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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答案

熊貓書庫    老王褲兜里的那點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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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盞明晃晃的白熾燈把整個房間照得雪亮,小劉、老王、小劉妹妹三個人坐在老王房間的土炕上,許久都沒有說一句話。

  就在剛才吃飯的時候,狗蛋和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年輕人走進了屋里。

  狗蛋見飯桌上三個人淚水漣漣,雖然說沒有像之前那樣冷嘲熱諷地說一番風涼話,可表情上還是一副漠不關心死水微瀾的模樣,在他自己的房間里翻來覆去地找了會兒東西。等出來時,胳膊肘下多了一個用報紙裹住的東西,他向那個年輕人揮了下手,隨口向小劉說了句,你們繼續吃,我出去有事,不回來了。說完,就轉身走了出去。

  待三個人吃完飯,小劉妹妹起身洗了碗,收拾好桌子,然后回到炕上,打算和哥哥繼續聆聽老王接下來的講述。

  可是,老王許久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直到小劉給母親打了個電話,重新又坐回來,喝完整整一杯茶,老王這才慢悠悠的挪了挪身子,像自言自語式地又開始講述那晚的故事了。

  等送走了劉叔之后呀,我就開始燒水了…老王像是從回憶中剛剛抽離出來似的,語速特別地緩慢,他喝了口水,繼續緩緩地說道,小劉干部,你是不知道啊,當我脫了師傅的衣裳,看到他只剩下皮包骨頭一樣的身體,我這心里面呀,就跟被絞了一樣,生疼生疼的,眼淚止也止不住…

  小劉默默地看著老王已然開始悲傷的神情,心情也跟著漸漸沉重起來。

  那然后呢?

  這時候,小劉妹妹插進嘴來,她緊緊握著小劉的胳膊,幾乎快把整條胳膊都攬進了自己的懷里,小劉知道她是在緊張老王,于是輕輕地拍了拍妹妹的手,示意她放松下來。

  小劉妹妹這才松了胳膊,把頭輕輕地倚在哥哥的肩上,繼續聽老王講述著。

  等擦拭完師傅的身體呀,我就找出來師傅之前洗過的衣裳,給他換上了。老王繼續平靜地講述道,可是師傅連一件像樣的衣裳也沒有,到處不是破了袖口,就是掉了扣子…于是我就找出來針線,一針一針地給他縫上了…

  盡管老王的語速格外緩慢,語氣里也透著一份不尋常的平靜,可小劉還是能感覺出來,一股澎湃又洶涌的情感正沖擊著老王敏感又脆弱的內心,因為他看到一顆顆滾燙的熱淚,又從老王的眼角處流淌了下來…

  哎,小劉干部呀…一聲長長的嘆息聲,把小劉叫得心里直發顫,他趕緊應了聲,噯。

  你現在知道師傅為我操了多少心吧?

  老王淚眼婆娑地望著小劉,伸出手,邊掰著手指頭,邊對小劉說道,他把這一輩子的好東西都留給我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什么都想著我…可我還那么不懂事,整天里只知道記掛著娘來接我,我對不起師傅呀,嗚嗚嗚…

  這一刻,老王終于忍不住輕聲地抽泣起來,蒼老的雙手掩在臉上,就像兩只干枯的樹枝撫在樹干上一樣,不一會兒,從樹枝間就滲出了涓涓的淚水。

  老王,你才十五歲,還是個孩子呢。小劉妹妹紅著眼眶,想安慰一下老王,可這話剛剛說完,就聽見老王顫顫悠悠地說道,十五歲,是個孩子?小劉干部,我八歲都知道照顧弟弟,照顧來寶爺爺,可十五歲了,卻不懂照顧師傅,讓他老人家瘦成這樣,你說,我能原諒自己嗎?嗚嗚嗚…

  隨著老王的哭泣聲越來越大,一時間,小劉和妹妹都不知該說些什么。

  等過了一會兒,老王漸漸平息下來,小劉本想勸老王喝口水,卻看見妹妹慢慢地伸出手去,就好像當初的自己一樣,拿起老王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中輕輕地摩挲著。

  小劉就知道,這是妹妹感同身受,在心里為老王難過且心疼著呢。

  老王,你接著說說后面都做了些什么吧。

  小劉試圖想轉移一下話題,他輕撫了一下妹妹的小臉,緊接著把老王的水杯往他跟前推了推,老王并沒有接應。

  半晌,老王才緩緩說道,等縫好衣裳,我就按照劉叔說的,開始蒸米飯了。蒸了一碗半熟的米飯,之后又把家里所有的白面都拿出來,給師傅做了饅頭,我是怕他路上餓著哩。

  再后來呢?小劉繼續問道。

  再后來,我就動了腦筋呀,總不能讓師傅干巴巴地躺在棺材里受凍吧?總得有鋪的蓋的,于是,我就把多余的兩床被褥都拆下來,洗干凈了,然后又從院子里找來幾個木板、木條,連夜刻了神主、墓碑,做了挑幡…一直忙到了天亮。

  真是難為你了,老王。小劉心想著二娃只有十五歲,卻做著一個連成年男人也未必能想得周全、安排妥當的事,心里更加同情老王了。

  可是,棺材該怎么辦?總不能連夜做吧?就算做,也需要好多天…小劉突然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哎,要不說,我師傅把什么都想到前頭了呢,他老人家一早就做好了。

  說到這兒,老王抹了把淚,深深地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本來他老人家一直想瞞著我,偷偷地做,可是這么大個家伙怎么能瞞得了我呢?有一兩次被我看見了,我沒問,就掉著眼淚和他一起做,可做著做著,他也開始掉眼淚了,我們兩人就做不下去了…就這樣,做做停停,停停做做,足足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做好,就放在旁邊的側屋里。

  小劉順著老王的目光,把視線投向窗外,只見清冷的月光下,一個模糊的房屋輪廓占據了大半個窗欞,顯得沉默而陰森。

  那,你就不害怕嗎?小劉妹妹怯怯地問了一句。

  害怕啥哩,當時我滿腦子都是舍不得師傅,怕他老人家一路上走的寒酸,受凍受餓的,也顧不上這些了。等到了第二天,天剛剛亮,我就跑到六子和黑子家去報喪了,這也是我和師傅唯一走動的人家。

  那他們來了嗎?小劉問道。

  當然來了,我也是求著人家想辦事哩,就拜托黑子他爸專門請了些人,在山頭上掘了墳。之后,又是大殮,又是抬棺的,都是這些人做的,我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娃兒,當然做不了這么些事,后面索性就全由他們來安排了。

  然后,你就付錢給他們了?

  小劉想了想,似乎除了給錢,年僅十五歲的二娃也做不了什么來感謝大家,于是,眼望著老王蒼老的臉頰,等待著他的回答。

  可是老王并沒有馬上回應。

  他先是苦笑了一聲,把目光投向窗外,等沉默了片刻,這才慢悠悠地回過頭來,神情憂郁地說道,是哩,咋能不給錢呢,我也只有給錢了,因為除了錢,我啥也沒有了…

  小劉在這一刻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在老王這么多年孤獨的內心里,錢財對他來說,從來都不是重要的,他所希翼的,永遠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能時時刻刻陪伴在他身邊,就像從前的篾匠、來寶、來寶爺爺一樣,能在一個小院里,與他們一起生,一起活,直到終老。

  他渴望的,是一份可以觸摸到的愛與真實的生活。

  果然,沒過一會兒,老王繼續說道,小劉干部,你知道嗎?我不喜歡錢,雖然那時候,我身上的錢,可能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的還要多,可偏偏我就是不喜歡錢,因為它買不回來師傅,也買不回來從前在黃粱縣的日子…

  是的,因為錢只是一張冰冷的紙,沒有溫度,沒有表情,甚至連一句貼心和知己的話也不會說,這對于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小娃兒來說,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如果他長大了,還會這么想嗎?

  正當小劉懷揣著自己的想法,想向老王求證的時候,卻沒想到,老王的一番答案已經在那里等著他了。

  因為老王這樣說道。

  老王說,小劉干部,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這一輩子呀,從來沒有缺過錢,甚至年輕的時候,比很多人都有錢哩,可是我從來沒有在意過,也不小氣。記得剛結婚那會兒,狗蛋他娘說,她家里條件不好,這個叔窮,那個舅需要接濟的…雖然我知道她是在騙我,可我還是把錢給了她,等到她跑掉的時候,把家里所有的錢都卷走了,我也不覺得可惜,更不恨她,因為在我眼里,這錢是最沒有用的東西了,因為它買不來一丁點我想要的東西…

  聽到這里,小劉剛剛還緊張的一顆心終于松弛下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原來在老王的婚姻生活中,還有這樣一出戲碼,這倒是讓他始料不及的。

  這么說,狗蛋她娘不是死了?

  小劉突然問了一句,可話剛說出來,又覺得很是唐突,連忙說了一句對不起。

  沒啥,小劉干部,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有啥不能說的,只是苦了狗蛋這娃兒,沒人養,沒人教的,才成了今天這樣…哎,這又是另外一筆賬了。

  這時候,小劉和妹妹對視了一眼,那眼神分明像是在說,懸在心里的疑問終于就要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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