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杰在捕魚兒海大捷的消息終于傳回了藍田。
這個消息對藍田人好像并沒有多少觸動,這些年來,藍田大軍取得了太多的勝利,這種一次殺敵七八千的勝利跟云昭一人硬抗李洪基百萬大軍的勝利相比,確實沒有多少光環。
不過,終究給因為酷熱無法回房間睡覺的關中人多了一些談資。
勝利已經成了關中人的習慣。
失敗才是大新聞。
從去年開始,藍田縣征兵的工作就變得有些頻繁,招收的人數也比以前多了五六倍不止。
因此,坊間就有聰明人開始猜測,藍田大軍是不是真的要離開關中了。
自從雷恒的大軍兵不血刃的進駐襄陽城之后,昔日逃難到關中的一些人就開始動心思了,好多人成群結隊的離開關中,直奔襄陽,看看能不能回到故鄉。
這是一個極為奇特的現象。
關中對這些人很好,他們在關中也生活的很好,并沒有人因為他們是異鄉人就欺負他們,這里的官府對待流民的態度也沒有那么惡劣,最早來關中的一批人甚至還獲得了田地。
在雷恒軍團占領襄陽之后,依舊有很多人愿意回到襄陽老家…
這是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鄉土情結。
“梁園雖好,卻非久留之地!”
趙元琪先生,在講授完此次流民動向之后,合上講義,離開了教室。
留下一屋子的學生,在那里嗡嗡嗡的低聲交談。
冒辟疆收拾好書本,匆匆的追著先生的腳步來到教室外邊,攔住先生問道:“先生,我很想知道,那些襄陽人為什么會認為,藍田占領襄陽之后,那里就會平安下來!”
趙元琪抱著講義笑道:“最早回去的一批人都是聰明人。”
冒辟疆抱拳道:“請先生明言。”
趙元琪道:“你如果看了藍田的發家史,你就很容易從中發現,只要是藍田縣吃進去的土地,從無吐出來的可能。
既然這一次,縣尊派遣雷恒將軍兵進襄陽,那就說明襄陽對藍田來說就是一顆成熟的果子,到了摘取的時候。
冒辟疆,你之所以在這一班學生中屬于中平,最大的原因是你,不肯放下成見。
你總是喜歡預設一個結果,然后再用結果倒推過程,如此,你得出的答案往往與實際相差太大。”
冒辟疆對先生的話充耳不聞,繼續問道:“學生不明白,那些襄陽人既然已經在藍田立足,為何要拋棄這里優越的生活,回到襄陽那座被流寇洗劫一空的城市去呢?
會不會有什么學生不知道,且讓那些流民無法忍受的因素在里面,才會導致流民回歸,學生以為,一句故土難離不足以解釋這種現象。”
趙元琪笑道:“你看看,你又開始預設答案了。
你就想過一些積極地答案嗎?”
冒辟疆道:“流民們的選擇很難讓學生得出一個更加積極地答案。”
趙元琪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說答案了,最好的答案就在襄陽流民中間,給你三天時間,親自去襄陽流民中間走一遭,得出答案之后,再把你的答案告訴你的同窗。”
冒辟疆躬身道:“學生遵命。”
趙元琪拍拍冒辟疆的肩膀道:“人生百態,滋味各有不同,且慢慢品吧。”
冒辟疆再次施禮,目送先生離開。
在玉山書院看見云昭一點都不奇怪。
冒辟疆現在就看到了云昭,他正在跟一群半大小子在寬大的場地上攆著一個皮蛋子滿場飛奔,他兩個老婆就帶著兩個孩子站在場邊大呼小叫。
其中一個美的不像話的還大著肚子,全場就屬她叫的聲音最大。
“成何體統!”
冒辟疆暗暗呵斥一句,對云昭有些失望。
“帝王不該是這個樣子…”
冒辟疆不由自主的說出了聲。
“你見過帝王?”
“沒有!”
冒辟疆回答之后才發現方以智就站在他身后。
“如果你沒見過,眼前這位就是你見到的第一位帝王!”
“你說,帝王真的是這個樣子的嗎?”
方以智笑道:“帝王模樣無成法,既然是帝王,他表現出來是什么樣子,這個樣子就該是帝王模樣。”
冒辟疆看看方以智道:“雖然很有道理,終究有拍馬屁之嫌。”
方以智道:“對此人了解越多,我就越想拍他馬屁,且不以為恥!”
冒辟疆嘆口氣對方以智道:“陪我走一遭教務處,趙元琪先生給我布置了一個調查作業,我要下山一趟,三天。”
“查什么?”
“襄陽流民回流襄陽,到底是自發,還是迫不得已。”
方以智像看怪物一樣的看著冒辟疆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還是想去看看董小宛。”
冒辟疆皺眉道:“我與董小宛已經恩斷義絕。”
方以智道:“我們被藍田密諜活捉不關她們的事情,盧公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冒辟疆道:“她如今以歌舞娛人且沉迷其中,自甘墮落,不見也罷。”
方以智呆滯了片刻道:“她如今是歌舞大家,自食其力,沒什么不好,《霓裳羽衣》舞你也看了,還說有亡國之像。”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不對啊,我們昔日在南京花船上縱酒高歌,《玉樹后庭花》的曲子我們經常彈奏啊。”
冒辟疆沉吟片刻道:“長夜將至,我從今開始守望,至死方休。
我將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
我將不戴寶冠,不爭榮寵。我將盡忠職守,護佑萬民,生死於斯,不見陽光,決不懈怠。”
方以智被冒辟疆突然冒出來的誓言嚇了一跳,雙手按住他的肩膀道:“不至于吧?”
冒辟疆嘆口氣道:“云昭大軍出了藍田關,占據了襄陽,這就預示著大明朝的長夜將至,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能肯定云昭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權謀面前,一個大奸大惡之徒可以偽裝成救世主的模樣,一頭狼可以披上羊皮假裝善良。
之前你說我不懂襄陽人,我不是不懂,而是不敢相信官員們給出的解釋,更不敢相信報紙上登陸的那些訪問,我想親自去問問。
從今后,我只相信我探查過的事情。”
方以智欲言又止,最后嘆息一聲。
一只皮球滾到冒辟疆的跟前,云昭遠遠地沖著他招手,希望他能把皮球踢回來。
方以智不等冒辟疆踢球,就俯身抱起皮球笑呵呵的朝球場跑了過去。
冒辟疆的臉上浮現一絲痛苦之色,然后就一個人走向教務處。
連續響晴了半個月,天邊終于出現了一片鑲著金邊的烏云。
冒辟疆汗流浹背,坐在茅草棚子里大口的喘著氣,太陽被烏云擋住了,茅草棚子里卻更加的潮濕了,也就更加的悶熱。
喘不上來氣,只好大口喘息,不一會,身上的青衫就濕透了,半個時辰的時間,他已經光顧了那個老婆婆的冰飲生意三次了。
燥熱依舊無法消除。
“我家是一定要回襄陽的,雷大將軍已經占領了襄陽,聽說現在正在清剿周邊的流寇,等我們回去了,流寇就該被雷大將軍殺光了。
直娘賊的,好好地家也不知道被那些賊寇禍害成什么樣子了,現在好了,王師克定襄陽,我們就能回家了。”
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壯漢,一邊用力的擦拭身上的汗珠子,一邊跟冒辟疆閑談。
“王師?你以為藍田大軍是王師?”
“我藍田大軍不是王師,誰是王師?哦——你是說大明朝的那些嗎?滾蛋吧,他們要是敢來,老子就拿鋤頭跟他們拼命。”
“你們回襄陽是因為關中人不要你們了嗎?”
“胡說八道!老子跟胡里長的交情好著呢,這些年也多虧了鄉親們照顧在這里落了腳,起了房子,衣食無憂的過了幾年好日子。”
“既然如此,你們這時候回襄陽,豈不是吃虧了?”
壯漢瞅瞅冒辟疆,再三確認他身上穿的是玉山書院的衣服,這才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在書院難道就沒有聽說過,咱藍田啊有一個習慣,叫打下一個地方就治理一個地方。
既然是治理,自然是要投大價錢的。
襄陽的本地人,逃難的逃難,被殺的被殺,還被流寇裹挾走了一批,這時候,咱縣尊要治理襄陽,沒有人還怎么治理?
我們這些人回去,自然是有很多好處的,比如,種子,農具,大牲口這些補貼,再加上那里人少地多,現在回去,正好可以多分一些地。
家里有四個小子,留下大小子在藍田,我帶著其余三個回襄陽,只要再苦上幾年,又有一份家業,說不定還能把二小子,三小子給另出去,這就是四份家業,你說我怎么能不會去呢?”
冒辟疆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朝壯漢拱拱手道:“多謝。”
天邊隱隱傳來雷聲。
壯漢笑呵呵的道:“快走吧,看樣子要下暴雨了。”
冒辟疆從后背抽出油紙傘拿在手上,安步當車的向長安城走去。
壯漢的回答他已經至少聽過三遍了。
這些人回答的最多的還是相信藍田縣會治理襄陽!
他們每一個人似乎對這個答案篤信無疑。
藍田縣的官府甚至沒有公布這個消息,他們就拖家帶口的離開了舒適的藍田縣,不辭辛勞的成群結隊向襄陽進發。
來到長安城下,他看著城門洞子上面高懸的長安牌匾,仔細辨認之后,發現是云昭手書。
云昭的字算不得好,卻格外的有力,似乎有一種刀砍斧鑿的痕跡。
“王師!藍田縣的軍隊如今成了王師!”
冒辟疆想要吶喊一聲,卻聽的一聲驚雷在他的頭頂響起,緊接著,暴雨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