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隊伍并不算臃腫;
首先,
是原本的欽差隊伍必然是要一路回去的,而這一路人馬先前趕赴雪海關宣旨時,已經展現過自己趕路的能力。
隨后,便是鄭伯爺這邊。
三輛馬車,
一輛馬車里坐著公主和鄭伯爺,還有兩輛馬車裝的是貨物。
雖有閱兵的數日耽擱,但總體而言,返京的時間,依舊是極為寬裕的,該停的地方可以停,該歇的地方可以歇;
只要鄭伯爺不學那乾隆皇帝微服出巡去調戲夏雨荷,
就必然不會有失期的問題。
隨行的,還有瞎子、樊力、劍婢、茍莫離、劍圣、陳大俠,另著高毅親率的三百親衛騎兵。
今日下午,
隊伍早早地就在明池池畔宿營下來。
這里距離望江,也就再有兩日多的行程了,等過了望江,到穎都再從穎都接連燕國邊境,已經有了修繕一新的官道,隊伍的行進速度也就能再提一大截,同時完備的驛站系統,也能讓大家省去很多的補給休整時間。
最難走的這段,其實也就是雪海關到望江這一路,因為原本的整個成國東大半,是野人之亂中受荼毒最為嚴重的區域。
前期劫掠不談,那是一錘子賣賣,干脆利索;
但后期大燕東征軍來到望江西側,雙方開始僵持時,那就不再是簡單劫掠了,而是挖地三尺地進行搜刮補給,簡直就是在掘根!
之后,靖南侯擊潰野人主力,玉盤城內青鸞軍投降被屠戮,戰事雖然已定,但一來整個晉地從西到東都在兩三年內被戰火洗禮過,休養生息本就需要時間;
二來,鎮南關那邊和楚國的大戰隨時都可能爆發,依照靖南侯的意思,若是兩國正式開戰,若是不能一舉擊潰楚人野戰主力將戰火燒到楚地上去,那就得退而求其次,燕軍主動后撤讓楚軍入晉拉開戰場格局和寬度從而給騎兵以更大的活動范圍和主動權。
所以,對這塊本就被預先劃定為“戰場”的區域,無論是大燕還是穎都,都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進行開發和移民。
明池是很美的一塊地方,尤其是在現在,湖波蕩漾,綠草如茵,給人以心曠神怡的感覺。
少趕兩個時辰的路,在這里歇息歇息,也算是長途之中難得的安逸了。
一張長毯,上面擺放著一些吃食酒水,公主坐在那里,時不時地往鄭伯爺嘴里塞一些吃的。
鄭伯爺則頭枕雙手,躺在草地上,欣賞著這片晚霞。
不遠處,白衣劍圣坐在湖畔,在其身旁,坐著野人王。
野人王被關了這么久,同時還曾承受過沙拓闕石僵尸煞氣的侵蝕,以及最早當初為了逃避追捕而自毀了面容,使得其現在和原本,完全就是判若兩人。
不需要易容也不要鐵面,根本就不用擔心自己會被認出來。
再者,
大燕之中,真正見過野人王的,也寥寥無幾。
劍圣和野人王之間,按理說應該是不共戴天的關系。
但在雪海關時,劍圣也會時不時地讓瞎子幫忙將野人王從囚牢里提出來,說說話,聊聊天。
劍圣會說一些劉大虎在學舍里的事,也會說一些自己女人勤儉持家的事。
然后,被塞了一肚子狗糧的野人王每次還得故意發作幾次以增加劍圣的爽感;
畢竟,他渴望出來放風,看看天,看看云,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而此時,野人王正在剝栗子,糖炒栗子,很入味,很好吃。
野人王不光自己吃,還會特意剝幾個放在劍圣面前。
劍圣也不客氣,
欣賞著景色吹著湖風,時不時地拿起一個剝好的栗子放入嘴里緩緩咀嚼著。
“第一天出城時,看見你也在隊伍里,說實話,我還真被嚇了一跳。”
“怕我一劍殺了你?”
“是啊。”
“要殺你,在雪海關時就早殺了。”
在雪海關時,劍圣甚至不用自己動手,只需要他向鄭伯爺表示一下,鄭伯爺定然會將野人王的腦袋取過來放在劍圣面前。
都說范正文會做生意,但在人情往來的這種生意上,鄭伯爺還從未虧過本。
“不一樣的。”野人王搖搖頭,繼續悶頭剝著栗子,“在雪海關和在外面,是不同的。”
“是不一樣。”劍圣點點頭。
“我說得對吧。”
“嗯,在城內,你是囚,在城外,你是囚徒工,一年多前被俘的兩萬多野人,現在活下來,還剩下多少?”
雪海關的基建和復蘇,甚至包括上個冬天之所以能在吸納了這么多人口之后還能保持穩定,那數萬野人俘虜,可謂是做出了極大的貢獻。
他們做最累的工,他們吃最差的飯,他們住最冷的窩,一批又一批地野人奴工就這般死在了工地上。
現在,只剩下數千人還能繼續做苦役,其余的,不是死了,就是殘廢后失去勞動力而被處理了。
在這一點上,平野伯府可謂是極其冷酷。
當然,這也是他們罪有應得,出來混的,總是要還的,當初他們打入山海關燒殺搶掠那么痛快,痛快后,就得贖罪了。
鄭伯爺一直沒有從那批野人奴工中收編部隊,因為沒這個必要。
首先,雪海關一直走精兵路線,這是傳統,得繼續保持。
其次,雪海關雖然吸納了很多蠻族人,但底層的百姓,依舊是晉人占據了絕大多數,這些百姓大多是受到過野人荼毒的,對這批野人奴工的懲戒,可以收攬他們的人心。
豎立一個野人這個共同仇恨的靶子,有這個外部矛盾在,那么燕晉兩地百姓以及平野伯身為燕人的這一層身份所可能帶來的矛盾就能被盡可能地模糊掉了。
野人王想了想,道:
“還真是這個意思,但我還想過好日子,你知道么,我現在不怕平野伯,因為平野伯和我是一樣的人,能為了利益,可以出賣一切;
但你不同,我不確定,你是否愿意看見我過上好日子。”
劍圣沒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他不反感鄭凡將野人王拉出來一起入京,因為他可以看出來,鄭凡對這次入京受賞之事,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野人王也沒再追問下去,而是拍了拍手,
“這里是明池是吧,曾是司徒家驅逐我圣族大捷后立碑之地。”
晉地很多地名古跡,其實都和當年晉人驅逐野人有關。
昔日,司徒家某位家主率軍于此擊潰野人一部,將戰線推過望江,進一步壓縮了野人在晉地的戰略轉圜空間,同時也為最終徹底驅逐野人出晉地奠定了基調。
那位司徒家家主曾命雕工在此立碑,紀念這場大戰。
歲月流逝,太多事物都雨打風吹去,明池的美景已經淹沒掉了這里曾是古戰場的事實,成為了晉人游玩之處,花草圣地。
早年間,湖面上曾遍布花坊,不僅僅是以皮肉生意為生的紅帳子,還有很多自發和主動特意來這里天為被地為床的良家子和良家女。
擱在另一個世界,就是一個以主打“艷、、遇”為主題的旅游景區。
但眼下,
花坊不見,
附近甚至連人煙都不見多少。
昔日的鮮花浪漫,只剩鮮花不得浪漫了。
“碑文呢?”劍圣開口問道。
“當初我叫人挖出來,砸了。”野人王說道。
劍圣點點頭。
野人王也嘆了口氣,眼里,露出了一抹追思。
良久,
劍圣開口道:“糟蹋東西。”
“呵呵。”野人王笑了笑。
其實,他很想說,八百年前,三晉之地曾遍布野人圣族的神廟、碑刻、壁畫,但現在呢,還能看見么?
但他懶得爭辯,因為他清楚,諸夏人一直有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情節,自己的東西,是東西,自己的樂章,是天籟,自己的宗祠,是神圣,而其他族群,無論野人還是蠻族亦或者是山越,都不值一提,甚至多看一眼都會覺得臟眼睛。
這時,
張遠山走到鄭伯爺身邊,緩緩地跪坐下來,道:
“伯爺,這里真的是好山好水好風光。”
鄭伯爺沒做聲。
張遠山卻沒有已經當了蒼蠅的自覺,反而繼續道:“伯爺,你說,要是想徹底平定晉地這一塊,還需要多少兵力?”
鄭伯爺睜開眼,看了一眼張遠山,笑了笑。
張遠山也笑了笑。
然后,
鄭伯爺又閉上了眼。
“……”張遠山。
“伯爺是覺得,和下臣講這些,很無趣?”
鄭伯爺點點頭。
張遠上抿了抿嘴唇,道:“但下臣還是有一問,望伯爺可以為下臣解惑,這,也是六殿下所思慮之事。
那就是,鄭伯爺覺得,下一步我大燕,是先取楚還是先取乾?”
其實,
鄭凡對張遠山的態度變得這般生冷,也是因為在隊伍出發后,自己終于收到了小六子來的信。
小六子的信使先是和鄭伯爺這邊錯開去了雪海關,然后再由雪海關派出三名騎士快馬加鞭追上了隊伍將信交給了鄭伯爺。
信中,小六子先是得意了一把自己生了兒子。
然后說了說最近他的一些事,包括最近的心情瑣碎,嗯,還寫了兩首詩。
其實,鄭伯爺和小六子更像是一對筆友。
閑話在上頭,下面才是正兒八經的話。
在信的尾端,小六子著重提了三件事。
一件是永平三年上半年對雪海關的錢糧輸入籌劃。
一件是其父皇宣鄭伯爺進京他的一些看法,看法很含蓄。
而這含蓄,則意味著一種“暗示”,因為這本該是很風光的一件事,你為何要含蓄?
第三件,則是說馮觀是宮內近期得寵的年輕太監,功利心很重。然后對張遠山的形容是:
孤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人?
聰明人說話,會很簡單;
聰明人寫信,也很簡單。
一句“孤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人”,其實就已經包容了很多內容了。
小六子都看不透他,鄭伯爺就懶得去看他了。
只不過,
面對張遠山的這個問題,
鄭伯爺直接開口回答道:
“先取楚。”
二人聊這個話題時,一點都不顧忌在身側坐著的大楚公主。
“為何?”張遠山作洗耳恭聽狀。
鄭伯爺瞥了張遠山一眼,
理所當然道:
“因為打乾國沒我什么事兒啊。”
“…”張遠山。
瞎子在這時走了過來,
對張遠山道:
“張兄,此美景湖色,可有詩意?”
很顯然,是瞎子過來幫鄭伯爺接手了這個燙手的山芋。
張遠山很想脫口來一句,
這里的景色和你這位盲者有什么關系?
但還是忍住了,只能陪著瞎子吟詩作賦。
待得這里重新安靜下來后,
公主小聲道:
“我不喜歡那個人。”
“我也不喜歡。”
“嗯。”公主點點頭,似乎對自己和丈夫有共同討厭的人,感到很開心。
隨即,
公主試探性地問道:
“相公,可不可以在路上,給他……”
鄭伯爺看著公主,笑著道:“怎么膽子這么大,他好歹是欽差。”
公主看著家里皇袍都幾套款式的鄭伯爺,
咬了咬嘴唇。
鄭伯爺見狀,覺得挺可愛的,伸手摸了摸公主下顎,
“對不喜歡的人,沒必要都解決掉的,你也不可能都解決掉,當作不存在當作一只蒼蠅就行了。”
在明池的休息,算是隊伍的一次小安逸,之后兩日,隊伍都是快速行進,沒做什么耽擱。
在鄭凡的指示下,隊伍稍微向北,避開了玉盤城,從上游過的望江。
到底是自己的女人了,平時需要她出來幫自己撐場子那是“生活所迫”,但也沒必要刻意地讓她去觸景傷情。
“玉盤城”這個地方,應該是現在絕大部分楚人的傷心地。
過了望江后,隊伍沒做休息,在深夜,入了穎都。
穎都是一座大城,且是整個原成國范圍內,最大的中心城市。
因靖南侯率軍進駐了奉新城,所以它不算是軍事中心,但其他中心,它是一個都沒落下。
但無論是馮觀的欽差身份,還是鄭伯爺的身份,深夜喊開個城門,問題都不大。
就這樣,
隊伍進入了穎都城,下榻了城內的驛站。
由于隊伍行進很快,所以未曾提前派出信使入城通知,外加是深夜入城,所以哪怕驚動了穎都內的很多權貴,卻沒人會在這個時候去選擇星夜拜訪。
所以,
驛站內,
顯得很安靜。
而在驛站的院子內,
剛剛布置好內外警戒的高毅看見了向自己走來的瞎子。
“北先生,有何事?”
瞎子束手去身前,
“傳伯爺令!”
高毅和其身邊兩個副將當即跪下,
“末將在!”
“末將在!”
瞎子舒了口氣,
緩緩道:
“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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