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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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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燕的皇帝,剛打完了一套太極,又盤膝坐下練了一會兒吐納,隨后神清氣爽地去泡了個澡。

  自打五年前“治病”之后,皇帝對自己的身體,可謂極其珍惜。

  當然,五年前的那一場最后的官場清洗再加上內閣制度的平穩運行,姬老六可謂完成了“收權”與“放權”的和諧。

  國事交由內閣去做,盡可能地將自己從繁忙的案牘之中解脫出來,但屬于皇帝的權柄,依舊穩穩地捏在手中。

  皇帝在黃昏時走入了內閣,對外的牌匾上,寫著的是“清政殿”。

  諸位閣老一起起身向皇帝行禮,皇帝微微頷首示意大家伙坐下,再示意魏忠河命一眾小太監將銀耳羹送與諸位閣老。

  清政殿首座是一張龍椅,只有皇帝來時才能坐上去,此時,太子坐在龍椅下面的一張桌前。

  皇帝這明顯的“養生加放權”,對比先帝在位時的勤勤懇懇嘔心瀝血,甚至是對比皇帝剛登基時那兩三年的兢兢業業,實在是有著太多的“散漫”;

  按理說,諸位閣老們應該對此有很多怨言的,最起碼,得勸諫勸諫,陛下,咱不能那么閑啊。

  雖然,皇帝在大方向和新政把控上,一直做著主導,每年戶部上呈的年結也都是按照預期的增幅,只會超額完成目標從未有虧欠;

  但,您好歹做做面子活兒啊,還想不想史書上留個勤政的好名聲了?

  最重要的是,皇帝在治國方面,尤其是民生經濟方面有著遠超尋常大臣的水平,戶部尚書在皇帝面前就像是初入貨行的伙計面對老掌柜,所以,皇帝當“吉祥物”的話,無疑是讓大家伙的工作一下子變得厚重繁瑣了許多。

  不過,如何對付這些閣老,皇帝也是很有心得,他清楚這些大臣們想要的是什么;

  造反…他們還真沒這個心思;

  做官做到這一步了,所求的,也就是個青史留名了,最好,能陪享太廟。

  所以,皇帝將自己的長子,也就是當今太子,放在了清政殿。

  太子在這里,一開始干著“小太監”一樣的活計,端茶遞水;

  但總能問問看看,變相的大家伙都成了帝師,而且培養調教的還是未來大燕的皇帝;

  就如同是劍圣將龍淵毫不猶豫地送給攝政王府長公主一樣,江湖人對傳承極為看重,閣老們也是一樣。

  他們希望自己的政治哲學,可以灌輸到太子身上去,從而讓自己的思想,可以在未來,繼續光照整個大燕。

  也因此,

  皇帝“懈怠”政務,閣老們看在皇帝把太子丟過來的份兒上…忍了。

  看見自己父皇來了,

  因為自幼早慧太懂事所以不得不一直承受“重擔”的太子爺,

  忍不住長舒一口氣。

  他將手頭的一些折子整理好,主動走向自己父皇。

  皇帝坐了下來,開始批閱折子。

  清政殿的氛圍,再度恢復肅穆。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皇帝將面前的折子“清理”好了,示意太子拿下去分發。

  揉了揉手腕,皇帝下意識地想打個呵欠,再看看下方坐著的閣老們,皇帝稍微用手做了些遮掩。

  很多時候,人會刻意地繃緊了弦去忙碌,不是喜歡這種繃緊的感覺,而是心里清楚一旦松懈下來,只會不停地給自己找各種借口,而后一瀉千里。

  才這會兒功夫,皇帝已經覺得疲憊了。

  內閣一開始是五個人,后來一再擴充,現如今,清政殿坐著的閣老,有將近十五人,只不過,核心圈子,也就是拿捏主意坐梨花木太師椅的,只有五位,另外十個,其實更像是打下手的閣老,但不管怎樣,也是入閣了;

  慢慢熬,慢慢混,總能有指望坐上一把椅子的。

  之所以要擴充,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政務太累,閣老們往往需要超負荷工作,所以,很容易病倒,有些,將養將養,休息休息,還能很快再爬回來繼續為大燕操勞,有些…病倒后可能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所以,內閣的人數必須多,方便填補。

  權力,是一枚毒藥,它不僅能讓帝王嘔心瀝血,也能讓臣子們一邊熬著腥紅的眼一邊繼續對這種狀態甘之如飴。

  “諸位,可以歇歇了,待會兒隨朕一起去赴宴吧。”

  今日,宮內設宴,有五年前加封攝政王時的規模。

  閣老們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沒人有異議,分別起身,找負責伺候自己的太監去凈臉和換袍子。

  清政殿兩側,單獨開了寢房,方便閣老們小憩一下繼續操勞,省得來回出宮麻煩,不少閣老半個月才出一次宮回一趟府;

  外頭有一說法,那就是看看這入閣的大人們,哪怕普遍年紀不小,但想那乾國姚子詹,還能繼續生個小兒子小閨女出來呢,可偏偏大燕這入閣的閣老們,一旦入閣,家里就不誕子息了,一樹梨花,真沒功夫去壓海棠嘍。

  太監們從寢房內為閣老們取來正服,見大家著裝完畢后,皇帝走在前面,太子跟在后頭,再后頭,則是總共三排十五位閣老。

  撇開晉東的那座王府不談的話,

  這一行,

  已經算是大燕真正的權力核心隊伍了。

  宴會規模很盛大,不僅有燕國的王宮貴胄,還有荒漠十三部的質子…亦或者叫,小王爺。

  整個荒漠如果切半分的話,真正能和燕國有密切交集的,其實是東邊荒漠,而西邊荒漠,則和西方聯系比較緊密。

  相較而言,東邊荒漠人口做多,部族也多,實力也更強,當年蠻族的王庭,也立在這塊區域。

  自南北二王一同碾碎王庭后,荒漠蠻族開始了分裂,這幾年下來,可謂腦漿都打出來了。

  大燕天子更是一口氣冊封了十三個部落為“王”,惠而不費的頭銜,直追當年大皇子在雪原時帶著蘿卜打印去“官嫖”。

  蠻族的摔落,燕國的崛起,已成不可逆之勢,再加上皇帝借鑒了曾經平西王府對雪原的手段,且做了因地制宜的改良,在加劇了荒漠部族分化的同時,也加強了燕國對那里的滲透。

  十三個蠻族“小王爺”一同向大燕皇帝行賀,送上祝福。

  今日宴會的主題,是燕國皇家的一個節日,擱先帝爺時,應該是皇帝帶著宗室們憶苦思甜,最典型的就是讓皇子們坐在那兒吃難以下咽的窩窩頭;

  可偏偏這一次,皇帝卻大肆操辦了起來。

  皇帝起身,站在宴會最高處,與他們隨了一杯。

  坐下來后,皇帝一邊整理著自己的袖口一邊想到了前陣子收到的來自晉東的信,信中表達了對現如今燕國對荒漠羈縻政策的擔憂。

  一旦燕蠻隔閡伴隨著蠻族徹底當狗而逐漸被打破,日后,在后世子孫時,很可能會導致蠻族借助另一種方式,甚至打著燕人自己的身份,在燕國境內重新崛起…返祖。

  看著眼前正為自己獻舞的一眾蠻族王子們,

  皇帝微微一笑,

  這個提醒,他不是沒想到過,但還是自己和那姓鄭的聊過的那些話。

  后世子孫但凡不爭氣,就算不在蠻族身上出亂子,也會在其他方面出亂子,自己總不能提前將所有現在的阿貓阿狗都除掉吧?

  哪怕你除了個干干凈凈,但等個一甲子之后,還不是春風吹又生?

  蠻族小王子們舞蹈結束后,燕國各方上來送上祝福,其實燕人自己都不懂這個本該是“宗室”的節日為什么要大家一起過,更不懂得要祝賀什么,但稱頌皇帝陛下偉大,稱頌大燕蒸蒸日上總是不會錯的。

  接下來,

  是乾國使臣、楚國使臣、成親王府、晉王府等等以及一眾諸夏小國派來的使者,相繼送上賀詞。

  皇帝很給面子,雖然沒下場“親民”,但也都舉杯做了回應。

  乾國使臣一眾坐席那邊,有一個姓石名開的年輕人,他正搖晃著自己案桌上的酒壺,身邊一個使團官員笑著問道:

  “這燕國的酒,哪里有我大乾桃花釀來得好喝潤喉?”

  石開搖搖頭,道:“您沒注意么,這酒,只有半壺不到。”

  雖然這種在宮廷內開設的宴會,政治主題為主,吃喝什么的,反而只是意思意思,但連使臣桌上的酒壺都只有半容,難免讓人覺得奇怪。

  “嘁,燕人嘛,總是摳摳搜搜的,蠻子習性。”

  石開抿了抿嘴唇,道:

  “回國前,要查一查燕人坊市間酒水的價格如何了。”

  “嗯,為何?”

  石開將酒壺中剩下的酒都倒入酒杯中,

  再緩緩地將眼前這酒壺放下:

  “這種規格的大宴,賓客的酒壺竟只有半容,一國體面都可以不顧了…”

  石開將杯中酒水一口飲盡,

  “我猜,燕人,可能禁酒了。”

  大宴后半段時,皇帝提前離場。

  魏忠河攙扶著皇帝向后宮走去,皇帝的后宮,到現在依舊是只有一個皇后一個貴妃。

  這五年期間,皇后為皇帝又生了個兒子,貴妃則又生了個公主。

  這后宮之和諧,讓朝臣們也是有些無話可說。

  多么盡職盡責的皇后娘娘啊,每天喜歡做的事兒就是在宮內種菜紡紗織布,順帶給大燕誕下了三個皇子;

  多么知禮數的貴妃娘娘啊,生就生公主,一胎皇子都沒有。

  三個皇子,兩位公主,子嗣對于皇帝而言,其實還是少了,但…也夠用了。

  尤其是國本早早地就立下的基礎上,閣老們也不愿意拿這個去勸諫皇帝;

  他們天然地會擁立太子的,一如當年先帝爺在時,甭管六爺黨多么強勢,但太子身邊也一直不缺支持者;

  因為很多大臣,他們想的不是從龍和幸進,甚至對太子不熟,他們所保護的,是這種穩定的體制。

  真要勸諫選秀往后宮納人,萬一整進去個什么妖艷女子,引動了后宮大戲,何苦來哉?

  魏忠河知道陛下喝多了,是真有些醉了,所以他打算將皇帝送往皇后娘娘那里去。

  一般這種情況下,皇后娘娘也會將貴妃娘娘喊來,兩個人一起伺候宿醉的皇帝。

  但皇帝卻忽然開口道:

  “去太廟。”

  “喏。”

  魏忠河馬上揮手,后方的太監們馬上將輦抬上,讓皇帝坐上去。

  隨即,

  一行人在這深夜,前往了森嚴太廟。

  太廟是一個祭祀場所,莊嚴神圣,就是皇帝需要在這里舉行什么活動時,也得提前沐浴更衣和齋戒。

  但皇帝自個兒心血來潮想來這里看看的話,自然也沒人敢阻撓。

  魏忠河攙扶著皇帝上了太廟臺階,隨后,皇帝伸手,將魏忠河推開,自己身形有些踉蹌地雙手撐開了太廟大門,有些踉蹌地步入其中。

  太廟的長明燈不會熄滅,中間是供桌,兩側則是燭火通明。

  魏忠河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太廟大門閉合起來,轉過身,面向外頭。

  里頭,

  皇帝沿著一條邊,開始一步一步地挪走。

  在其面前,是一張張歷代姬家先祖的畫像。

  初代燕侯的畫像,最為質樸,因為他穿的不是龍袍,而是大夏的官服,騎著貔貅,身負弓箭,手持長刀,極為英武。

  他,是燕地的開創者,也是燕民的領路人。

  老燕人在有些事情上,脾性確實很光棍,就比如接下來的好幾幅畫像里的姬家“皇帝”,都沒穿龍袍,因為那時還沒稱帝建國。

  但據說,乾人趙家皇帝的太廟里,從乾國太祖皇帝以上,祖宗多少代都追封了皇號,所掛畫像,也是清一色的龍袍;

  在乾人的敘述之中,他們的趙官家祖上,是四侯開邊之一。

  可能,正是因為得國不正,所以更心虛,才更需要這些玩意兒來裝點自己吧,反觀靠著祖先一刀一槍拼殺出江山社稷的姬家,就沒什么需要忌諱和遮掩的;

  先祖當年的模樣,正是創業艱辛的最好證明,更是姬氏一族的榮耀所在。

  等到立國后,接下來的皇帝畫像,都是龍袍加身了。

  這期間,有很長的一串皇帝畫像,很年輕,這意味著這些皇帝都是英年早逝得多,沒有活到老年留下年邁時的形象。

  遺像嘛,自然是生前最后健康時間的模樣,不可能你活到六七十歲結果給你畫一張所謂的二十歲時的英俊模樣掛上去。

  這段年月,也是燕人和蠻人廝殺得最慘烈的時期,帝王御駕親征戰死沙場的都有好幾個。

  姬成玦繼續往里走,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爺爺。

  他對自己的爺爺其實印象很有限,甚至可以說幾乎沒什么印象。

  但他還是在爺爺的畫像前駐足了很久,

  不是為了想多看看爺爺幾眼,純粹是想晚一點再看下面的那位。

  這么多先人都看過了,總不能把他落下;

  姬成玦最終挪動了步子,站到了最后一張畫像前。

  這張畫像很新,畫中的人,也很鮮活,最主要的是,因為你對他實在是太過熟悉,所以當你看見他畫像時,你會自行去補充其形象。

  畫中的他,坐在龍椅上,一身黑色的龍袍,眼眸里,似乎依舊帶著那股子睥睨的氣息。

  很多時候,姬成玦都覺得自己的父皇不是人,而是一尊貔貅,真正意義上的貔貅,披著神獸的皮,實則本質是一頭兇厲的野獸。

  姬成玦身子往后靠了靠,在桌臺前選好了一個依托點,就這么盯著自己的父皇看。

  “嗝兒…”

  皇帝打了個酒嗝兒。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要說多恨他吧,現在還真沒太多感覺了,但所謂慈父的形象,那自然也是不可能有的。

  姬成玦歪了歪腦袋,

  伸手,

  指了指畫像中的先帝,

  笑道:

  “你呀,這輩子,所圖所想的,就是一個千古一帝的名聲,但可惜了,你沒機會了,沒機會了啊。

  全德樓烤鴨店里的烤鴨,一直很有名。

  但食客稱贊的,是烤鴨師傅的手藝,誰會閑著沒事兒干,去稱贊采購鴨子的伙計?

  這盤菜,

  你備好了料,

  我來下鍋;

  這天下,

  你沒統合下來,

  我來統!

  千百年后,

  煌煌青史中的千古一帝,只會是我,是我…姬成玦。

  你會因為離我太近,

  反而被我遮掩住光芒;

  你這輩子,都沒怎么正兒八經地當過一個爹,

  那我就讓你在史書里被人讀起時,

  讓他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姬潤豪?

  燕武帝?

  他是誰啊?

  是我…的爹。

  哈哈哈哈哈……”

  皇帝發出了大笑,

  他手指四方,

  喊道:

  “當我住進這里時,我讓你們所有的所有……都黯淡無光!”

  酒醉加一路在太廟行進過來的疲憊,讓皇帝身子越來越往下,最終,靠在了桌臺邊緣,睡了過去,還打起了呼嚕。

  也不知道哪里的風,吹了進來;

  燭臺,

  微微有些搖曳。

  正前方先帝爺的畫像,在此時脫落了下來,緩緩蕩蕩…

  遮蓋到了皇帝的身上。

  宿醉的夢,

  總是帶著眩暈與干嘔,同時還是混亂且不合邏輯的,甚至,還會顯得很是荒誕;

  就比如,

  姬成玦在夢里,

  似乎自己身邊,圍滿了人,

  其中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自己身邊響起:

  “呵呵,

  如何?

  你們看到了沒有,

  這是我為大燕挑選的皇帝!

  就是我姬潤豪的,

  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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