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是個手藝人。
干了一輩子木匠。臨死的時候,銀行存款只有五十八塊六毛錢。
死的那天,鎮里人都說,這個老不死的終于死了?
老王徒弟狗蛋躲在屋里,嗚嗚嗚地悶聲哭,像被打斷了腿的狗,大氣不敢出一聲。
這個小不死的什么時候死啊?
要等老不死的在那邊把房子搭好了吧,不要一顆釘子,哈哈哈。
狗蛋在屋里恨的只咬牙,半天也沒敢把心里的話罵出來,只嘟囔了一句:你們狗日的遲早也要死。
老王到死都沒合上眼。
臨死那會兒,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兒,呼嚕呼嚕的,像被閹了的豬叫。狗蛋在一旁不耐煩,說,爹,你要是快死了,就趕緊死吧,別嗷嗷叫。
那會兒,老王還有些神志,想罵他句狗日的,可話一到嘴邊,又變成了呼嚕呼嚕聲。狗蛋知道是在罵他,說,你想罵就罵吧,看樣子,你也罵不了我幾天了,早死早享福。沒想到老王聽了這句話,反倒氣順了,一口氣呼出來,再也沒有聲息,死了。
狗蛋是第二天中午才發現老王死的。
傍晚的時候,鎮西邊的老六來找狗蛋,問,能去不?狗蛋說,能,這會兒消停了。
第二天近晌午狗蛋才回來。一進門就叫老王:爹,起來了,我拿回來一個木刻雕花,你看看是不是好手藝。沒有一點動靜,狗蛋又叫了一聲。這要是在以往,他早聽到那句熟悉的招呼聲:狗日的,還知道回來。可這會兒,半晌都沒有動靜,狗蛋覺得有些不對,過去一摸,周身已經冰涼了。狗蛋這才反應過來,喊了一聲:爹…
老王年輕的時候,和師傅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手藝人。那時候,老王還叫小王,隨師傅走南闖北,專門修繕廟宇,或者給一些大戶做些家什修修祠堂什么的,算是見過世面的人。
自打師傅死后,小王開始孤零零地自己找活路,日子久了,慢慢地就熬成了老王。老王四十歲才結婚,四十五歲有了狗蛋。本來以為日子會有些盼頭,可活著活著,還是把自己活成了方圓十里的一個笑話。
老王說,自己很憂傷。
“憂傷”這詞兒,是老王二十多歲時,從一個老先生那里聽來的。覺得新鮮,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還是偷偷地記在心里。那時候,小王跟著師傅走南闖北,多少也識了一些字,就問老先生。老先生跟他解釋,小王不懂,說,就像村頭的劉寡婦被老朱頭拱了,生氣,可心里又想的慌,是這意思不?老先生直罵他,孺子不可教。
老王說自己憂傷,其實他的意思是,自己很憋屈。他不知道,除了憋屈,還有窩囊也籠罩著他灰不溜秋的一輩子,唯有臨死時呼出的最后一口氣,才是老王最舒暢最順氣的一次。
這話要從他七歲那年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