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奚夫人確實是被活捉了,瞎子北是個很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一點,在當初于虎頭城客棧,一起吃午飯時,鄭凡發現瞎子北和自己一樣拿起筷子對著羊腿里的骨髓搗了搗再慢慢地吸入口中,
雙方的目光在那時輕微地交匯了一下,
彼此之間似乎都有過短暫的零點一秒的臉紅,
但就自那一刻,
鄭凡認準了,自己和瞎子是一類人。
當然,一般不會說爸爸長得像兒子,應該說,瞎子跟自己是一類人。
只要條件允許,瞎子肯定會抓活的,從一開始他們對達奚夫人出手時就能看出來了,瞎子北的第一攻擊目標,居然是達奚夫人的馬。
鄭凡也沒好意思問,是不是馬蠢一點,精神方面更好控制一些?
總之,當鄭凡和梁程過來時,達奚夫人已經被捆綁在了地上,四娘用針線捆綁的,比鎖鏈更牢固。
想要掙脫,得自己將筋脈一同掙斷掉,這是一種極為可怕的酷刑,哪怕心智堅韌之輩強行掙脫開了,那么人也就廢了,也不用擔心你會不會跑了。
在達奚夫人后頭,還有兩百多個最后放下武器被活捉的土兵。
土兵的世界觀很樸實,首先,他們不怕干架,尤其是那干架的兇悍勁兒,是其他國度正常的普通百姓所不具備的。
但你只要可以證明你比他們悍勇,比他們更兇,咬人更痛,他們的潰散和臣服又是那么的簡單。
先前,在土兵潰散時,翠柳堡的騎兵已經殺紅眼了,若非瞎子北在擒拿住達奚夫人后下令留一些活口,可能那兩百個土兵,也早就被砍了。
不過,大家倒是對這個命令并不是很排斥,也沒有很不理解,蠻兵們有點稀里糊涂的,被瞎子洗腦后只知道聽令,但門閥兵則是會思考的。大家很清楚一件事,這些活著的土兵,他們早晚還是會被變成系在大家腰上或者掛在馬鞍上血淋淋的首級。
畢竟,這一次大家是穿過乾國邊境潛入進來的,怎么可能再抓俘虜帶回去?
馬匹倒是有,就算這些土兵不會逃跑一心想跟著你去燕國做俘虜,問題是…他們會騎馬么?
布置一些哨騎出去后,其余人在梁程的命令下都開始幫忙處理傷口。
阿銘將自己身上的那些箭矢給拔了出來,講真,許是因為之前有一個月被主上天天射,射出習慣了,甚至有時候還要討主上開心,明明主上的箭預判錯了,自己還得故意靠上去,挨上這一箭。
這也導致先前在城內幫同伴擋箭時,阿銘還真有些熟練。
反正他是吸血鬼,射幾箭也不會死,只要腦袋沒事問題就不大,當然了,身上的傷勢,還是會影響他實力的發揮,也會對他繼續用這具身體做接下來的活動時造成不小的影響。
不過這些都不是先前在城內那種緊急情況下需要考慮的事,四娘的針線開始快速地穿梭,將阿銘身上的幾個窟窿給縫補住。
“有沒有那種可以自己溶解的線頭?”阿銘有些不滿地說道。
他傷口愈合速度比普通人快,這就意味著線頭很容易就進入肉里,他到時候還得重新挖開取線。
雖然自己是吸血鬼,但也沒吸血鬼有那種“大家好我是吸血鬼我喜歡捅我自己玩兒”的愛好。
“倒是可以用大腸這類的嘗試做一些線頭,但問題是可能不會那么牢靠。”
“算了,當我沒問。”
阿銘認輸。
四娘走到了樊力面前,樊力坐在地上,梁程站在樊力身后,伸手攥住了箭矢,將其一根根拔出來。
他稍微檢查了一下,確認箭頭上沒有淬毒也沒有涂抹什么金汁兒后,示意四娘可以開始縫合了。
“老娘是真沒想過,這輩子還能當外科醫生。”
四娘一邊手指微動操控著針線在樊力傷口上自己縫合一邊笑道。
樊力只是傻呵呵地點點頭。
“我也沒想過這輩子我還能領兵。”梁程說道。
“咱還是不夠強,剛剛要不是出城得早,是不是咱也得交代在里面?”
“這個世界就是這般,武功再高,也怕菜刀,一把不行,漫天菜刀也能把人砸死了。”
阿銘拿了一個水囊一邊喝一邊調侃道。
他喝了一口水之后,就馬上用舌尖將唇齒上的紅給抹去。
死了這么多人,尸骨未寒,還熱乎著,不喝白不喝。
這里的血,喝得沒什么心理壓力。
“也挺好的,可能煉氣士或者道士這類的修行者,他們的壽命能夠長一些,至于武者,也就普通人的壽命,到老了后,氣血還會枯敗,還是會老死病死。”梁程說道。
“這有什么好的?”四娘說道。
“我的意思是,這個世界的武力值,沒那么夸張,算是高武,但畢竟和修真世界那樣子的不同。
你想想看,要是舉頭望去都是修士御劍飛行,人間只是修士的飼養場,那這個世界,得多沒意思。
要真那樣,我們就只能和主上一起找個地方隱居修煉了,否則都不敢出來。”
“阿程,你今天話有點多啊。”四娘笑道。
梁程指了指阿銘,道:
“他能活得很久,而我,已經活得很久。”
“阿程這話說得我很贊同。”阿銘又喝了一口“水”。
梁程掃了一眼阿銘,指了指阿銘的傷口,道:
“問題不大吧?”
“會影響速度和活動,不過還好。”
“城里的那個將領是個有本事的,剛剛居然沒能反打回去。”梁程說道。
“嗯,看瞎子那邊該怎么忙活了。”阿銘對著瞎子那邊抬了抬下顎。
瞎子北正蹲在達奚夫人身旁,在他對面,蹲著鄭凡。
達奚夫人長得,并不怎么好看,年紀應該不是很大,但畢竟沒有四娘會保養,也沒有四娘的那種氣質。
可能是山里的風,太大了,將達奚夫人的面部棱角吹得很是清晰,給人一種很彪悍不好惹的感覺。
瞎子北清楚,這不是自家主上喜歡的口味。
自家主上不是那種禽獸不如的人,甚至,有些過于禽獸不如了。
達奚夫人瞪著眼看著蹲在她身邊的鄭凡和瞎子,她沒說話,事實上,她的心神還停留在先前的那一場潰敗上,還不清楚自己現在該說什么。
不過,鄭凡也沒打算讓她說話,因為她的嘴巴,可以被借用。
“瞎子,有把握么?”
“屬下可能會透支。”
對一個人進行心神影響,問題不大,對其精神進行創傷,對于現在的瞎子來說也不是很難,想要控制住一個人,讓其在短時間內變成一具提線木偶,難度,很高。
“沒事,不死就行。”
“……”瞎子。
鄭凡笑了笑,道:“透支了,補補也就回來了。”
他自己就因為魔丸上身,透支了好幾次。
瞎子北點點頭,喊道:
“四娘,幫忙給她扎兩針。”
“好嘞。”
四娘正好幫樊力縫補好了傷口,走了過來,兩根繡花針被四娘捏在了指尖。
達奚夫人的神情變了,她的眼里出現了恐懼之色,恐怕,再膽大的一個人,看見自己的敵人捏著細針走到你面前時,你都會感到恐懼和不自在的吧?
“主上,要不要再問問?”四娘問道。
萬一人家愿意配合呢?
鄭凡搖搖頭,道:“不用問了,她的寨子在乾國西南腹地,她不會配合的。”
說著,鄭凡張了張嘴,打了個呵欠,道:“要是讓她走到前面喊一聲:‘兒郎們,不要管我,拼命守城啊。’豈不是顯得我們很二?”
眼下自己等人無疑是侵略者身份,但鄭凡不想讓自己成為俗套的反派角色,至少,那些耳熟能詳的狗血反派劇情,他想跳過去。
“好的,主上。”
四娘見鄭凡堅持,也就不再多說什么,雙針下去,直接刺入達奚夫人的腦部。
四娘善用針,對人身體的各個穴位自然也是無比清楚,因為針頭很細,而她又是拿針線當武器,所以每一擊都得起到足夠的效果。
要是不開紅帳子當老鴇的話,四娘去開個針灸館也能混個風生水起。
針扎進去后,達奚夫人身體開始抽搐起來,同時雙目開始翻白眼。
“阿力。”
瞎子北喊了一聲。
被處理好傷口的樊力走了過來,鐵塔一樣的身軀擋在了瞎子身側。
瞎子雙手放在了達奚夫人臉龐兩側的太陽穴位置,
鄭凡只覺得一陣不像是風卻又像是什么東西的一層物質拂過自己的臉,如果硬要用言語去稍加形容的話,應該是…蕩漾。
這就是精神力的感覺么。
達奚夫人的身軀在此時停止了抽搐,作為一個俘虜,她挺可憐的,雖然這個世界沒有《日內瓦公約》,但能夠享受這種“特殊對待”的戰俘,還真不多。
瞎子的身體開始前后搖晃,一絲絲汗珠從他的額頭沁出。
下一刻,
瞎子北的身體倒栽了下去,其身側的樊力伸出手,抱住了瞎子,然后起身,將一動不動的瞎子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成了?”鄭凡開口問道。
“成了。”
開口回答的是達奚夫人。
女人的音色,瞎子的口吻。
鄭凡低下頭,看見達奚夫人的白眼已經消失,瞳孔恢復了聚焦。
“呼,感覺,還真挺不錯的。”
“用眼睛看東西的感覺,還真有些不習慣。”達奚夫人說道。
“是什么感覺?”鄭凡好奇地問道。
“太模糊了,呵呵。”
近視眼習慣了戴眼鏡看世界后,摘下眼鏡會立馬覺得這個世界太過模糊;
而習慣了用心看世界之后,再用眼睛去看,你會覺得這世界忒假。
鄭凡看著還躺在地上的達奚夫人,
達奚夫人不得已,又開口道:
“主上,不要問我變身后有什么感覺。”
“唔,你知道的,我從沒畫過那類題材。”
“但主上你肯定還是很好奇,好奇一個男人變成一個女人,是什么感覺。”
“唔,我不好奇。”
“主上,說謊,不好。”
“那就不說了吧,辦正事兒吧,你這種狀態,支撐不了太久吧?”
“嗯。”
鄭凡示意四娘過來松綁,四娘走過來,抽出了先前捆綁著達奚夫人的絲線。
在鄭凡的攙扶下,達奚夫人從地上站了起來。
終于,鄭凡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沉不沉?”
達奚夫人面露思索之色,似乎真的在認真地體會著這個問題,這個絕大部分男性沒辦法去體會這個絕大部分女性都不覺得需要體會的問題。
終于,達奚夫人開口道:
“主上,我覺得這不是什么問題。”
“你沒再說我心思齷齪我很高興,但你這般沒有誠意地回答,我很不滿意。”
“主上,這個世界上很多胖一點的男性,他們的那個,其實比不少女的都大的。”
“哦?”鄭凡愣了一下,“確實是這樣。”
這個有些尷尬的問題,揭過去了,達奚夫人開始向前走,因為他怕鄭凡問完了上面再問下面。
好在,鄭凡還沒那般無下限,攙扶著達奚夫人往前走。
梁程揮揮手,示意大家伙準備起來。
這時,
阿銘環視四周,開口道:
“是不是少了什么東西?”
四娘打了個呵欠,道:
“沒啊。”
綿州城的城門,被重新閉合上了,其實,烽火,早就已經點燃,但到底多久能得到援兵,沒人能清楚。
敵人出現得太快,援兵想要趕來,速度上自然不可能快起來。
孟珙的父親曾在西南一座城池里面對四周茫茫一片的反叛土司兵的圍攻堅守了一年才等來了援兵,
有了這個家傳之后,
孟珙心里對于援兵的期盼,并不大。
援兵什么時候來,援兵是否愿意來,這些,都是外在因素,都不影響他將自己手頭上的事情給做好。
城樓上,在他的重新布置下,雖顯得倉惶,但至少有了些秩序。
這是一個人才,一個會打仗的人才。
在孟珙看來,自己很失敗,因為之所以能守下城,是因為對面的梁程兵不夠。
而在梁程看來,對面的孟珙在兵這么爛的前提下,居然還能守住這座城,真的可稱優秀。
其實,今晚的事,如果沒有達奚夫人和她麾下狼土兵們的目中無人,肆意追擊,事情,本不必走入那種極端。
翠柳堡的軍隊,很可能就在這里折損了人馬后,不得不選擇離開。
但世間的事兒,就是這般奇妙,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人以及各種各樣的意外,來給這生活,增添上屬于它的豐富色彩。
城墻上,守卒林立,土兵也被安排了上來,大家都嚴陣以待。
先前狼土兵出城追擊被反殺,孟珙率城內守卒出城接應逼退了企圖沖門的燕人后,
雙方進入了一種默契的“和平”時期,雖然這時期,有點過于短暫了一點。
燕人那邊在打掃戰場,收割首級,同時包扎傷口,乾人這邊,則是在重新布置城墻的守備。
但孟珙清楚,燕人可能不會甘心就這樣離開。
眼下,
孟珙唯一的希望就是,
達奚夫人已經戰死了。
因為達奚夫人戰死,會給自己減少很多的麻煩,不過,就算她沒死,為她的寨子考慮,她也不可能會去配合燕人做什么。
土司們,不傻;
而且,達奚夫人也有兒子留在寨子內的。
孟珙深吸一口氣,
前方,
燕人打著火把出現了。
然后,城墻上的守卒,尤其是土兵們,愣住了。
城墻下,
兩百土兵俘虜跪了兩排,在他們身后,站著持刀的燕人。
這個距離,有點尷尬,屬于弩箭堪堪能射到卻很難射準和射死人的距離。
而更讓孟珙驚愕的是,
他看見達奚夫人走了出來,在其身旁,有一個先前給孟珙留下過深刻印象的高塔一般的男子,他左手拿著火把,右肩扛著一個一動不動的人。
達奚夫人每往前走一步,那個高塔一樣的男子也就同時往前走了一步。
鄭凡站在達奚夫人身后,攙扶著達奚夫人,而另一側的樊力,也必須要同步跟上;
這大概是因為…信號不好,所以得離得近一點吧。
寒風,不停地吹動著火把,今晚的月亮很圓,也很亮,所以哪怕是深夜,但能見度,其實并不低。
一切都準備就緒,就等待著達奚夫人的喊話了。
而這時,
達奚夫人忽然側過頭,對身邊的鄭凡道:
“主上,屬下不會說土話。”
“……”鄭凡。
樊力在旁邊聽到了,只是傻呵呵地笑笑,然后掂了幾下肩膀上的瞎子身體。
“不是,戲臺都擺好了你跟我說這個,你這和我上輩子到考研前一天晚上還去網吧包夜的同學有什么區別?”
“屬下記得主上先前和阿程在討論臟不臟的問題。”
“你又偷聽。”
“戰場上,屬下總得多關注一點兒。”
“那接下來怎么辦?”鄭凡問道。
達奚夫人推開了鄭凡攙扶的手,
自己往前走了幾步,
雙手舉起,
對著前方城樓用中原話高聲喊道:
“兒郎們,聽我的命令,快舉起你們的刀,快張開你們的弓,殺了你們身邊的乾人迎燕人入城!”
喊完,
達奚夫人側過臉看向身后的鄭凡,
目光微挑,
無聲問道:
“如何?”
鄭凡點點頭,
“更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