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回到寧靜又黯淡的那段歲月里。
自打二娃和師傅把小日本投降的消息咽進了各自的肚子里,他們在幸福里的日子,又像回到了七里鋪鎮,顯得格外地平淡而無味了。
這一邊,盡管二娃嘴上不說,可耐不住心里總是念叨著:小日本打敗仗了,離娘來找我的日子應該不遠了吧…二娃一邊數著日子,一邊忙著手上的活兒,可是轉頭間,一旦看到師傅那張愁容滿面的臉,心里又忍不住開始責怪自己,不是說好不再想娘了嗎?想了娘,心里就會難過,而一難過,師傅也會跟著難過…這日子過的是既糾結又心痛。
而另一邊,師傅也是同樣,除了放不下二娃的身體,心里面最愁的,就是眼下的營生和將來的活路了…日子同樣是過的枯燥又無味。
兩個人在這幸福里的小日子,過的并不幸福。
當然,除了愁眼下和未來的日子,其實在師傅心里,還盤算著另外一件事。
師傅心里清楚,以現在的身子骨來看,恐怕自己是沒有幾年活頭了,一旦哪一天真的歸了西,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二娃,那可怎么辦?這娃兒不但年紀小,而且既懂事又認真又孝順,可讓人心疼著哩…這還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師傅傳下來的手藝——難道就這樣讓它斷送在自己手上?這可不行哩,怎么著也得讓二娃出了師,并且再多賺些錢,留給二娃吧…
而一想到這賺錢,師傅的心就更加不輕松了。
如今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別說賺錢本身就難,而一旦自己歸了西,你讓這年僅十歲的小娃兒怎么賺錢養活自己?靠他的手藝嗎?——即便他的手藝超過了自己,可年齡總擺在那里,誰又能保證不受大人們的欺負呢?既然會受人欺負,那就擺明了這條路行不通,而行不通,只能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去乞討。
也就是說,如果現在不盤算好將來,就等于自己親手把二娃推進了火坑里…
而唯一能解決的辦法,只能是趁著自己還有力氣,多做些木工活兒,而且必須要快做、多做,才能盡快地賺到錢,給二娃存下來…
就這樣,師傅默默地打定了主意,而且馬上就付諸行動了。
他一邊讓二娃有空了就雕手上的小玩意兒,另一邊則緊趕慢趕地又開始自己做活兒了。二娃倒也沒覺出個啥不同來,心里就想著,興許是師傅希望自己能快些長進,多學點東西吧,于是就乖乖地聽了話,碰到木頭疙瘩就存起來,要不就是把平時做家具時剩下來的木料碎料都收集起來,白天閑了就雕,晚上空了就刻,碰到了難題就問師傅,一時間,手藝竟提升了一大步。
而師傅眼看著二娃比什么時候都認真,手上的功夫也越發嫻熟了,欣慰之余,卻又突然想起一個新的問題:這二娃每天跟著自己只顧著賺錢,兩點一線、形影不離,幾乎連玩的時間也沒有,這哪是這個歲數的娃兒該過的日子呀。
師傅心想著,不管怎么樣,以后總該擠出點時間,讓二娃出去多轉悠轉悠,認識些小伙伴,再掏掏鳥窩,捉捉蟲子,那才是這個歲數的娃兒該做的事呢。
于是某一天,兩人吃了晚飯,正坐在炕上,師傅叫停了二娃手上的小活兒,對二娃說,娃兒,以后每周都給你放兩天假吧,不必再跟著師傅了。
二娃問,為啥,師傅?
師傅說,不為啥,就是讓你去玩一玩。
為啥要玩?二娃覺得有些奇怪,因為自從跟了師傅,做木工活兒已經成為了生活的全部,早就習慣了。而玩這件事,好像是別人家孩子的事,早就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了。
因為你是娃兒呀,娃兒就該玩,賺錢是大人的事。
可是,您身體不好…二娃忽然間明白師傅的意思了,可心里仍然放心不下。
沒事,師傅身體好著呢,早就沒事了。
可是,我想留下幫您…二娃有些心動了。
不用,娃兒,等你出去玩的時候,師傅也不出去了,就在院子做活兒,也算是陪著你哩。
那,我就常跑回來看看。
師傅知道這是二娃不放心自己,也離不開自己,就撫摸著二娃的頭說,好,你也不能跑遠了,跑遠了,師傅可不放心哩。
嗯。二娃高興地點了點頭。
到了第二天,師傅數了數院子里的家具,心想著每次背著家具、扛著家具總歸不方便,該是時候做一輛板車了,就對二娃說,娃兒,你今天就放假吧,師傅打算在院子里做板車。
二娃應了一聲,想往外走,可步子剛邁出去兩步,又灰溜溜地倒回來說,師傅,我不知道該去哪兒。
師傅心疼地說,你就隨便轉轉吧,現在是夏天,去水渠那轉轉,順便洗個澡。
哦。二娃應了聲,低著頭就朝門外走去。
就是那一回呀,我又開始被人笑話了。
這一天,正是小劉臨調動前,來跟老王告別的那天下午。小劉坐在土炕的老位置上,一邊聽著老王的故事,一邊往老王的碗里倒著茶水。
小劉問老王,誰笑話你,又為啥笑話你?
老王苦笑地望著小劉說,你忘記我只有一個蛋蛋了?那天洗澡時,被其他的娃兒們看見了,他們就開始笑話我,而且,很快鄉里的其他娃兒們也都知道了,每次見到我,就開始在背后指指點點…
哦,小劉這才想起來,忍不住目光里多了一份同情。
那,然后呢?小劉繼續問。
他們就繼續笑話唄…有一次惹惱了我,我就開始打架了,而且越打越兇,有一次還把一個娃兒的頭都打破了…
那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就賠錢唄,我也不知道賠了多少錢…而且那一次,師傅竟然沒有說我,也沒有罵我,只是一個人在那里嘆氣。
因為他知道你為什么打架。
是哩,所以師傅才難受呢。
那再后來呢?
再后來,慢慢地事情就過去了,我也開始認識了幾個小伙伴,而且其中還有一個女娃兒…
女娃兒?漂亮嗎?小劉聽到這兒,為了讓兩個人的氣氛更輕松些,故意開起了老王的玩笑。
啥漂亮不漂亮啊,老王笑著說,那時候,就是兩個小娃兒,能懂啥哩…不過說實話,我能感覺出來她喜歡我,而我也喜歡她,呵呵…
這時候,老王露出了平常里難得一見的微笑,笑容里還流露著一絲絲甜蜜又沉醉的味道,讓小劉很是意外。
能說說看,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嗎?小劉很好奇,忍不住開始八卦起來。
要說呀,還是緣分。那女娃兒也經常被人笑話,有時候還被人欺負。有一天她丟了東西在西面的山坡上,就找啊找啊,而我那天碰巧也在山坡上,看她找了好半天,就大著膽子上前問她在找啥,需不需要幫忙…就這樣,我們倆就認識了。
說到這,老王看了小劉一眼,小劉正趴在桌子上,兩只手托著下巴,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老王,認真地聆聽著,那樣子就跟經常來墻根下的那幫頑皮的娃兒們一模一樣,老王就知道,小劉這是在期待后面更豐富的細節呢。
可是轉眼間,老王的神情又黯淡下來,緩緩地說,可是沒多久,那女娃兒就被人領走了,說是有人收養她,具體我也不清楚…
小劉沒有吱聲,還是那么靜靜地看著老王,因為他知道,老王必然還有沒有說完的話要補充,他在等待著…
果然,沒過一會兒,老王就補充一句,語氣明顯有些傷感。
老王說,她走的那天呀,我去送她了,她被人牽著手在前面走,我就一個人跟著在后面走,一直走到了大馬路上,我看見她不停扭頭看我,眼淚嘩嘩的,緊接著,我也跟著掉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