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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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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鏡子,小鏡子,你可是姓田!”老者的雙眸開始泛紅,雙手也在慢慢地撐開,“是田家養你,生你,供你,你怎敢,你怎能!”

  “叔祖放心,無鏡這一生;

  若是有幸,則在馬踏江南之后,回到田宅自盡;

  若是無幸,則將戰死沙場。

  無論如何,今日之后,無鏡斷無晚年。”

  “是誰讓你這么做的,是他姬家皇帝?他姬家現在是誰當皇帝?是誰?”

  “當代陛下,名潤豪。”

  “姬潤豪?”

  “是。”

  “哈哈哈哈,憑什么,為什么,老夫雖不問世事數十年,但老夫只想問憑什么,憑什么他姬家出了個雄主,就得我田家…不,不對,不僅僅是我田家,不僅僅是我田家吧?”

  “四大門閥,一個不留。”

  “你們…你們這是要殺得大燕門閥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你們就不怕大燕大亂么,給蠻族,給乾國,給晉國可乘之機?”

  “回叔祖的話,蠻族王庭已衰,乾國邊軍已腐,晉國正在內訌。

  此,我大燕百年難得一遇之機遇,無鏡不想錯過,也不想讓大燕錯過。”

  “這么說,你是為了大燕將來著想,老夫我,只是為了一家一姓著想?”

  “確實。”

  “治大國如烹小鮮,你們行此酷烈手段,當真以為這天下會如你們所愿般運轉?天下人,可能信服?”

  “回叔祖的話,大燕最強三軍,鎮北軍三十萬鐵騎,靖南軍五萬前軍加五萬后營,二十萬禁軍,皆在我等手中。

  門閥私兵大半已聚于天成郡,

  大燕最強之軍在手,大燕皇族大義在手,大燕百年之機遇在手,

  無鏡不才,想不出會敗的理由。”

  “小鏡子啊,你小覷了我大燕門閥啊。”

  “叔祖,是您高看門閥了,高看這群附骨之蛆,高看這群國之宵小了。”

  “既然如此,小鏡子,你現如今站在老夫面前,可還有事教與老夫?”

  田無鏡俯身再拜,

  誠聲道:

  “無鏡,請老祖登天!”

  “好,老夫今日倒要看看,我田家好兒郎,是否真有說這般豪言壯語的底氣!”

  老者赤紅的雙眸之中當即有兩道光芒疾射而出,卻非直射田無鏡,而是在中途散開。

  下一刻,

  一尊尊青色的虛影自田無鏡周身顯化而出。

  這一尊尊身影,都是老者的模樣,只不過,屬于他不同的年齡段。

  每一尊虛影,或嬉笑,或怒罵,或張揚,或委屈,神采各不相同。

  且漸漸的,這些原本模樣酷似老者的身影,開始變化出模樣。

  有田母的,有田博楷的,有田氏其余人的,甚至還有姬潤豪、李梁亭、杜鵑這些人,

  他們的言語,他們的表情,仿佛是一根根纏繞著你的絲線,開始勾連你的情緒,要將你的內心牽扯出一道道裂痕,最后再一舉撕裂!

  修道,修的是天道,修的也是自己的道;

  問道,問的是蒼天,問的,也是自己。

  意志不堅者,與道法無緣,老者為了修道,撇下田氏族長之位,將自己囚禁在小小道觀之中數十年,問道之心,堪稱堅韌如鐵!

  這是,

  在比心境!

  “叔祖,此等術法,于無鏡無用!”

  田無鏡沒有揮拳,甚至沒有做出任何的表示,他只是很淡然地邁著步子,向道觀走去。

  四周一切,于我田無鏡毫無干系,他們存在與否,都無所謂。

  這一幕,

  宛若波濤之中有人踏浪而來,

  四周的洶涌都成為了背景和陪襯。

  老者看著越來越近的田無鏡,

  開口罵道:

  “你這自滅滿門的逆子,這心,果然比石頭還狠!”

  此等心境之下,

  再玄妙的道術,也已然無法動搖其本心。

  田無鏡抬起頭,

  看著上方屋檐上的老者,

  再次俯身一拜,

  “請叔祖登天!”

  “那就要看看你這逆子,可有這等本事!”

  老者掌心一翻,道觀神壇之上供奉在那里數十年的桃木劍當即飛出,刺穿了屋檐,落入了老者掌心。

  “今日,老夫為田氏先祖,除了你這等無父無母大惡之徒!”

  老者身形縱身躍下,

  手中的那把桃木劍更是直接刺向了田無鏡。

  田無鏡雙手握拳,周身氣浪忽然炸起,道觀之內,一時間飛沙走石,連那一棵歪脖子樹都被直接連根掀翻。

  老者的桃木劍看似平平無奇,卻已然被老者以道法祭煉多年,其間更是蘊藏著無數玄妙,此劍,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力,哪怕是武者體魄,都可破之!

  道術之玄妙,就在這里,道家之奧妙,更是讓人難以琢磨。

  老者深知自家這孫兒走的是武夫路子,且其心志又格外堅韌,術法已然對其無用,只能用這種以巧破力的方式,先破掉其武夫根本。

  然而,

  老者的身形卻始終被這磅礴的氣浪所阻隔著,劍尖更是和田無鏡的眉心一直保持著一丈多的距離,任憑老者如何催動,始終無法再得寸進!

  這般渾厚之氣血,宛若山岳高聳,宛若大海無垠,

  田無鏡就這般抬著頭,看著那把桃木劍,

  且看它,

  能否刺中我!

  武夫之境,講究一個氣血盛衰,當日在綿州城下,鄭凡曾遇到那位使雙頭槍的老者,老者當初本是八品武夫,卻因為年老體衰,不復當年之勇,在搏殺數名蠻兵之后就已后繼乏力,再被梁程一個僵持后即刻被斬去了頭顱。

  而田無鏡,正值壯年,一身氣血,更是澎湃洶涌,如江河滾滾,連綿不絕。

  除非類似那一日沙拓闕石在鎮北侯府門外被三千鐵騎輪番車輪戰消耗,否則很難磨其血氣,再者,眼前老者僅有一人罷了。

  反觀老者這邊,道法自然不假,但你面對一個心若磐石剛剛甚至已經下令滅自家滿門的對手,滿身道術根本就尋不到其心境之破綻。

  同時,一切起因緣由又太過迅猛,修道者,講究一個料敵于先手,徐徐布置,最后掌握著天時地利緩緩收網以求功成,而非這種當面鑼對面鼓直接上來與人廝殺。

  最重要的是,道士所追求的,本就是證道長生,而非和武夫一般,求的是一身橫練戰場搏殺之術。

  且老者在術法無法起作用后,轉而想以桃木劍以巧破力,卻正是無奈之下所出的下策,竟然以自己這風燭殘年之軀,去和一個壯年武者近身!

  “三品武夫,三品武夫,小鏡子,你竟然已是三品武夫!!!”

  田無鏡回答道:

  “不敢讓叔祖失望!”

  “好啊,好啊,好啊!”

  老者胸口一陣起伏,一口精血當即噴吐在了桃木劍上,忽然間,那棵先前被氣浪所刮倒的歪脖子樹再度挺直起來回歸原位,先前道觀屋頂的瓦礫在此時也都復原。

  一切的一切,宛若時光重塑。

  但這一切,其實都是假的,但當假的東西已經假到足以亂真時,它所起到的效果,與真的已然是近乎無二。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巨手忽然傾軋了下來,哪怕田無鏡這三品武夫體魄,在此時居然有種風雨飄搖之勢。

  “老夫自囚于這道觀數十年,這道觀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已然烙印在老夫心中。

  這道觀,就是老夫的道場,你竟敢入老夫道場之中與老夫交手,在這道場之中,老夫就是天,老夫就是地,老夫,就是道!”

  這一刻,

  靖南侯所面對的,不再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而是這一方小世界對其的打壓和排斥,其身上的鎏金甲胄,已然在發出脆響,這是甲胄不堪重負即將龜裂的征兆。

  局勢,

  陡然間顛倒了過來。

  靖南侯周身之氣浪正在被這一方天地不斷地壓縮回去,而老者的桃木劍,其劍尖,距離靖南侯已然愈來愈近。

  老者的臉色,在此時更是一陣潮紅,其勢其法其術更是在此時更上一層樓。

  朝聞道夕死可矣。

  修道者之境界,一般很難用品級去衡量,一是因為他們很少修殺伐之術,不善殺戮,二則是他們的境界浮動,往往會過于巨大。

  老者臉上的潮紅,是強行兵解后的回光返照,他已經自斷生機,就為了將這一劍,給刺下去!

  這一刻,

  靖南侯周身氣浪再度被壓縮了大半,老者的桃木劍,也終于來到了靖南侯跟前。

  靖南侯的目光和老者的目光對視,

  這一劍,

  老者即將刺下去,

  但雙方都清楚,

  這一劍,

  殺不了一個三品武夫。

  但以老者之門道,足以憑此劍在田無鏡的體魄上開一道口子,相當于是強行決堤!

  自此之后,田無鏡的武道,將再難前進,甚至還會因為這一道口子,將氣血由盛轉衰的時間,提前至少七年!

  田無鏡沒有畏懼,哪怕此時此刻,他的雙眸里,依舊是古井無波。

  “嗡!”

  劍尖,

  終于刺中了田無鏡。

  這是一名自囚數十年的修道者,數十年來,所刺出的第一劍,亦是最后一劍。

  人們常說,山中不知歲月。

  老者也萬萬沒想到,自己自囚道觀之后出來的第一天,所遇見的,竟然是自家滿門被屠的一幕,而自己所要刺出這一劍的對象,竟然曾是自己最為看重的小輩。

  在劍刺下去的那一刻,

  老者的手,

  抖了。

  劍尖沒有刺中田無鏡的眉心,

  而是偏過去了,

  劍身微微一彈,

  彈了一下田無鏡的左臉。

  “阿姊,阿姊,你說,這道觀里住的是誰啊。”

  “聽姨娘們說,這里面住著一個老瘋子,阿弟,你一個人以后可千萬別往這里跑,姨娘們說這老瘋子不吃飯的,但卻又一直沒餓死。”

  “那他吃什么呀?”

  “吃小孩啊。”

  “阿姊,你嚇我。”

  “喲,我的阿弟不是說長大了要當大將軍打乾國人和蠻人么,怎么膽子這么小啊?膽小鬼,可是當不成大將軍的哦。”

  “我不膽小,我才沒有,我沒有膽小。”

  “好好好,我家阿弟不膽小,以后啊,肯定能當大將軍。”

  “嗯,我以后肯定能當大將軍。”

  “啊,道觀門開了!”

  “啊啊啊啊!!!!”

  “哈哈哈,騙你的,看你嚇的那樣兒,這樣子還怎么當大將軍啊。”

  “噗通!”

  “咦,怎么有個小娃娃偷偷爬墻進來了,你可知,這道觀里面,住著什么人么?”

  “是一個專吃小孩的瘋子。”

  “哦,對啊,我最愛吃小孩了,小孩好啊,皮嫩,還不膩,嘖嘖嘖,裹上面粉上油鍋一炸,哎喲喲喲,這味道美得,可饞死人嘍。”

  “我不怕你!”

  “你當真不怕我?”

  “我不怕你!”

  “你為何不怕我?”

  “我田無鏡以后要當大將軍,我不能怕任何人,不能怕!”

  “喲喲喲,你是誰家的孩子?”

  “我爹是田家家主。”

  “田博楷的兒子啊。”

  “不許你直呼我爹名諱,我要殺了你!”

  “哈哈哈,那你來啊。”

  “哎喲,你放開我,你放開我,放開我!”

  “嘖嘖,小小年紀,這勁兒還挺大的,嗯?先天氣血圓滿,嘶…,小娃娃,我問你,田博楷沒請人教你習武?”

  “不許你直呼我爹名諱!”

  “呵呵,倒是個孝順孩子。”

  “啊!”

  “老夫的輩分比你爹還大呢,敢這般對老夫說話,看老夫不抽死你!”

  “啊!”

  “啊!”

  “啊!”

  “說,你爹沒請人教你習武?”

  “我爹請人看過了,那人說我現在還太小,骨骼還沒長開,等再長大一些才適合習武。”

  “這說得倒也沒錯,這樣吧,你跟叔爺爺我修道吧。”

  “我不要當道士。”

  “那你要當什么?”

  “我要當將軍,我要當大將軍。”

  “喲喲,這志向可真不小,當大將軍后呢?”

  “我要率領我大燕鐵騎踏破蠻人王庭,我要去乾國把乾國皇帝抓回來,讓他們乾國人再敢喊我們燕蠻子!”

  “嘖嘖,你這小娃娃,志氣還真不小,想當大將軍,可以,確實是個練武的好材料,明兒個開始,你每天晚上到叔爺爺我這里來一趟,叔爺爺幫你把這身子骨松松,日后習武時,還能事半功倍一些。”

  “真的?”

  “呵,叔爺爺還會騙你這小字輩兒?”

  “啊,別捏我的臉!”

  “就捏,就捏,就捏!”

  “別捏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才被捏臉!”

  “就捏,就捏!”

  “撒手,我不讓你捏!被捏臉就長不大了!”

  “行,你不讓老夫捏,老夫就不教你習武。”

  “那……那……”

  “那什么?大將軍說話怎么吞吞吐吐的。”

  “那您捏吧,輕點兒。”

  “好嘛,這才乖嘛。”

  “哎喲,疼!”

  “哈哈哈哈……”

  老者如斷線風箏倒飛了出去,

  從劍身傳來的觸感,

  告訴他,

  眼前這個男子,

  已經長大了,

  臉也瘦削了,

  這臉蛋,已經捏不起來了。

  田無鏡仰起頭,張著嘴,雙眸泛紅。

  他的身形自原地消失,出現在了老者下方,伸手,接住了老者。

  田無鏡清楚,先前,老者舍命一劍,是能刺破他的根基,但老者在最后,收手了。

  懷中的老者很輕,輕得不像話。

  老者臉上的戾色已然完全褪去,只剩下了一種可以被稱之為解脫的情緒。

  他的手,抓住了田無鏡的胳膊,

  趁著臉上的紅潮還沒散去,

  急促道:

  “誅滅門閥之治,除了你和陛下,還有鎮北侯府?”

  “當代鎮北侯李梁亭,人已經在京城了。”

  “你們三個,三個已經?”

  田無鏡沒說話。

  “是了,是了,是了,呵呵呵呵……”

  老者忽然笑了起來,然后他又馬上收住了笑容,

  繼續道:

  “這一年來,老夫曾兩次夜觀星象,第一次,是忽然有彗星落于我大燕北方荒漠交界處,那彗星明滅難定,存在著太多的變數,老夫不知其代表著什么,是福是禍,難定。

  一月前,老夫因發現神像破裂,第二次觀星象,你可知老夫發現了什么?”

  似乎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

  老者沒等田無鏡回答,繼續道:

  “黑龍盤旋,大燕國運之盛,堪稱可怖,呵呵呵,是了,是了…”

  “可惜,醫者不自醫,卜者不自卜,老夫當日還以為大燕國運當起,我田家亦可永葆昌隆,卻未曾料到,未曾料到……”

  門閥不除,燕何以興?

  “無鏡,你叔祖我不成器,自囚數十年,也就修出這么點可笑樣子,但你叔祖都能看出我大燕氣運已有沸騰之象,那乾國的煉氣士、楚國的巫祝、晉國的天機閣,那里比你叔祖高明的玄修多的是,他們自然也能看出來。

  我大燕鐵騎,自是天下無雙,你身擔靖南侯之位,再有鎮北侯和這一代姬家之君,你們若是一條心,放眼四國,誰人可敵?

  但…但你們得小心,國運之變,不單單在于兵戈之事,戰場上他們若是打不過你們,小心他們用…用其他方式。

  小鏡子,老夫我今晚,心很疼,疼死了,真的……真的疼死了……

  但老夫也開心……我家小鏡子……小鏡子……

  真的當上大將軍嘍!”

  最后一個字喊出口,老者臉上的紅潮散去,生氣散盡。

  田無鏡將老者放在了地上,

  后退了三步,

  跪伏了下來,

  誠聲道:

  “恭送叔祖…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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