的。”
“哈哈,這就好。”
徐太守繼續看著書。
崔都使走到帳篷口,停下腳步,回頭問道:
“大人,您覺得這本書寫得如何?”
“細品下來,字字珠璣,回味無窮。”
“陛下曾問過定親王爺,這本書寫得如何。”
“哦,那定親王爺如何回答?”
“王爺答,不知兵的人,會越看越覺得妙不可言。”
“哦,哈哈哈哈。”
徐謂長指了指崔都使,倒是絲毫不見其生氣,反而感慨道:
“怕是山上的那個年輕娃娃,瞧見老夫這般的對手,也會感慨無趣乏味吧。”
隨即,
徐謂長丟下了《鄭子兵法》,拿起另一本冊子,
“那老夫就不看兵書了,看看詩,乾國文圣曾罵過那位攝政王,說他將詩文之道,給玩兒成了街頭巷尾吹糖人的把戲。
其實,我最愛那位攝政王的那首滿江紅,愛的不是那句壯志饑餐燕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而是那句: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徐謂長看著崔都使,
問道;
“崔都使,你說我大楚,日后真能有那‘有朝一日’么?”
“也不怕您笑話,我還真不擔心我大楚八百年江山社稷會亡。”
徐謂長點點頭,道:
“晉國也是這般想的。”
“得,卑職還是去巡營吧,這跟您是沒法聊了。”
崔都使走出了帳篷,
徐謂長的目光,則看向了茶幾上的燭火。
崔都使出去時,忘記將帳篷簾子收回去,恰好外頭刮風進來,吹得燭焰開始不停搖晃,近有熄滅之勢。
徐謂長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擋住這風以保住燭焰,
可這吹進來的風在這帳篷內是打著旋兒的,
一下子,
燭火熄了,
唯有帳篷中央的那個小炭盆,還在不時散發著紅光。
“唉…”
徐謂長發出一聲嘆息,
隨手拿起茶幾旁的一本書,起身,走到火盆邊,引燃,再轉身走回茶幾前,用燃著的書,將燭火重新給點起。
書在燃燒,紙灰不停落下;
徐謂長伸手,摸了摸茶幾上積落的灰,
笑道;
“自古以來,哪有萬代不斷之國?又哪有萬古一系之氏?
當年大夏雄壯,今又何在?
千百年后,
日月更迭,星辰交替,山河變換,
所能遺存的,
怕是只有楚服之華美,楚發之飄逸,楚音之優雅…”
徐謂長將這本燒了一大半書,
直接丟入了炭盆之中。
“衣服是人穿的,發式是人留的,音律是人唱的敲的。
總得有人做些什么,
才能讓后世人,閑暇時有那個興致去翻翻看看不是?”
“閑暇時,翻翻看看就是了,也不用死記硬背。”
天天對覃小勇說道。
經過詢問,天天終于知道,這對兄弟和自己還有“饅頭情誼”,外加他們倆還發現了僧道們掩藏在這里的軍械庫。
故而,天天愿意對覃小勇多說一些。
因為他爹在很早時就對他說過,這部兵書,看看也就看看了,要想學會打仗,得自己親自去看,看一個騎士一天得吃多少糧食,戰馬得消耗多少草料,看后勤的押運民夫他們推一車糧食到多少里外得需要幾日,他們又要吃掉推車上的多少糧食…
“多看看你身邊的人是怎么做的,多看看那些老卒們是怎么做的,這些,比書上來的,更有用。”
“謝…謝謝副帥。”覃小勇很是激動。
“嗯。”
天天準備離開這里繼續巡視了,卻看見覃小勇主動將他的肩膀送了過來,還微微蹲了蹲。
天天只能學他父親的樣子,在覃小勇肩膀上拍了拍。
覃小勇的臉,因激動而呈現出潮紅。
天天笑了笑,轉身去下一處位置巡視。
這一晚,
雙方相安無事。
確切地說,山上的燕軍除了少部分放哨的外,都睡了一個好覺。
山下的楚軍,則一直提防著燕軍趁著夜色襲營,警戒了大半夜,然后又覺得天蒙蒙亮時,是人最放松的時刻,很多將校們過來用鞭子抽打士卒讓他們在這最危險的時刻保持清醒;
可惜,
山上的燕軍壓根就沒偷襲的意思。
上午時,
埋鍋造飯的煙火,明目張膽地升空,燕人開始吃飯。
楚軍營地里,也開始埋鍋造飯。
徐謂長看著眼圈泛紅的崔都使,笑道:“熬了一宿?”
“可不。”崔都使吃著飯罵道,“燕狗不按規矩來。”
似乎是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實在是有些蠢,崔都使只得又道:“也怪我,番子當久了,您讓我刺探軍情沒問題,讓我指揮打仗,那還真有些稀里糊涂草木皆兵的意思。”
徐謂長搖搖頭,道:
“山上的燕軍沒夜里偷襲,這意味著這山上的燕人很有恃無恐,怕是有后手。”
“這…”
“無妨,待會兒攻山時,把我的旗掛得越高越好,越醒目越好,要讓燕人一眼就瞧出來,我大楚太守的位置在哪里。
再勞煩崔都使了,率領你的部下,再從這三萬郡兵之中擇選出能上得了臺面的,圍在我四周。
鐵蒺藜、鹿角、坑洞什么的,先布置著挖上。
等客到。”
崔都使有些意外地看著這位昨晚還在拿著《鄭子兵法》看的太守大人:
“您這是看了一宿的兵法?”
徐謂長沒好氣地道;
“被你一嗆,我干脆把那書都給燒了。”
“得,我家那小子也是看書不行,回去我也把家里書都燒了。”
“我這是蠢辦法。”徐謂長說道,“先覺得自己要敗,通過自己要敗,再算算燕人怎么做才能讓自己敗得最慘。
別說,
這樣一想,反而覺得腦子通透了很多。”
吃完了飯的燕軍,一直在嚴陣以待。
誰知楚人也不知道在搗鼓什么,一直到正午過了,偏下午時,才開始了第一波真正的攻勢。
一時間,
山下戰鼓擂動,
旌旗飄飄,
各路郡兵小將領紛紛到太守面前請戰,拍打胸膛;
好一派大楚雄兵圖。
不過這盛況之下的戰果,卻有些讓人難堪。
按理說,一鼓作氣,再而衰…這第一波攻勢,應該是最兇猛的,可這三路楚軍,在和山上的燕軍接觸后,沒一會兒就都敗撤了下來;
本就是下午時分開展的攻勢,這敗撤得又太快,遠遠沒到晚飯的點,故而,楚軍又換了一批人馬,趕著飯點前又發動了一次新的攻勢。
這一次,鏖戰得久了一些,燕人開始后撤。
楚軍一下子上了頭,不管后方傳來的將令,開始冒進,然后被燕人自山上來了一波反沖鋒,又一次通通擊潰。
其中有一路,是陳仙霸的那十八位…哦不,現在是十七位結拜兄弟負責的;
這批被收服的楚地豪族子弟,在被天天嚇唬了一頓,外加周豐等人頭一激,面對著戰力不行的楚軍,迸發出了極為可怕的戰斗熱情。
若非天天及時下令制止,他們又不敢違背天天的命令,怕是真的會腦子繼續發熱反攻到山下楚人營寨里去。
總之,甭管咋樣,兩次進攻結束后,大家都糊弄到了天黑,開始準備晚食了。
天天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下面呈送上來的傷亡折損,燕軍的損失并不多,當然,楚人的損失,雖然比燕軍要多,但也不算很大。
接下來的三天里,
楚軍每天都發動三次攻勢,上午一次,下午兩次,當然,都無功而返。
而且,漸漸的,進攻的楚軍進取心開始越來越差,乃至于到了稍有受挫,領頭的將領就帶頭撤回的情況;
山上的燕軍也習慣了,一輪箭矢下去之后,作勢拿著刀大聲呼喊作勢要沖殺下來,配合楚軍的撤退。
這仗打的,雙方似乎都挺能接受。
天天一開始還覺得楚軍在故布疑陣,但經過這四天的觀察,他終于確認了,這支楚軍的整體素質…是真的不高。
他先前想當然地認為,楚國的郡兵戰斗力,相當于自家的輔兵,現在發現錯了,他漏掉了一點,楚國的第一等戰力,是大楚的皇族禁軍,第二等戰力不是地方軍,而是曾經的貴族私兵…地方郡兵,其實是第三等,平日里只負責抓抓土匪緝拿盜賊。
故而,
天天心里開始有一個沖動,
要不,
不等霸道哥了?
自己試試看,親率主力沖下去看看能否直接給山下的楚人來一波以點破面?
可能,一直在外圍隱藏游弋的陳仙霸,也發覺了這支楚軍戰斗力的拉胯,也有可能是在冥冥之中,感應到了某個阿弟想要吃獨食的企圖。
所以,
在這一日下午,
楚軍開始今日的對山上攻勢時,
一支燕軍騎兵自后方忽然殺出,目標明確,想要一舉穿鑿楚人軍陣,直接破了楚軍帥旗所在!
而帥旗之下的高臺上,
換了一身綠色長袍兩鬢梳理得極為干凈的徐太守,
拿起一根竹簫,開始吹奏;
在其身旁,竟然還有十多名自郡城里選來的美姬,順著太守大人吹奏的音律,或以琴瑟配合,或隨之翩翩起舞。
騎著貔獸沖鋒在前的陳仙霸老遠地就看到這一幕,
不禁笑罵道:
“莫不是個傻子吧,哈哈啊……”
貔獸前蹄一個踩空,陷入挖好的坑洞之中,陳仙霸整個人直接摔翻了下來。
不少燕軍騎士也都墜馬,后方的騎士則沖勢阻滯,不得不都勒住韁繩停頓了下來;
就在這時,
崔都使舉著刀,
大喝一聲,
“兒郎們,殺燕狗啦!”
領著自己部下以及一眾楚軍士卒呼嘯而出。
高臺上,
徐太守丟下手中竹簫,
拿起旁邊的鼓槌,對著面前的大鼓開始敲打起來,鼓律精妙,其人擂鼓時,身姿也隨之扭動,一般而言,楚地貴族名士之間,往往以此作“風雅鼓”,在聚會時玩鬧。
見周圍美姬們還沒從眼前忽然出現的廝殺場景之中緩過神來,
徐太守當即放聲長嘯,
喊道;
“接著奏樂,接著舞起!
讓這群燕蠻子見識見識,
什么叫我…大楚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