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成拖著犁在田野上一步步的行走,嘴里喘著粗氣,青色的血管如同老樹的虬根一般纏繞在脖頸上,汗水順著黝黑的皮膚滾滾而下。
在他身后,一個只有十歲左右的小女子努力的扶著犁,看得出來,她已經很努力的在把犁頭向下壓。
即便如此將人當牲口用,張家成犁出來的犁溝依舊很淺。
對于這一點,張家成沒有什么不滿意的,朝廷給他們父女分了十二畝地,其中三畝是水澆地,旱田六畝,山坡地三畝。
水田是他用鐵鍬一點點翻好的,現在正在透氣中,再過兩日,等翻出來的草根都被太陽曬死之后,就能用竹磨把地磨平,然后開始播種。
旱田太多,沒法子用鐵鍬翻地,只好借來一架犁頭,用人拉著翻地。
一個人種九畝地,這分明是要人命的行當。
可是,張家成就不覺得累,他覺得要是不把這些地都種上糧食,他活著才沒有任何意義。
很多,很多年來,張家成家里就沒有地,從他記事起,他們家種的都是別人家的地,他是一個喜歡種地的人,他的父親,爺爺,都是種莊稼的好把式…只是,他們家沒有地。
現在突然間就有地了,張家成就不覺得累。
從日出時分到炎炎烈日,張家成拖著犁頭才耕了半畝地,回頭看看汗水把女兒頭發弄得一綹一綹的貼在大腦門上,張家成忍不住心疼起來。
“閨女,歇歇。”
“爹,俺不累。”
“干苦活咋能不累呢。”
張家成努力將犁頭拉到地邊,就放下繩子,跟閨女兩人坐在樹下休息。
菜團子不是什么好東西,卻是父女兩人目前唯一的食物,吃的很香甜。
”這一塊地都種滿玉米,等到秋里,爹給你煮玉米吃。”
閨女卻沒有聽父親說話,只是羨慕的瞅著旁邊地里正在耕作的大牲口。
有大牲口耕地可就太好了,犁溝又深又整齊,不像她家的地,只有一些凌亂的淺淺犁溝。
這一幕落在梁英這個大里長的眼中,她只是嘆息一聲就離開了。
府衙規定,三口方為一家,張家成一家只有兩口,府衙又規定,三口之家方能從朝廷貸取一頭牲畜,張家成一家只有兩口。
其實,只要張家成在這段時間里娶個老婆,什么事情都就解決了,張家成不肯!
京城里面有很多孤苦無依的女子,張家成一個都不要,因為,這些女子都是被李弘基所部糟蹋過…她們明明是受害者,卻沒有人愿意接納她們…一個都沒有。
因為同為女子的緣故,徐五想很自然的就把如何安置這些女子的事情丟給了梁英。
她原本以為這是一件很容易完成的任務,畢竟,京城在經歷了這么一場劫難之后,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
大家相互安慰,相互抱團,然后再繼續扶持著活下去是一個很美好的事情,可惜,京城里的人不這么看。
就像張家成一樣,寧愿自己拖著犁頭耕地,也不愿意從梁英主持的孤老院里找一個合適的女子重新成家。
他們拒絕的非常堅定,幾乎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
梁英從張家成的田地另一頭走了過來。
這個憨厚的農家漢子知道梁英的身份,彎著腰陪著笑臉問好。
梁英俯身從地里捏了一把泥土,在手里揉散了,看看土質,然后丟掉泥土對張家成道:“不錯的地,雖然是旱地,種玉米還是可行的,如果在玉米地里套種一些花生,這幾畝旱地的產出不一定就比那三畝水澆地差。”
張家成嘿嘿笑道:“勞力不夠呢,干不了這種精細活。”
梁英笑道:“家里就你跟丫頭兩個人,就沒有想過娶一個回來?孤老院里有不少好人家的女兒,娶回來一家三口過日子多好,更不要說,娶回來了,你家的人口就夠三口了,還能從官府領回來一頭大牲口。
好好養兩年,等大牲口下了崽子,把崽子給官府一還,白白落下一個大牲口不好嗎?”
張家成原本帶著笑意的黑臉徹底黑下來了,瞅著梁英道:“我婆娘在那些畜生要禍害她的時候,用一把剪刀桶在自己胸口上,丟下我們父女兩個走了。
我婆娘能做到的事情,孤老院里的那些女人為什么做不到?
我張家成就算一輩子帶著閨女過活,也不會要那些辱沒祖宗的女人。”
話說到這個程度就很難說下去了。
梁英嘆口氣道:“她們也是可憐的…”
張家成怒目圓睜吼道:“她們怎么不去死?”
梁英怒道:“閉嘴,你老婆當初遭難的時候怎么不見你上去跟賊寇拼命?”
張家成一把扯開衣衫,指著自己瘦弱的胸膛上的一道恐怖的刀疤道:“我拼命了,娃他娘也拼命了,是老天爺可憐我娃沒了爹娘活不下去,這才讓我從死人堆里爬回來。
官爺,張家雖然不是大戶人 最新網址:
家,卻是一個要臉的人家,娶一個爛女人回來,我娃將來還能說上好人家?
沒有大牲口無非就是日子過得艱難些,只要我肯下力氣在地里,日子會好起來,以后我自己會賺錢買大牲口回來,這樣更提氣。”
梁英長嘆一聲,府尊說的沒錯,現在的京城是一片蘊含著怒火的場所。
人人心頭都蓄滿了怒火,這些怒火無處發泄,就造成了目前這種人人刻薄的場面。
其實這件事情就少一個帶頭人,只要有一個人帶頭,馬上就會有別人跟進,事情也就好辦了。
其實想要娶孤老院里的女子的人還是有的,且很多,不過,在梁英派人調查了他們的背景之后便怒不可遏。
這些人大多是京城里的潑皮,這些混賬居然打著討老婆的旗號,想要把那些可憐的女人弄出來,拿走朝廷給的好處,再讓這些女子當半掩門的娼妓來養活他們。
這些混賬不僅僅想從孤老院弄到那些女子,他們還在朝廷大軍沒有進城的時候便收集了不少這樣的可憐女子來牟利。
梁英當初進城的時候,是以一個良善的女官員進的北.京城,她相信憑借自己女子官員的特殊身份,可以更好地開展工作。
當她帶著衙役們找到那些被潑皮們控制的女子之后,親眼目睹了一番地獄般的慘狀。
那些潑皮們還抱團威脅梁英,如果不把孤老院的女人給他們,連梁英自己都保不住。
然后,這位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女官員一怒拔刀。
在京城人驚恐的目光中,梁英一個人一把刀從藏污納垢的笸籮街的前端一直殺到了后端。
她以平亂的名頭,一氣斬殺了十六個潑皮。
當她滿身浴血的從笸籮街走出來的時候,圍觀這件事的京城人無不雙股惴惴,來不及逃跑被衙役們控制住的潑皮無不跪地求饒。
即便是如此,出身密諜司的老牌密諜梁英深深地知道,如果不能一次將這些潑皮一次殺怕,殺服,殺的嚇破膽,以后,還會有這種惡事發生。
于是,梁英又當街親自梟首六級,一舉奠定了她“活閻羅”的美稱,至此,梁英在京城自己的轄區內說一不二,僥幸活下來的潑皮,也紛紛逃離了她的轄區。
只是,這么一來,暫時安置在孤老院的女子,人數又多了一倍…
“想要在本鄉本土安置這些女子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了。”
再見到徐五想跟左懋第的時候,梁英多少有些喪氣,她做了很多工作,甚至專門為那些殘缺的家庭設置了領取福利的門檻,依舊沒有達成目標。
左懋第無聲的笑了一聲道:“京城,京城,這里的人活的就是一張臉皮,他們自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認為自己乃是天下人的表率。
雖然在賊寇來臨的時候表現不佳,這依舊不能讓他們放下高人一等的想法。
大里長如果動用你“活閻羅”的威勢,這件事還是能推行下去的,不過,這樣一來,當京城里的這些人在你這里受到了多少委屈,就會從那些可憐的婦人身上找回來。
所以,這是下下策。”
徐五想皺眉道:“梁英,這是你的事情,做不好我唯你是問,多想想辦法,總會有解決之道的,不要總把自己的工作推給你的上官。
我看你的樣子,你似乎已經有了想法,只是要拉我跟老左來當你的墊背的,這不行,你的想法你自己負責。
老左,你也別看梁英可憐,你是她的上官,你應該看過她的履歷,哼,身為密諜司出身的人,如果在殺人鎮暴之前還沒有想好對策,她就不是一個合格的藍田官員。”
左懋第狐疑的瞅著梁英,他也覺得奇怪,藍田門下的官員可沒有隨隨便便把自己的公務上繳給上官的習慣,這些人做官,做的又獨,又狠,如果真的要把公務上繳,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的辦法可能會涉及違規,她們需要找一個頭大的來背鍋。
“說說吧,你到底要怎么做?”
“京城周邊的婦人官配到京城,京城的官配到京城周邊。”
徐五想聽了以后大吃一驚,指著梁英道:“異地官配只能維持一時,不能保密一世,這樣做會后患無窮的。”
梁英冷笑道:“這里的人連買婚,走婚這樣的腌臜事都能干的出來,我就不信他們真的一個個都是要臉面的清白人家。
現在之所以不肯接納她們,純粹是在欺負人,兩位上官既然不同意我異地婚配的法子,那就再給我一些支持,我要改造這些女子,讓那些今日看不起她們的混賬東西們,來日高攀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