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東,
燕軍中軍王帳。
晉地的靖南王王旗,升了又降,降了又升,但其實對田無鏡本人的地位,并沒有什么影響。
他是侯爺亦或者是王爺,都無法改變他是三晉之地兵馬真正掌控者的實際事實。
更何況,玉盤城殺俘后,朝廷雖說削去了田無鏡王爵,但軍伍里,依舊稱呼其為王爺,燕地丘八尤其是那兩軍的丘八,早野慣了。
一眾總兵官進入王帳,這一次,許是軍隊兵馬極多造成軍議規模也大,所以,條件好了一些,帥座之下兩側,擺著好幾列的竹席。
入帳后,大家開始各自就位。
位置,其實是一件很講究的事,畢竟,論資排位嘛。
鄭伯爺也沒想著去坐到最下面去,畢竟這里不是燕京的御書房,在御書房里,一眾朝堂大佬加太子王爺,他平野伯,只能坐最下面;
但這是在軍中,你想刻意低調也不行,否則你往最下面一坐,你是舒服了,其他人往哪里坐?
不說燕軍將領之中有人要嘀咕了,那些晉營將領該怎么辦,難不成讓他們坐王帳外面去旁聽?
李富勝倒是光棍得很,直接坐到了左手下的第二個位置。
作為鎮北軍里分出來的總兵官,他的地位,毋庸置疑。
在三年前的三國大戰之前,軍中一直流傳著這樣的一種說法,那就是大燕分四類總兵官,一類,是鎮北軍里的總兵,一類,是靖南軍里的總兵,一類,是禁軍中的總兵,最后也是最下面一類,就是地方軍里的總兵。
田無鏡入晉之后,靖南軍得到了快速擴充,麾下原本的靖南軍總兵實力和兵馬,順帶著地位,也就水漲船高。
但再怎么漲,你也很難漲得過李富勝,人資歷,擺在這兒,江湖地位,也肉眼可見,你們在進步,他李富勝又不是擱那兒干躺著。
三國大戰,他孤軍深入,打到上京城下,向乾國官家問好;
望江兩戰,他也都參與了。
他往左手位第二一坐,誰敢去坐第一?
然而,剛坐下去的李富勝馬上就伸手招呼鄭伯爺:
“鄭老弟,來來來,這兒,這兒,這兒!”
指著的位置,赫然就是他上頭那一個座。
鄭伯爺略作猶豫了一下,
按照鄭伯爺內心的排位順序,他坐一列的首座,那是理所應當的。
論戰功,論“圣眷”,
他平野伯坐一列之首,靠田無鏡最近的一個位置,不過分吧?
但你要他自己就這般直白地坐過去,未免有些太著急了,吃相過于難看。
好在有李富勝這個幫襯,鄭伯爺只得灑然一笑,再微微搖頭,看了看四周,和眾人眼神對視了一下,走了過去,坐下。
曾經,鄭伯爺和野人王感慨過,說燕軍之中沒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兒。
而寄人籬下一向對鄭伯爺“百依百順”的野人王卻難得的頂了鄭伯爺一句,大概意思就是,他不信。
后來,鄭伯爺琢磨開味兒來了,估摸是茍莫離不敢直言一句“燈下黑”;
自己之所以沒遇到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兒,那是因為他才是玩這些狗屁倒灶事兒的集大成者。
眾人入坐,
右手那邊,坐著任涓、羅陵、陳陽、馬友良、薛楚貴、趙安德、李光宗,這些,都是最早的靖南軍總兵,身上,都掛了爵位,在他們后頭,還有擴軍后新晉的一眾靖南軍總兵,基本都曾是他們的手下。
左手這邊,鄭伯爺坐第一個,下面是李富勝,隨即是公孫志等一系原本鎮北軍派頭的總兵,接下來是宮望等晉軍營的總兵官。
雖說整個伐楚大軍,確實是在靖南王田無鏡的掌握之下,但下面人,還是有著一種涇渭分明的意思。
任何時候,嫡系就是嫡系,客軍就是客軍,至于晉軍營,其實還沒脫離“奴仆兵”的層次。
鎮北軍一派被拆分后,依舊自成團體,晉人營口也是抱團取暖,靖南軍嫡系保持著自己王爺鐵桿的驕傲。
說白了,看眼下,門戶之見,成分區分,比之那大乾三邊駐軍,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內訌就極端了,但整出個隔岸觀火,死道友不死貧道,那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
不說別人,
鄭伯爺絕對會第一個這般做。
他眼里只有“大局”,且這個大局對自家雪海關是利是弊,可沒什么大燕的大局以及所謂的家國情懷。
辛辛苦苦積攢下這些家業不易,說鄭伯爺是鄭扒皮也絲毫不為過。
誰叫上頭有田無鏡壓著呢。
這就是主心骨,這就是旗幟,這就是真正的大帥。
田無鏡一道軍令之下,
當初在盛樂城的鄭伯爺就得乖乖奉獻出自己積攢的糧草供田無鏡大軍出征雪原;
在望江畔,鄭伯爺就得帶著自己麾下那一萬兵馬冒著可能被野人大軍包餃子的危險深入敵后;
也是田無鏡的一道命令,
一向惜命的鄭伯爺就得去楚國走上一遭。
鄭伯爺尚且如此,其他各路軍頭子,自然更為服帖。
大軍出征,除非是單一成分的集團軍,這個可能性實在是太低了,且就算是單一成分的集團軍,只要林子大了,里頭必然也是派系山頭林立,軍內無派,才叫真的奇怪。
而那些動輒多路大軍聚集在一起的,帥位人選,就更得慎重了。
此時,田無鏡坐在帥座上,指了指前方。
數名親衛上前,將中央區域的一個放在地上一大塊油布給掀開,里面,赫然是一座沙盤,只不過這沙盤不是在桌上,而是直接在地上。
沙盤這種東西,古來就有之,算不得稀奇。
但田無鏡的這座沙盤,真的讓鄭伯爺驚訝到了,其對地形掌握之精細,讓鄭伯爺生出了拿尺子去量比例尺的沖動。
沙盤之上,鎮南關位于中央偏南的位置。
鎮南關兩側,是兩條茫茫山脈。
在其后方,也就是南方楚國境內,還有一座軍寨,且再之后,還是楚國上谷郡的郡城。
在其前方,也就是晉地之內,鎮南關東西兩側,各有一座大寨;再北方,還有兩座軍堡。
軍堡可不是乾國在三邊那里修建的一座座燧堡,而是完全摒棄了民用,純粹作為軍事重鎮的城池存在。
這兩座軍堡,上頭分別插著旗幟,一座叫東山堡一座叫西山堡。其后頭,正中央,還有一座特意用紅色旗子標志出來的軍寨,叫央山寨。
楚人那邊叫什么名字,無所謂,自己這邊好區分就行。
兩座堡寨作為前凸,像是兩只對外張開的手,在這道弧下,還有一連串的小軍堡存在。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就是鄭伯爺也沒想到,那位楚國大將軍年堯竟然是玩土木工程的真正行家里手!
這才多久的功夫,居然就已經修建了這么多的堡寨!
且這些大小軍堡和軍寨之間,隱約有一種合縱成勢之感。
如果不是靖南王年初時發兵給他來了一下,再給那位年大將軍幾年時間,他真敢把鎮南關當作核心給你修出一座長城來!
眾將此時都默不作聲地看沙盤,原本坐在后面的人,此時也顧不得禮數了,開始向前挪動步子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其實,地形圖紙,靖南王早就派人發給各部了,但大部分人對這種軍事地圖只能看個大概,看個意思,肯定是沒眼前這種沙盤來得更清晰直接的。
良久,待得諸位將領都看得差不多后,田無鏡才開口道:
“鄭凡,你說說,這仗,該怎么打。”
眾人將目光都投向了平野伯。
平野伯的戰功,他們是認可的,更何況平野伯先前在王帳外還分發了攻城要則,這意味著這位平野伯還是個攻城戰的行家。
坐在第一排,被老師提問的概率,確實是最大的。
好在,鄭伯爺早有彩排。
外人對靖南王的觀感,是神秘而恐怖的,但作為最親近的人,鄭伯爺也算是摸出套路了,不敢摸虎須,但敢數一數到底有多少根。
鄭伯爺起身,道:
“王爺,末將以為當先剪除楚人于鎮南關外圍羽翼,一步一步擠壓掉楚人除了鎮南關外的依仗;我軍不善攻城,也正好可以借著這個機會鍛煉一下我軍攻城的能力。
隨后,再等待契機。”
李富勝捧哏道:
“契機,啥契機?”
鄭伯爺上前,伸手在鎮南關上指了指,道:
“當楚人只剩下鎮南關這座雄關時,這座雄關,也就擋不住我大燕鐵騎了,那時,我軍可預留一部分主力,就在鎮南關下盯著楚人,另縱數路偏師繞過鎮南關,直入楚人上谷郡,給楚人朝廷壓力,再讓楚人朝廷給鎮南關壓力。”
梁程對鄭伯爺科普過,說當年后金對大明,玩的就是這一手,先破掉大明在關外的堡寨體系,壓縮大明的邊防對外空間。
然后就是每隔兩年就找個地方入邊,打打草谷攻攻里面的城,順帶再到大明京城下面遛個彎兒,迫使明軍主力出來野戰,仗著那會兒的八旗兵的戰力吃掉明軍敢出來野戰的主力,最終,將大明的北方防御體系給掏空。
戰爭,其實和政治是脫不開的。
鄭伯爺對自己的答案還是很滿意的,
畢竟,這是梁程給出的參考答案。
談不上驚艷,畢竟最終都得落子攻城,你大軍又飛不過去,怎么驚艷起來?
但絕對是老持穩重。
諸位將領聽了后,也都紛紛點頭,穩扎穩打,慢慢耗,慢慢磨唄,大家伙其實對各自兵馬的攻城能力,都要打一個問號,正好有一個緩沖期可以練練兵。
雖說,這種練兵方式,死傷肯定很大,但怎么說呢,攻城方還是有比較大的心理優勢的。
然而,
坐在帥座上的田無鏡卻搖了搖頭。
鄭伯爺一時陷入了疑惑,
參考答案出錯了?
不應該啊。
田無鏡從帥座上走了下來,
看著腳下的沙盤,
“楚人軍堡、軍寨,可互相呼應,互相增援,互相策應;
就是我軍能將其圍起來攻打,也很難將他們所有都圍住;
且全圍住兵力一分散,等于全都沒圍住。
慢慢打,
對于我軍而言,確實是老持穩重之言,但對楚人而言,也正是他們最樂意見到的局面。”
提議,
被否決了?
鄭伯爺倒是沒順著田無鏡的思路在思索到底該怎么辦,
而是在思索梁程的答案怎么會是錯的呢?
不應該啊?
按理說,梁程帶兵打仗的本事,不會比老田差啊。
對麾下魔王的能力,鄭伯爺向來是有著無比的自信。
任涓開口道:
“王爺說的是,楚人不敢與我軍決勝于野,他們的算盤,就是想著靠著這些軍堡軍寨來消耗羈縻我軍。
說到底,還是和乾人學的把戲。”
楚人,并非是學乾人,而是弱抗強,就得用這種一步一步消耗步步阻擊的法子,尤其是在這個時代,缺少戰馬的國家想抵抗騎兵集團的進攻,只能靠城墻來抵消掉對方的騎兵機動優勢。
李富勝也開口道:“對,我大軍這次出征固然極多,但楚人兵馬,也不比咱們少,我在荒漠打仗,說句不怕大家笑話的話,一直等到南下攻乾時,我才真正意識到城池得有多能打,否則,當初我早就將乾國那位官家擄過來送去京城讓他陪咱們陛下喝茶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眾將一起大笑。
鄭伯爺沒笑,而是在繼續鉆著自己的牛角尖。
田無鏡則挪動了一步,一時間,全場再度肅靜。
“楚人這些軍堡軍寨,宛若一盤活水,互相可接濟彌補。”
這個時代,沒有立體防御縱深的解釋,但絕對有這個意思,也就是你打甲堡,乙丙堡會派出援兵,援兵可以襲擊你,也能夠直接沖進城去運送給養和兵源。
但如果你死死圍住,得動用更多的兵馬消耗更多的精力,且也別想著圍點打援,楚人完全會說放棄就放棄,就讓那座孤城來耗你。
你就慢慢打,慢慢耗,慢慢放血。
有玉盤城下青鸞軍的前車之鑒,這次,楚人必然是將糧草準備得足足的。
而如靖南王所說的活水,其實就是加大了燕軍攻城時的軍事成本。
田無鏡伸手,
指了指楚人諸多軍堡軍寨所圍之正中央,也就是上面標注著的央山寨,
“本王,欲先取央山寨,斷其活水!”
“本將軍,就猜他田無鏡會先攻我央山寨,斷我本源!”
鎮南關的帥府內,年堯坐在門檻上,
其下諸多將領則全都坐在院子里,席地而坐。
年大將軍手里拿著半個西瓜,用勺子挖著吃。
下方諸多楚國將領,也都捧著半個西瓜,也全都用勺子在挖著吃。
將軍府內有冰庫,這些西瓜,也都是冰鎮過的。
諸多將領中,
有性子野的,懶得用勺子挖著吃,也有出身貴族,不喜這種吃瓜做派的,但都懾于年大將軍的權威,規規矩矩地學著年大將軍的方式乖乖吃瓜。
“本將軍知道,你們先前一直覺得本將軍鎖著你們不準你們出戰,鞭策你們埋頭筑城修寨,委屈了你們?煎熬了你們?
這么說吧,
屈天南,屈柱國,他的本事以及青鸞軍的精銳,在座的沒人不服吧,人都得靠著玉盤城守著,咱們吶,就別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噗…”
吐出一口西瓜子,
年大將軍繼續道:
“當然啦,誰要覺得我老年喪權辱國了,有污國格了,畏敵怯戰了,不用偷偷地給王上寫密信,真的不用。
我老年,對上那田無鏡,我確實慫了,我認啊!
但你們,
誰要不慫,誰要有膽量的,當著我的面,大可講出來。
放心,
我老年不會怪罪你,我會敬重你,放下西瓜馬上就給你磕個頭。
為啥?
就因為你比我有種!
有種的人,老年我佩服。
然后,你就給我領你本部兵馬做中軍出戰,放心,我也不會讓你去送死,左右兩翼兵馬,我給你安排好,后軍,我親自給你壓陣。
咱吶,就大大方方地和燕人打上一場,將燕人給打出去,省得燕人堵在咱家門口我也看得厭煩!”
在場諸將,只是默默地聽著,倒是沒人敢起來說他不慫想受年大將軍磕頭禮的。
燕人野戰之強橫,他們是清楚的,其實,大楚也有騎兵,偌大一國,真要養馬怎么可能養不起來?
但問題就在于,大楚騎兵是戰爭的輔助,而燕人,他們的主力,就是騎兵。
曾經不可一世的三晉騎士,就是被燕人給打崩了的;
入關之后一副將要重新崛起的野人大軍,也被燕人給打崩了。
種種戰績,讓大家都熄了和燕人野戰爭雄的心思。
年大將軍又舀出一大口瓜,一邊大嚼著一邊道:
“所以啊,咱們言歸正傳,其實,原本,本將軍是想將央山寨修成城堡的,但一來,工程量太大,二來,那田無鏡也沒給咱這個機會。
不過,也無妨了,這央山寨,本就是本將軍置于咱諸多軍堡軍寨之中的一道魚餌,等著他田無鏡來上鉤。”
說到“上鉤”這兩個字時,
年大將軍皺了皺眉,
忙揮揮手,
“不能說上鉤,不能說上鉤,罪過罪過,叫什么來著,對,請君入甕,請他靖南侯,來做客。”
人,總是會有些忌諱的。
有些人,或許不敬鬼神,但世間,總有一些他敬重的人和事。
年大將軍本能的覺得,用“魚餌”和“上鉤”來形容田無鏡,不好。
“大將軍,那田無鏡會咬這個餌么?”
一名將領問道。
年堯直接將手中的勺子砸過去,
罵道:
“叫請君入甕。”
“是,是,末將知罪,敢問大將軍,燕人,真的會入甕么?燕人善于野戰,這個,我們都認,但燕人欲先取央山寨的話,我軍外圍諸多軍寨軍堡,可直接來一出關門打狗,他燕人就不怕被我大軍團團包圍于中央困死鎖死么?”
年堯搖搖頭,
“他是誰啊,他是田無鏡啊!”
“……”一眾楚國將領。
不管怎么樣,大家現在是敵對關系,燕軍大軍陳列在外,正欲伐楚,身為自己這邊的大帥,這般評價對方主帥,實在是有些……過分了啊。
但年大將軍卻沒這個覺悟,反而道:
“別人不敢的事兒,他田無鏡敢,別人不敢行的路,他田無鏡敢行。
這兩年,我于鎮南關外修建了這么多軍堡軍寨,已然連成一勢,燕人無論攻打哪一處,我軍都可增援可呼應。
他田無鏡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
而這央山寨,居于中央,四通八達,正是活水之源,他燕人不想和咱們慢慢苦熬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口氣先拿下央山寨,以力破我之活水。
到那時,咱們,就只能被壓縮回鎮南關,看著燕人在外面,一座一座地拔釘子了。”
“大將軍,末將請求增兵央山寨。”
“增兵?怎么增?央山寨就這么大,囤個萬把兵馬已然臃腫不堪了,再囤,人往哪兒堆,打仗,不是這般打的。
再說了,真把我中軍帥帳押上去……”
一名將領拍馬屁道:
“那燕人就不敢上鉤了。”
“放屁,是老子怕他田無鏡不管不顧地來沖老子帥旗!”
“……”一眾楚國將領。
“我知道,你們可能覺得我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行,本將軍就這么干了,怎么滴?
本將軍就是要告訴你們,這一仗,咱得縮著頭打,在座的,有不少都是貴族出身,但在戰場上,他燕人,可不講什么貴族不貴族的。
柱國,他燕人也是敢砍的!
要么,
就讓王上撤了我大將軍的職,
要么,
就得聽我的。
諸位放心,他燕國已然押上了一切,咱們在這兒,多耗一天,他燕國距離民不聊生百姓揭竿而起,就近了一天!
這一仗的勝敗,也不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拼的,是國力!
這些話,本將軍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了。
央山寨,
他燕人敢拿,
本將軍就敢關門!
他燕人不拿,
本將軍就慢慢地和他們耗!
但本將軍還是覺得,他燕人還是要拿的,他燕人耽擱不起,就算是傾全國之力,也支撐不住太久。
依照本將軍對田無鏡的崇……
對田無鏡的以往戰績的了解,
八成以上,他會先下手央山寨。”
“那大將軍,我們為何又要去關門打狗,我們……”
“糊涂,央山寨,必須得保下,否則燕人就輕松太多了,這不行,另外,本將軍先前是說了要主守,但守是守,和關門打狗不沖突的。
因為這一仗,就算是打起來了,也是為了更好地守。
大家也切莫喪氣,
敵勢強我自當避其鋒芒,待其氣餒,先前受的委屈,咱總有機會把場子給再找回來!
我老年是家奴出身,在座的,也都清楚,老年我沒讀過幾年書,但我知道一個道理:
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傳令!”
一眾正席地而坐吃瓜的將領們馬上放下手中的瓜,轟然起身應諾。
“獨孤念,本將軍與你左路五萬禁軍兵馬,繞至西山待命!”
“末將遵令!”
“蕭樓,本將軍與你五萬禁軍兵馬,繞至東山待命。”
“末將遵令!”
“其余各營各寨各堡各軍,兵馬都發動起來,咱先給他將口袋,布起來,坐等。”
大楚皇族禁軍,其實是年堯手中能用的機動力量,掌握著鎮南關和后營。
而其余各堡各寨,里面駐扎著的,基本都是各家貴族的私兵,也是由他們族內將領在統領。
這倒不是在故意消耗貴族的力量,面對燕人來勢洶洶,大楚貴族們經過攝政王的一番敲打,也還算是明事理的。
畢竟,熊氏皇族至多也就是想剪一剪他們的羽翼,而燕人,是想滅他們全家。
再者,外面軍堡軍寨,也就沒人敢投敵了,畢竟,誰家投敵誰作戰不利,就在后頭處理誰家,就是鐵了他們的心,讓他們去和燕人死磕。
而年堯雖然先前自稱家奴出身,但在軍隊里,可沒人敢小覷和不敬他。
一則是因為其本身就戰功赫赫,軍伍里,最服的就是有本事的人;
二則,他畢竟是攝政王的家奴,也就是天子家奴,此家奴和彼家奴,還是不同的。
最重要的是,后方攝政王一邊穩住了局面,一邊,對他投以近乎無限的信任。
且這次看似只動用了十萬禁軍,但鎮南關里,可還有他年堯率中軍親自坐鎮著,同時,這十萬皇族禁軍等于是給這密密麻麻的河道里添了一股活水,所引動起來的,可是整個鎮南關前沿所有軍堡軍寨的所有楚軍,規模,可謂極其龐大。
“大將軍,末將觀燕人這些時日,廣修軍寨,廣布營盤,看似不大可能行此險招。”
一名叫鄭遲的將領開口道。
他是年堯的心腹愛將,是年堯一手提拔起來的,所以他敢在年堯發布完命令后再說出自己的猜測。
同時,伴隨著燕國那位平野伯的崛起,鄭遲也被拿來打過趣,很多人都問過他,是不是燕國那位平野伯爺的啥子親戚。
楚國貴族林立,所以,很喜歡講姓氏傳承,你鄭遲和那平野伯都姓鄭,說不得還沾親帶故的不是?
每每遇到這種問題,鄭遲總是很無奈,想那位平野伯是燕國北封郡人士,自己是楚國人士,二者相隔了整個晉國加上整個燕國,就這,哪能有什么聯系?
面對鄭遲的發問,
年堯大將軍只是笑笑,
“是你懂田無鏡還是本將軍我懂田無鏡?”
“……”鄭遲。
“……”一眾楚國將領。
來了,來了,
大將軍又來了。
年大將軍重新坐回了門檻上,
雙手向下壓了壓,
一眾將領馬上盤膝而坐。
年大將軍又拿起沒吃完的西瓜,一眾將領馬上也拿起先前放下來的瓜。
年堯治軍之森嚴,可見一斑。
看似灑脫無拘無束,但其實草莽之氣中,卻不失綿里藏針。
昔日花船之上,作為景氏子弟出身的景仁禮在得知對方是年堯后,馬上就閉口不做聲。
因為就是軍中的這些貴族出身將領,很多的,其實也是崇拜年堯的,也被年堯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家奴上位,怎么可能沒本事?
說白了,
大乾現在最缺的,就是像年堯這般有軍功有手腕且正值壯年的帥才,乾國只能靠著一些老將老軍門來支撐個門面,要是乾國官家手里有一個年堯,估摸著做夢都能笑醒打出個鼻涕泡。
“田無鏡用兵,最喜用障眼之法;
三年前,燕人借道于乾開晉,此是其一。
逐野人時,將鎮北軍和靖南軍與地方軍晉軍的甲胄對換,誘得野人主力與之決戰,此是其二。
沒錯,
燕人現在是在外面廣修軍寨,做出了一副要穩扎穩打地態勢,但田無鏡到底是田無鏡,他不會滿足就這樣打呆仗蠢仗的,他也得考慮他燕國后頭的壓力。
央山寨這一手,本將軍就落子在這兒了。
他燕人就是不來,就當讓兒郎們趁著這個機會都活動活動,省得在城寨內待得不動給憋壞了。
但本將軍還是覺得,
他田無鏡,
還是會來的。
本將軍就在這兒,
等著他!”
“本王覺得,對面的楚軍主帥,應該會在央山寨這里,等著本王。”
田無鏡雙手負于身后,站在沙盤前,神情平靜。
這時,羅陵開口道;“王爺認為,央山寨,是楚人給咱們設下的套?”
田無鏡搖搖頭,道:
“本就是一步必須要下的棋,這個位置,位于楚人各路軍寨軍堡的正中央,其溝通四方之用,本就是落子之地。
談不上是下套。”
這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李富勝則道:“王爺,先拔央山寨,確實好處多多,相當于一拳砸穿了楚人的氣海,使得其氣血無法再輸送四肢百骸。
但末將覺得,楚人不會看不清楚這一點。
且按理說,這邊東山堡和西山堡,都修城了軍堡,這個重中之重的央山寨,為何還只是軍寨?”
軍寨和軍堡從防御性角度而言,其差距,可是太大了。
當然了,修建軍堡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耗費的代價也不相同。
就是乾國那種錢糧人力恐怖的國家,除了三邊以及國內的一些重鎮,其余普通的縣城小城池這類的,其實并不具備太多的軍事防御性,只是有那么一個框架在而已,中看不中用。
但在這里,他年堯已然修建了這么多軍堡了,卻唯獨漏了央山寨這么重要的一個位置,太令人匪夷所思。
田無鏡點點頭,
“他是想修的,但本王沒讓他修成,除了年初那一次,去年,他每次想在央山寨這個位置修建軍堡時,都被本王派一營兵馬給攪了。”
李富勝拱手道:“屬下明白了。”
國戰,是眼下剛啟,但真正的戰事真正的交鋒,其實在很早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確切地說,是在驅逐完野人,田無鏡的帥旗從穎都遷到奉新城時,就已經開始了。
只不過前兩年,燕國尚未安撫好三晉之地,且未曾做好和楚決戰的準備,田無鏡也沒有起大軍集結,故而,只能默認了楚人依托鎮南關在修建城堡工事。
但這一切,其實都在田無鏡的注視之下,且動用自己手頭能用的力量,去讓楚人的行動,不要過界。
比如這央山寨,楚人幾次想修都被打斷,比如年初楚人想要擴大修建范圍,將防御面給再度撐開,就被田無鏡給又壓縮了回去。
你可以修建堡寨,你可以加固工事,你可以增強防御,
但你得在我的允許限度內,
否則,
我以后打你時會很費力。
李富勝的一句“明白了”,倒不是在敷衍,而是真的…佩服得無話可說。
他早年,是跟著鎮北侯打仗的,但怎么說呢,鎮北侯府經營百年,這百年時間里,鎮北軍一直在走上坡路,而荒漠蠻族王庭則一直在走下坡路,很清晰的就是我強敵弱態勢。
在北封郡打仗的感覺,和在這里跟著田無鏡打仗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再復雜的局面,它都能料敵先機。
對李富勝而言,這挺好,不用動腦子,只需要找機會讓自己上去盡情殺戮即可。
而這時,鄭伯爺也想明白為何梁程給的參考答案和田無鏡的不符合了,因為梁程著眼于的是雪海關自身,雪海關新進了這么多野人奴仆兵,不去消耗養著還浪費糧食,自然穩扎穩打慢慢磨最劃算,至于什么大燕的后勤,大燕的壓力,梁程根本就不在乎,也不是他考慮范圍內。
出發點不同,給出的答案,自然也就不同。
陳陽在此時開口道:
“王爺,我軍若是先取央山寨,楚人發兵一圍,再借助外圍軍堡軍寨體系,很容易將我軍給圍住,成鎖龍之局。”
到那時,燕人擅長的騎兵機動能力以及優勢,就將被抵消掉。
試想一下,燕軍主力被困在楚人預先設置好的軍堡軍寨體系之中,等待燕軍的,只能是被分割和包裹。
那種情形下,楚人的方陣和步卒優勢反而可以更大程度地發揮出來。
田無鏡指著面前的沙盤,
“本王不讓他們在這里修成軍堡,就是為了給他們一個鎖我們的機會。
兩軍對壘,初時,雙方必然都士氣在巔。
我大燕舉全國之力伐楚,各路兵馬民夫集結,其勢已成;
楚國面對我大軍壓境,前有玉盤城下之恥,今有被我大燕兵馬圍堵家門口之辱,其實心里,也在憋著一股氣。
既然大家都有氣,總得找個機會碰一碰。
他們想鎖龍,龍軀太大,才容易被鎖。
本王決意,
以一路兵馬,單獨深入,直取央山寨!
其余兵馬,共分十三路,全都布置于外圍,一路盯一堡,一路盯一寨。
哪一路楚軍敢出來關門,就給本王打哪一路。
本王親率靖南軍中軍,直面鎮南關北大門,鎮南關內楚軍敢出兵,本王就敢直接沖他的城!
他楚人主帥不是想給本王來一出請君入甕么,
那本王就給他還一個喧賓奪主。
本王就是要欺負他,沒了城池軍寨做依托,廝殺于野,他楚人,不是我大燕鐵騎和三晉騎士之對手!
伐楚,
第一戰,
本王,以及在場諸位,都是壓陣,只為了給那一路深入之軍搭臺。
此戰決勝之局,
當屬這一路兵馬能否啃下央山寨。
此役之后,
楚人于鎮南關北面辛苦經營兩年之局,可告破泰半,雖只奪一寨,卻可重創楚軍士氣,接下來,其余軍寨軍堡被截斷聯系后,如無根浮萍,自可徐徐圖之,一一攻克。”
田無鏡的目光環視四周,
“這一戰,本王要讓對面的楚人主帥,要讓對面的楚軍,要讓楚國的那位攝政王清楚一件事。
既然本王來了,
那他,
他年堯,
他攝政王,
他楚國,
就只有站著挨打的份兒!”
田無鏡伸手指向沙盤北面,那里,是一座座燕軍軍寨,上面插著各路兵馬的旗幟。
“誰愿替本王,將他部之旗,插在這央山寨之上,奪下這份,伐楚第一功!”
一時間,
王帳之內,
諸將群情激憤,都拍起了胸脯。
這是何等的榮耀,
整個伐楚大軍都為其搭臺,就看他一部表演,此戰若勝,各部之中其戰力,當屬第一!
這不僅僅是名聲的事了,而是在以后的戰損補充、兵額補給方面,最能打的那一部,必然會獲得更多,于主將個人,于其部眾,都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翻身仗”。
“王爺,末將愿往,不破此寨,誓不還踵!”
“王爺,末將愿為王爺前驅,拿下央山寨!”
“末將愿往,求王爺成全!”
“末將必當竭盡全力,不負王爺厚望!”
“末將……”
這就是田無鏡掛帥的優勢之處了,其個人魅力,可以讓這些軍頭子們不會計較眼前自己實力的損耗,因為大家都清楚,只要拿下功勛,戰后的收獲,必然會更大,在這一點上,靖南王素來賞罰分明。
而若是主帥資格不夠服眾的,這種仗,就很難打,因為大家都在擔心是不是要故意消耗掉我的實力?
看著面前諸將請戰心切的火熱一幕,
鄭伯爺深感欣慰啊。
看了看在請戰的李富勝,看了看在請戰的羅陵,看了看在請戰的陳陽,再看了看請戰的宮望…
很好,
我大燕有你們這些忠貞之將,
未來可期!
鄭伯爺默默地低著頭,仔細地看著沙盤,一臉凝重,仿佛面前的這座沙盤,有著莫大的魔力,正在深深地吸引著他。
笑話,
自家的家底子,攢起來容易么!
瞎子隔三差五地開會,收拾人心,四娘每天都忙得很晚,就為了甲胄錢糧,梁程櫛風沐雨地操練兵馬…
孤軍深入,沖人家軍寨,這可不是遭遇戰上的沖鋒陷陣。
軍寨,鄭伯爺在乾國時打過不少,怎么說呢,就是戰五渣的乾軍,在有軍寨做依托時,也能夠給當時的鎮北軍帶來很大的麻煩以及不小的傷亡。
不去,不去,
堅決不去,
老子那里還拉了數萬野人奴仆準備當炮灰呢,
老子才不愿意將自己本部兵馬拿上去消耗。
再說了,
名聲,
我缺么?
戰功,
我缺么?
我又不是明天就造反,這么急切干什么?
且為了和同僚們相處得當,總得給他們一些表現的機會嘛不是。
這叫,雨露均沾,可不能老是自己吃獨食,影響不好。
鄭伯爺心里想著這些心思,眼睛,則繼續盯著沙盤,時不時地還微微頷首,像是在反芻著靖南王先前說的那些話。
甚至,
鄭伯爺連看都沒去看田無鏡那邊,不敢看,不能看,看不得。
然而,
下一刻,
面對請戰的諸將,
田無鏡開口道:
“可惜了,你們,都來晚了。”
正在看沙盤的鄭伯爺眼睛猛地一瞪,一股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
“上旬,平野伯鄭凡就給本王上了關于這次軍議的折子,他給本王兩條建議,一條,就是他先前說的,一條,就是本王所說的。”
“……”鄭凡。
鄭凡扭過頭,終于將目光從沙盤中挪開,看向了田無鏡。
不是,
你不能這樣,
你不能!
“當時,平野伯認為第二條奏折可能會被本王覺得太過激進;
但本王卻認為,深合吾意,我大燕將士,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能丟下這份誰與爭鋒的豪氣,此乃我大燕,立國之本,立軍之魂。
平野伯在給本王的折子上說,他部下乃當世強軍,號稱雪海鐵騎,愿為本王前驅,打響他雪海鐵騎的名頭。
他說,等他拿下央山寨后,其余諸位,再拿著他寫下的《攻城要則》,慢慢學著把那些軍堡軍寨給攻下來就是了。”
眾將都將目光投向了鄭伯爺,
鄭伯爺則繼續盯著靖南王。
預想中的那種,眾將無比憤怒地看著平野伯的景象并沒有出現,哪怕鄭伯爺在“折子”里將他們比作了“徒子徒孫”;
無他,
因為想憤怒也憤怒不起來,
因為人家確實是傲,傲得不得了。
但人家,確實是有傲的資本。
但大家的目光,都很委屈,知道你能打仗,知道你厲害,也知道你得靖南王的看重,更是靖南王的關門弟子;
但你平野伯爺能不能給我們大家伙留點兒面兒?
然后,
大家發現平野伯的目光里的委屈,居然比大家更深重。
當下,
鄭伯爺一不做二不休,
馬上跪伏下來,
“王爺,末將覺得公孫志將軍和宮望將軍都……”
“準了,東方面本就只有你們三部,本王命他們在日后戰事中,受你部節制。”
“……”鄭凡。
“末將領命!”
“末將領命!”
公孫志和宮望馬上跪伏下來受令。
“王爺,末將覺得自己……”
靖南王目光一凝,朗聲道:
“好,本王知道你一直有著莫大的自信,為將者,自當有這種舍我其誰的霸氣。”
“……”鄭凡。
“雪海關總兵大成國將軍平野伯鄭凡,聽令!”
鄭伯爺張了張嘴,
來了,
來了,
熟悉的感覺,再一次來了。
每次都是這樣,
次次都是這樣!
鄭伯爺咬了咬牙,
抱拳道:
“末將在!”
“本王命你部直取央山寨;
勝,本王為你記伐楚第一功;
敗,就不要回來了,大可直接去問問對面楚人,問問他們,還收留不收留你這位名正言順的大楚駙馬。”
“末將…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