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皇宮,鄭凡曾經來過,那一次,跟在魏忠河魏公公后頭可是走了好一會兒。
其實,燕國皇宮并不大,雖然先皇在位時,曾因為貪慕驕奢,對皇宮進行過擴建,但姬潤豪繼位后,對皇宮的用途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姬潤豪不是個樂于享受的皇帝,他不喜好宮殿,不喜好宏偉建筑,不喜好園林,甚至連平日里的御膳,都顯得有些樸素。
至于女人方面,
用句小六子曾對鄭凡說的話來評價,
那就是他的父皇,本該不愛女色的,
因為對自己的妻子,他一向舍得下狠手。
這是一個狠心的帝王,小六子沒見過“機器”,若是見過的話,應該會形容其父皇為一個絕情的機器。
后宮妃子,他沒有過多屬于自己的好惡,其選皇后,選后妃,看中的都是女人身后的家族,女人,對于姬潤豪而言,就是政治上和傳宗接代上的一個工具符號。
但凡君王,總有一些“風流逸事”傳出,民間百姓對此也津津樂道。
但姬潤豪沒有,他也懶得去弄這種調調。
他的女人,被其滅家的,就有兩個了。
他曾在見了鄭凡之后感慨,
就算朕不在意自己的兒子,但這小子心里能不在乎么?
這真的不僅僅是說說而已。
田無鏡自滅滿門,三皇子,就是田無鏡拿來發泄怨氣的工具,姬潤豪默認了這筆交易,且對“工具執行人”鄭凡,依舊是從“欣賞”的角度去看這個自己的臣子。
很多言情劇里,經常會出現“帝王無情”的矯情,在姬潤豪身上,則絲毫都見不到這種雜質。
此時,
御花園的涼亭里,
也就是當初鄭凡和鎮北侯烤羊腿的旁邊,
外頭,下著雪。
姬潤豪坐在涼亭內,在其對面,坐著一位身著襖衣的老者,二人中間則有一座棋盤,棋,已入尾聲。
燕地苦寒,哪怕天成郡并不是燕地的最北方,但它的冬天,也依舊熬人。
只是,這個冬天,要煎熬的人,太多太多,多到很多人似乎都忘記了天氣的作祟。
涼亭內,還跪坐著一個中年男子,長須,閉著眼,像是睡著了,在男子身后,還有一個小太監同樣跪坐在那里,看情況端茶遞水。
一直在姬潤豪身邊形影不離的魏忠河,此時卻不在姬潤豪身邊。
和燕皇下棋的白發老者,是燕國的禮部尚書,臉上已經布上了些許老人斑。
“呵呵,朕輸了。”
姬潤豪伸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
禮部尚書寧方盛拱手道:
“陛下棋力,已然見漲了。”
這是一位絕情的帝王,這也是一位狠辣的帝王,但這同時也是一位很好相處的帝王。
和他下棋,你不用去讓棋,也不用去故意討好。
“讓寧老見笑了,朕可是有好些日子沒碰過棋盤了。”
說著,
燕皇目光看向自己身側跪坐著的那位中年男子,
只見其癱坐著身子,眼睛閉著,嘴唇不時地因為呼吸而輕輕翻動,靜耳聽,還能聽得到鼾聲。
亭子外雖說下著雪,但亭子四周都被被帛遮蓋著,亭子內鋪著羊毛毯,里頭還有三個炭盆,可以說是相當暖和了。
“趙九郎。”
中年男子身體一顫,睜開了眼,然后有些不滿地嘟囔道:
“陛下,臣好不容易才睡著。”
這位中年男子,赫然就是大燕朝堂宰輔。
“這些日子,也是苦了你了。”
燕皇沒在意對方的態度。
“苦不算什么,怕的是想苦沒地方苦,不怕陛下笑話,這些日子,臣身子雖然累得快散架了,但心里,是甘之如飴。”
“漂亮話,就不要說了。”
“陛下,您知道的,臣對您,從不說什么漂亮話。”
“好了好了。”姬潤豪揮揮手,看向禮部尚書,道:“朕沒記錯的話,寧老當初曾在乾國中過舉?”
寧尚書撫須點頭道:
“讓陛下見笑了,臣年輕時,確實有些不羈。”
乾國實行的是科舉制,舉人,相當于省考。
燕人,是能去乾國參加科舉的。
這一切,還得從一百年前說起,初代鎮北侯破乾國大軍之后,馬踏乾國北方三郡,強行迫使三郡上原本的乾國人遷移入燕。
后來,雙方大戰結束后,乾國估計是為了宣揚“王化”或者是想以“文化”入侵的方式擴張自己的影響力,所以規定允許原本的北方三郡子弟,可以入乾參加科舉。
這個傳統,一直被延續了下去,且慢慢地開放到燕國文人,不拘祖籍,都可以進入乾國參加科舉。
可以說,乾國人除了武力不行以外,其他方面,都很精通。
但與之相對應的,是歷代燕皇在這方面,都保持著一種開放的態度。
一個真敢收人考,一個還真敢放人考。
至于人才流失與否,確實有,但總是會有人回來的。
寧方盛年輕時,曾在乾國一路考到了舉人,只不過最后沒去上京繼續考試。
“寧老這話就說得嚴重了,我大燕以前沒有科舉,這是我大燕的不是,虧待了寧老這樣的讀書人。”
“陛下言重了,言重了。”
寧尚書馬上跪伏下去。
“罷了罷了,起來吧,寧老,朕的意思是,等明年,朕準備開科舉,到時候還請寧老負責操持,這請老致士的折子,寧老就先收回去吧。
朕的脾氣,寧老也是清楚的,三請三辭的戲碼,朕實在是懶得去折騰。”
“臣,為大燕讀書人,謝主隆恩!”
寧尚書伸手接過了自己之前請辭的折子。
寧家,其實也算是門閥,只不過不是頂尖的門閥,且在鎮北軍馬踏門閥時,主動上交了大部分的土地財產,所以得到了寬恕。
但寧尚書自覺不能再戀棧了,所以上書請辭。
只是,眼下既然皇帝陛下要開科舉,大燕數百年來,第一遭科舉,寧尚書沒有理由不繼續在這個位置上干下去,這件事的意義,實在是太過重大了。
以前,燕國皇帝不是沒人知道科舉制的好處,但奈何門閥勢力強盛,科舉,等于是和門閥搶奪政治資源,這是掘門閥的根,門閥自然不會同意。
但現在,問題被解決了。
姬潤豪伸手指了指趙九郎,笑道:
“你也是出自懷涯書院的,怎么著沒去乾國考場上走一遭?”
趙九郎笑了笑,道:
“費那功夫作甚,臣想做點事兒,可不想做那紙糊尚書。”
寧尚書的臉當即一紅。
禮部尚書,是六部之中清貴第一,但也是實權最少的一個。
尤其是“禮儀”文化,在燕國,并不被很看重。
去乾國考了科舉,回國后做官是可以的,但想真的做什么實權衙門,也近乎不可能了,畢竟,背景和立場,難免會有些含糊。
趙九郎這話,無疑是在打寧尚書的臉,但因為趙九郎在朝中勢力和威望都很大,且在主持清算門閥的過程中更是彰顯出了極大的存在感,所以寧尚書也不敢對趙九郎的話發出什么不滿。
“你啊你,就不會好好說話?”
“陛下,事兒太多,臣沒精力去拐彎抹角。”
“朕知道你辛苦。”
姬潤豪站起身,
他站起來后,趙九郎和寧尚書也都站起身。
“掀開。”
外面的太監馬上將亭外的被帛給掀開。
外面,依舊在下著雪,只是這天色,似乎陰沉得多了。
亭子外,有一張輦。
燕皇走在輦上,坐了下去。
“寧老先坐一會兒,御膳房那兒很快會送姜湯過來,先驅驅寒氣,再出宮吧。”
寧尚書在見到趙九郎陪著皇帝走到亭外后,知曉自己此時不能說不,馬上謝恩道:
“吾皇仁慈。”
姬潤豪又看向趙九郎,道:
“輦太小,朕就不做樣子邀你同坐了。”
趙九郎笑道:
“臣剛剛在里頭打了個盹兒,正好走走解解乏。”
姬潤豪點點頭,
“啟明殿。”
“擺駕啟明殿!”
隊伍,開始行進,隊伍的人數,并不多,負責抬輦的前后共四個身強力壯的太監,還有一個太監陪侍,另外,就只有趙九郎了。
“九郎啊,朕有一事很好奇。”
燕皇側身坐在輦上,看著趙九郎。
“陛下,您說。”
“南邊的戰事,拖延到現在,你身為宰輔,在朝堂上不提一句,就是私下里的奏章,也不發一封,為何?”
“陛下您說笑了,臣知道自己的能力所在,打仗的事兒,臣不懂,不懂的事兒,臣自然不會多問。”
“身為宰輔,還是要懂一點兒的。”
“陛下,世間任何事兒,要么精通,要么一竅不通,最怕的就是懂一半不懂一半,這最容易壞事兒。”
“回去看看兵書吧。”
“臣遵旨,臣爭取看了兵書后,能陪陛下嘮嘮。”
“你啊你。”
啟明殿,到了。
這座殿,坐落于皇宮的西北角,先皇在位時,修建了不少新宮殿,姬潤豪繼位后,基本都改成了朝廷衙門辦公之所,但這座啟明殿,卻依舊保留了下來。
因為這座殿里住著那個人。
啟明殿的臺階上,有兩個小太監正在掃雪。
在看見皇帝的輦架后,馬上放下掃帚跪伏了下來。
輦停下,
姬潤豪下了輦。
這時,啟明殿的門口,出現了一道一身黑袍的身影。
姬潤豪身邊的這五個太監全都跪伏下來,
呼道:
“見過太爺。”
在這座燕國皇宮,只有一個人能被稱呼為“太爺”,且是內宮所有太監的老祖宗。
就是連魏忠河,都不能有這個待遇,就是魏忠河親自來到這里,也得恭恭敬敬地跪下磕頭。
趙九郎沒有跪拜,而是一拜下去。
臺階上的那個黑袍老者,雖是殘缺之身,但卻對整個大燕有功。
沒有他,就沒有如今的大燕陛下,也就沒有大燕現如今的大好局面!
這一拜,趙九郎這個宰輔,拜得心甘情愿。
姬潤豪拾級而上,趙九郎直起身子后,落后兩層臺階跟了上去。
等到姬潤豪走到上面,站在黑袍老者身前時,黑袍老者跪伏下來,
行大禮:
“薛義,參見陛下!”
姬潤豪沒有伸手去扶,反而笑道:
“薛叔,父皇當初曾下過旨,在大燕,你不需向任何人行禮。”
薛義抬起頭,道:
“這是應當的。”
還有一句話,薛義沒說,但燕皇心里能懂,這可能是最后一次行禮了。
“薛叔,米糕可做好了?”
“陛下早上就差人說過了,剛蒸出來,正是粘牙的時候。”
燕皇搓了搓手,道:
“那朕可就真的是等不及了。”
啟明殿的陳設,極為簡單,說是宮殿,但里面有床,有臺,也有廚房。
平日里,薛義不會隨意地離開啟明殿范圍。
灶臺上的蒸屜還在冒著熱氣,燕皇找了個蒲團坐了下來,示意趙九郎也坐。
很快,薛義捧著兩塊米糕過來,用手撕下來兩塊,一塊,給了皇帝,另一塊則遞給了趙九郎。
“宰相大人,您也嘗嘗。”
趙九郎趕忙道謝接過,在這個老人面前,他可不敢有絲毫拿大。
燕皇撕下一塊來,放入嘴里咀嚼著,糕很香甜,其實,里面什么都沒有加,但就是好吃。
趙九郎跟著也吃著,越咀嚼越有味道,確實是好吃。
“薛叔的糕,朕這一輩子都忘不了,時不時地就想吃兩口,早上拿來做早膳最佳,蒸好了后配上粥,吃得那叫一個舒坦。”
薛義道:
“這蒸糕的法子,臣已經教給下面一個伶俐的小子了。”
以后,就由他做給陛下吃了。
趙九郎看了看薛義,又看了看陛下,他察覺到了什么,卻什么都沒問題,只是專注著吃著糕。
“喝糖水。”
薛義又沖了兩杯紅糖茶過來。
糖塊不是很純澈,帶著不少的雜質,但一口糕下去,再壓下去一口糖茶,這滋味,確實不錯。
燕皇一個人吃了大半塊糕,一邊舔著手指一邊道:
“還記得小時候,朕和涼亭最喜歡做的就是纏著薛叔給我們做糕吃。”
薛義聞言,臉上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鎮北侯小時候可難得吃到什么好東西,這才纏著臣做糕給他吃哩。”
“待會兒我可得帶兩條糕出去,叫人送去他嘗嘗。”
現在是冬天,糕可以保存很久,哪怕凍得硬梆梆的,做飯時放灶壇上蒸一下也就可以吃了。
燕國百姓冬天時最喜歡蒸糕,也是年節時送人的好禮物。
“有,有,這次臣蒸得多,夠的,夠的,也給幾位殿下嘗嘗。”
幾位殿下,指的當然是燕皇的幾位皇子。
燕皇搖頭,笑道:
“這幾個崽子,可瞧不上這一口吃的,唉,沒過過苦日子啊。”
“陛下,前人之所以吃苦,不就是為了后人可以享福么?”
燕皇點點頭,“薛叔這話說得很對,前人吃苦,就是為了后人享福。”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外面,傳來了一陣陣的響動。
趙九郎看了看殿外,對皇帝道:
“陛下,這天上下雹子了。”
燕皇站起身,走到殿門口。
皇宮上方,黑壓壓一片,細細小小的雹子,一大片一大片地落下。
薛義走到燕皇身邊,躬身道:
“陛下。”
燕皇臉上古井無波,
緩緩道: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吼!”
一聲低吼聲,自啟明殿下方傳來。
相傳,燕國皇宮內,住著一位所有太監的太爺;
同樣也是相傳,燕國皇宮內,有一頭血統最高的貔貅。
“陛下,臣受燕鼎滋養數十年,已經做好準備了,臣一直擔心,擔心自己會等不到這一天就老死了過去。
列祖列宗保佑,陛下,您沒能讓臣繼續等下去。”
忽然間,
啟明殿的前方小廣場上,出現了十多名身著紅色宦官服的大太監。
這些個大太監,都是宮內一方衙門的話事人,無論是在宮內還是宮外,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此時,十多個紅袍太監一起跪下:
“奴才參見陛下,奴才給太爺請安。”
宮墻之上,一隊隊禁軍開始布防。
姬潤豪擺擺手,
“這么大的陣仗,倒真是給他們臉了。”
薛義則開口道:
“陛下,這點臉面,給他們又何妨?”
說著,
薛義邁開步子,走出了殿門,在其身上,有一層黑氣開始環繞,那漫天的雹子在快要觸及到他身體時,就直接化作了水霧散開。
燕皇負手而立,
開口道:
“薛義,聽旨!”
“阿嚏!阿嚏!阿嚏!”
老爺子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然后,
兩根手指夾著自己的鼻端,
“哼……”
手,甩了甩,
然后用衣袖擦了擦。
落魄劍客笑道:
“你說說,國內的那些徒子徒孫們要是知道他們的老祖跑到燕國來,差點得風寒死掉,會是什么樣的神情?”
老爺子沒好氣地瞪了落魄劍客一眼,
“老夫修的是大道,你懂什么,老夫這叫舍小身而求大道!”
“得得得,您說什么都對,什么都對啊。”
這是一座京郊的茅草屋,老爺子盤膝坐下,隨即,雙手攤開。
一時間,黑黢黢的屋內,升騰起了十八朵白蓮。
屋內,當即蓮花芬芳。
“十八白蓮,開了十七朵,還有一朵怎么蔫吧著?”
老爺子回答道:
“世間之事,最怕過猶不及,凡事留一線,方為正道。”
“別瞎扯,明明就是最后一朵將養不起來了。”
“閉嘴!”
“我說,你怎么不向趙家天子借點兒氣運,好歹給你把這最后一朵蓮花給開了?”
“呵,你當我能像前頭皇宮里那位一般,可以受國運加持修煉?”
“嘖,這燕皇也是個大方人,連這玩意兒都能說借就借了,咱家的皇帝,就顯得有些小氣了。
聽說,燕皇宮內的那位當初曾救過燕皇一家的命,你為何不早點找我,我去找個機會,刺殺一下咱們家的那位皇帝,你再出來相救,說不得就讓你蹭上了呢?”
老爺子罵道:
“狗屁,他大燕如今國運大盛,如那沸水一般,分一部分出去也就分了,咱們的那位趙家皇帝到底是什么模樣你心里沒有數?”
落魄劍客搖搖頭,
“我只會練劍,可不懂你們這些門門道道,倒是覺得你這老頭忒有意思,你們煉氣士是不是都這樣,修煉到最后,一個個都手無縛雞之力?”
“修煉一途,與天共鳴,舍棄肉體凡胎,本就是自然之事,況且,身留人間,一舉一動都容易牽扯到因果,故而不可隨意殺人,因果易結不易解啊。”
“神神叨叨的。”
“你且等著看吧,我等所走之路不同,你的劍可殺人,而我的劍,可斬其國運!”
“行,我等著看呢。”
說罷,
落魄劍客推開了茅草屋的破門,走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在門外院子里,站著一位身著綠袍的太監,不是魏忠河又是誰?
落魄劍客似乎對魏忠河的出現一點都不吃驚,
只是背著自己的劍,
“有勞魏公公親迎了。”
“奉陛下之命,特來迎百里先生。
雖是奉的皇命,但能親眼見到百里先生,也是咱家之幸。”
百里豐,綽號百里劍。
早年,江湖有好事者曾評過劍客榜,俗套的“四大劍客”,且又是極為俗套的以四大國分屬一個。
晉國有劍圣,楚國有一位造劍師。
乾國則是百里劍。
這三位,都是江湖人物,自在逍遙,很符合人們對江湖對劍客的想象;
晉國的劍圣是一位劍癡,為練劍游歷諸國,四處尋人挑戰;
楚國的造劍師沒人見過他出手,但劍圣的劍和百里豐的劍,都是由他贈送的,在他看來,只有真正的劍客,才能配得上他鍛造出來的劍。
許是雙方互相吹捧的緣故,楚國那位基本沒出過手的造劍師之所以能位列四大劍客,則是因為晉國劍圣的那一句話:
他之所以在造劍,為的,就是造一把他覺得可以配得上他的劍。
江湖,需要吹捧,而晉國劍圣的這一句吹捧,直接將這位造劍師的地位給抬了上去。
也不曉得,這到底是不是那位劍圣收了人家劍后說了句恭維的話。
而另一位,也就是燕國的這位,則不是江湖人士,鄭凡見過的,他叫李良申,是鎮北軍七大總兵之一。
“嘖嘖,魏公公,別見外,我不會講話。”百里劍回答道。
魏忠河搖搖頭,道:
“只求百里先生,不要嫌咱家啰嗦就好。”
“哪里哪里,不過,怎么就只有魏公公您一個人來?”
百里劍將手中的劍鞘刺入腳下的凍土之中,雙手撐在上面,一邊環顧四周一邊問道。
“江湖事,江湖了。”
魏忠河雙手放在身側,隱約可見綠光縈繞,繼續道:
“咱家今兒個也不是以司禮監掌印的身份來的這里。”
“嚯,燕皇倒是好大的氣魄,我還想著今兒個這把劍能多飲一些血呢。”
“百里先生說笑了,您的劍,可以殺了咱家,但殺了咱家后,您這把劍,也就廢了大半了。
當然了,若是百里先生愿意,這蓄了這么久的劍意,咱家倒是愿意就這么受了,哪怕就此死了,也是咱家的榮幸。”
“魏公公,我沒有瞧不起閹人。”
“嗯。”
“但我還是覺得,我的劍意要是落在您身上,我覺得有點虧。”
“那不就得了,您不用那道劍意,就殺不了咱家,咱家就能一直站在這兒,您就哪兒也不能去了。”
百里劍扭頭瞅了瞅身后的茅草屋,
“那里頭的呢,你們就不管了?”
魏忠河笑道:
“陛下說了,江湖人的事兒,管太多,顯得忒掉價。”
“哎喲,嘖嘖嘖,你們燕皇不練劍真可惜了。”
魏忠河笑而不語。
“晉國的那瘋子,一句話,硬生生地將那位造劍的劍癡推到了四大劍客的座位上,要是燕皇陛下也練劍,這天下,豈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封出去八大劍客甚至十八大劍客?”
魏忠河繼續笑而不語。
百里劍見沒得到回應,
繼續用一種極為納悶的語氣道:
“你們,就真的不管那老犢子了?”
魏忠河微笑搖頭:
“不管。”
“那老子千里迢迢又挨餓又受凍得跑你們這兒來,不就什么事兒都沒得干了?”
老爺子找百里劍一起來,
就是請百里劍保護自己。
因為老爺子需要靠近燕京城,需要一定的時間,需要一個人保護。
魏忠河指了指身后,
“百里先生若是愿意,城墻下面,有溫酒和熱菜備著。”
“不不不不…”
百里劍搖搖頭,
“那樣就太不像話了,里頭的那個老犢子,太小氣,咱就這樣站著吧,你不動我也不動。”
魏忠河點頭,
“好。”
“嗯,但還是過于乏味了,你又是個太監,又不能和你聊聊葷話,無趣。”
魏忠河繼續笑而不語。
“李良申人不在燕京么?”
魏忠河搖頭,
“李總兵,不在燕京。”
“不像話,不像話,你們明明知道我來了,卻不叫李良申過來陪我,這也太不給面子了,我倒是真怕自己劍心癢癢了控制不住啊。”
魏忠河仍然保持著那仿佛千年不變的微笑,
“百里先生要是劍心發癢了,大可來我大燕江湖轉轉,我大燕不及乾國疆土大,但大燕的江湖,也是同樣的精彩。”
“呵,沒那么閑工夫。”
“百里先生也可以去銀浪郡,或者去乾國三邊,我大燕鐵騎,在那里候著百里先生。”
“你在威脅我?”
魏忠河點點頭,道:
“您終于聽出來了。”
“喲呵,你大燕鐵騎很了不起嘛!”
魏忠河繼續點頭,道:
“確實很了不起。”
“……”百里劍。
就在二人說話的當口,
茅草屋內,
忽然傳出一聲大喝,
如天雷之音蕩漾而出:
“老夫藏夫子,見過燕皇陛下!”
“老夫藏夫子,見過燕皇陛下!”
啟明殿外的場子上,
一道老者的虛影顯現而出,
在老者身邊,十八朵蓮花若隱若現。
老者一現身,
周圍十多位紅袍大太監直接將其圍住。
薛義向前走出了三步,
面向老者,
開口道:
“藏夫子,久仰了。”
東方,煉氣士之風盛行。
小到街頭算卦混吃混喝混錢的,大到一言而決國運。
和四大劍客四大國各有其一不同,
在煉氣士之中,
只有一人站在巔峰,
那就是乾國的藏夫子。
“久仰?”藏夫子看著站在自己前方臺階上的薛義,嘴角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容,道:“就你,若非吸食了數十年燕國國運茍活著,你,連站在老夫面前的資格都沒有!”
薛義點頭,道:
“確實如此。”
煉氣士之風,乾國最盛,因為包括乾國的前身朝代以及乾國本身,出了很多位癡迷煉氣士的皇帝。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薛義本就不是最為有天賦的煉氣士,他能有今日之境界,還是因為燕國兩代皇帝準其用燕鼎吸食國運而修煉。
藏夫子的目光透過了薛義,看向了站在后面的燕皇,
開口道:
“燕皇陛下,鄉野草民想和您談一筆交易。”
燕皇沒說話。
藏夫子則笑著繼續道:
“燕皇陛下,您看,您這大燕之國運龍脈,真的是讓人好生得羨慕啊。”
話音剛落,
藏夫子身邊的十八朵蓮花,直接崩潰了三朵。
下一刻,
于這啟明殿上方,
出現了一道虛幻的黑龍身影,宛若海市蜃樓。
黑龍盤旋,龍首朝天,帶著睥睨天下之氣勢!
數月前,天下凡是資格足夠的煉氣士,在冒險付出巨大代價卜算國運時,都曾被這黑龍之勢給震驚!
這意味著,燕國之國勢,如烈火烹油,已達巔峰!
田無鏡自滅滿門時,其叔祖也曾對其說過相似的話。
趙九郎手里還拿著米糕,咬一口,抬頭看一眼上方,再咬一口,再看一眼。
心里,居然覺得挺滿足的。
因為他清楚,這道黑龍里,也有他的貢獻。
薛義雙手攤開,一道道黑氣從其身上迅速升騰而起,與這天上黑龍形成了呼應。
“藏夫子,有我在這里,倒要看看你,能否斬得下我大燕龍脈!”
藏夫子臉上不屑的笑容依舊沒有散去,
“行啊,老夫還真不信你能擋得住老夫,不過,老夫來此,只為了和你背后的燕皇陛下談一筆買賣。
燕皇陛下,老夫可以不斬你大燕龍脈,但老夫要你即刻收兵,親自發明詔,終你一朝,不得南下攻乾!”
說著,
藏夫子身邊又一朵蓮花崩潰,
一道銀色的氣浪席卷而上,逼迫向上方的黑龍虛影,
“否則,今日你大燕龍脈,將不復存在!”
今有當世第一煉氣士,憑形神入皇城,以龍脈為引,迫使人間君王讓步!
薛義昂首目視前方,
“你且試試!!!”
一股悲涼的死志,已然彌漫而出。
趙九郎將手里最后一點米糕送入嘴里,然后學著皇帝先前的動作,很不雅地將手指放在嘴里舔了幾口。
心想,怪不得今日見到這位宮內太監們的太爺感覺怪怪的,先前的一幕幕,不就是在交代后事的意思嘛。
面對此情此景,這位大燕的宰輔,倒是沒什么害怕的情緒。
其實,在田無鏡自滅滿門時,田家叔祖就曾提醒過田無鏡,小心世間修玄者,以方外之術而來。
如今,田家叔祖的預言,已經應驗了。
面對這種威脅,
燕皇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波動,
只是開口道:
“薛義,聽旨!”
前方的黑袍老者聞言,身體一顫,有些不解地回過頭看向自己的陛下,但還是往回走了幾步,跪了下來,
誠聲道:
“臣在!”
“退回啟明殿,不準出手。”
薛義有些愕然地抬頭看向自家的陛下,
要知道,
這龍脈,就算他拼死保護,也有一定概率保不下來,若是自己不出手,那位藏夫子,定然能斬下龍脈!
“接旨。”
燕皇開口道。
薛義面露掙扎之色。
“薛義,接旨!”
薛義終于低下了頭,
叩首道:
“臣,薛義,接旨!”
薛義起身,
走回了啟明殿內,站在了趙九郎身側。
燕皇則抬起頭,看向上方,
笑道:
“朕還是第一遭見到,在朕所住的皇宮上方,還有這等景象。”
藏夫子有些疑惑地看著這位燕國皇帝。
燕皇看向了藏夫子,這是藏夫子形神出現在這里時,燕皇,第一次睜眼瞧他!
“快快快,你不是要斬這龍脈么,斬給朕看看,朕等著瞧呢。”
“……”藏夫子。
“……”薛義。
“呵呵。”趙九郎則笑了,走出了啟明殿,站在了燕皇身后,抬頭看向天空,道:“陛下,別說您了,臣也等著看這奇景呢。”
藏夫子有些莫名地看著這對燕國君臣。
燕皇伸手指了指藏夫子,催促道:
“朕御書房里還有諸多奏章沒看呢,切莫耽擱,速速斬起。”
藏夫子發出一聲冷笑,
“燕皇陛下,斬一國之龍脈,其反噬之力,哪怕是老夫都承受不下,但燕皇陛下,您是真當老夫不敢么?”
燕皇負手而立,
“速速斬起!”
“好,老夫今日,就斬你大燕龍脈,斷你姬家福澤!”
下一刻,老者身邊除了那一朵蔫吧著的蓮花還存在,其余的蓮花,全部崩潰。
藏夫子手指指向天空,
一道強橫的氣浪自冥冥之中被射入了蒼穹,
緊接著,
一道霞光落下,
直接落在了黑龍虛影身上。
“嗡!!!”
黑龍虛影分裂,那濃墨般的黑,就此散去。
從冥冥中來,又歸冥冥中去。
藏夫子的形神上,有火焰開始燃燒,表情卻不痛苦,只是冷冷地盯著這位君王,用一種顯得有些飄忽的聲音開口道:
“燕皇,你大燕龍脈已斷!”
燕皇一直抬頭看著天上的情景變化,等到黑龍消散,烏云散去,光亮照射下來后,燕皇深吸了一口氣,
開口道:
“我大燕立國數百年,立國之艱,護國之難,這些,都烙印在每個燕人的心里。
大燕,能延續數百年,靠的,從來都不是什么狗屁龍脈,也不是你們這些煉氣士口中所說的氣運!
大燕,
靠的,是數百年來,大燕兒郎持刀策馬奔赴北疆,血染荒漠!
靠的,是姬家先祖皇帝,戰死后新君繼位,繼續御駕親征!
靠的,是戰馬,是馬刀,是一代代燕人打不斷的脊梁!
朕,乃天子!
朕,不信命,若是真有命,那這命,也定然可以靠人改過來!”
在燕皇的腦海中,
浮現出了鎮北侯李梁亭小時候看著自己吃雞腿時饞得流口水的畫面,
浮現出了靖南侯田無鏡那一聲“大燕門閥之覆自我田家始”的怒吼!
浮現出了,自己每一晚入睡前親自持燈盞看著大燕疆域圖的倒影!
朕的命,
大燕的國運,
你說改就能改了?
你說斷就能斷了?
那我大燕還要這數十萬鐵騎又有何用?
那我大燕還要南北二侯何用?
那我大燕,還要朕何用?
藏夫子的形神已經即將湮滅,他的耳邊,回蕩著燕皇的這些話語。
忽然間,
他感到有些迷茫,
這位燕國的皇帝,
他的態度,他的話語,他的神情,
竟然讓藏夫子對自己修行一輩子的東西,產生了一絲動搖。
燕皇拾級而下,
一邊走下臺階一邊開口道:
“煉氣士,何其多也!
鄉野煉氣士,以卜卦堪紅白為生,靠蒙騙百姓而活!
或許,你會覺得你和他們不一樣。
但在朕看來,
他們,騙的是愚夫愚民,
而你,騙的是君王將相!
無非是對象不同,但都是在騙,有時候,甚至騙得連你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朕,很失望。
乾國,也讓朕很失望!
看來,乾國真的是無人了,居然想靠一個江湖騙子來成事!
朕,不希望你死,朕希望你能繼續活著,朕要你親眼看著,被你斬斷龍脈,被你斷掉福澤的大燕,
它的鐵騎,
是如何踏翻你大乾的花花江山!”
藏夫子的形神,在此時湮滅,在湮滅之前,他伸出手,想要指向燕皇,但他沒能完成。
茅草屋內,
氣息忽然消散了。
百里劍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
喃喃道:
“結束了?”
魏忠河松了松衣袖,
身為煉氣士,他自然已經感應到了茅屋內的那位當世第一煉氣士已然油盡燈枯了。
魏忠河向百里劍拱手道:
“百里先生,大燕的皇宮,隨時拱手您來坐坐;
大燕的鐵騎,也隨時恭候您的大駕。”
百里劍目光一凝,劍勢頓起!
魏忠河冷笑一聲,兩袖之間,有一道道匹練流轉!
“我是真沒想到,一直都說燕人蠻傲,但沒想到,燕人皇宮里的公公,都這般的倨傲!”
魏忠河嘴角咧開,
“百里先生,在您的眼里,這天下,就是江湖。”
百里劍微微皺眉。
魏忠河繼續道:
“但在國戰面前,江湖,屁都不是。”
魏忠河后退兩步,
“百里先生還是先將藏夫子的彌留之軀帶回去吧,興許還能送其回山門再看一眼。
當然,百里先生可以不入皇宮,也不持劍去擋我大燕鐵騎;
但百里先生,但凡你敢在我大燕境內濫殺無辜,你殺一個燕人,我大燕鐵騎就殺十個乾人!
你殺一百個燕人,我大燕鐵騎就殺一千個乾人!
盡管殺!”
說完,
魏忠河轉身,
揮一揮衣袖,
離開了。
啟明殿內,
燕皇重新坐上了自己的輦,他的身影,有些懶散,似乎剛剛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自己批閱奏折的間隙之間,多下了一盤棋罷了。
薛義停留在啟明殿內,再次跪伏了下來。
世人都只知道先皇貪慕驕奢享受,
但薛義卻曾和先皇喝茶時,聽先皇親口說過,
先皇說: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這皇位給爭到手了,然后傳給了自己的這個兒子。
先皇說:他知道自己沒什么本事,也沒什么雄才大略,所以干脆享受一點兒,貪慕一點兒,荒唐一點兒。
一來,以前當皇子時每天都要戰戰兢兢地過日子,當了皇帝后,不好好過幾天好日子,總覺得這輩子虧得慌。
二來,自己荒唐一點兒,也能方便自己那個兒子繼位后可以撥亂反正,讓自己兒子的名聲能直接立起來。
先皇還說過:他其實沒活夠,但他怕自己這皇位坐得時間太久了,耽擱了自己這個兒子的時間。
所以,他明知道那些方士煉出來的丹藥有毒,卻還是堅持吃著。
先皇說:用這個法子讓自己早點死,也比自己想其他轍死要好很多,自己要是用其他法子死了,史書上要是記載得不明不白,可能還得害自己兒子背上壞名聲。
薛義老淚縱橫。
坐在輦上的燕皇卻開口道:
“薛叔,你可得繼續活著,朕不在乎什么龍脈不龍脈的,但晉國楚國保不齊要在乎的,日后若是那兩國想有什么異動,還請勞煩薛叔您學學先前那位,也去他們皇宮里走一遭,嚇一嚇他們。”
趙九郎從啟明殿里出來了,
這位當朝宰相手里拿著兩條米糕,笑呵呵地走到燕皇的輦旁。
燕皇指了指這米糕,
“涼亭好這一口,派人八百里加急給他送去。”
“臣遵旨。”
“另外,再順帶給涼亭和無鏡帶個話。”
“請陛下示下。”
燕皇后背靠在了輦座上,
手掌輕拍輦架,
“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