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死者的衣服都脫了嗎?”薛把總無意中全場掃了一眼,發現麻布下的尸體好像都是光著的,于是這么一問。
“是的,都是脫了檢查的。”仵作連忙回道。
“他們的衣服呢?在室外凍死的,衣服上可有什么能指明地點的痕跡?”
“啊,這樣一說是有個奇怪的地方。”
“驗尸驗完了,我們去外面說,里面太難聞了。”
柏擎反應過來,干嘛要站在這里面聊案情,當先拔腿就往外走,身后三人緊緊跟上。
到了室外,寒風兜頭吹來,讓人一個激靈,腦子都清醒了很多。
“說吧,奇怪的地方是什么?”
柏擎找了一處背風的地方說話,他現在已經感受到本地冬天的威力不容小覷,被風吹久了一樣冷得僵硬,寒氣能吹透衣裳灌進身體里冰凍骨頭,躲都沒處躲,不像北方,下暴雪的天氣只需裹嚴實了也不會冷。
“那些人的衣服,都沾著好像火災現場才會有的灰塵。”
“火災現場?”柏擎目光微亮,“對了,你不是說他們都衣衫不整嗎?有沒有可能由此推斷出他們出事的時間是半夜,都脫衣睡覺了,從火災中驚醒外逃,然后被人守著灑了一頭的生石灰?”
“不無可能。”
“那么那個槍傷的呢?他有什么異常沒有?”
“他沒有,身上干干凈凈,雖然也是衣衫不整,但他全身傷口僅有那一處槍傷。”
“那么這人受傷時間就在其他人被灑生石灰前后?他們同處一個地方?”秦川推斷道?
“而且還是在室外凍死的,昨天才發現尸體,家下人說尸體來得蹊蹺,鬧鬼,起火現場,但這些天縣里并沒有火災…”薛把總把現有線索捋了一遍,靈光一閃,“這些人出事的地點不在縣里,他們被派去外面做事,然后集體出事。”
“去的地方應該也不是有人煙的地方,否則起火怎么會無人知曉,所以出事地點是在山里,他們睡的是帳篷或者山洞。”
“我傾向山洞,從山洞里跑出來才防備不到外面有人埋伏,大量的生石灰兜頭灑過來才叫他們一下子無處躲避,如果是分散睡在帳篷里,最多偷襲到一兩個帳篷的人,偷襲不了全部人。”
“然后那個受槍傷的應該就是在帳篷或者山洞里受的傷,受傷后無人救治,慢慢失血而死。”
“火災呢?野外大火燒起來可不得了。”
“不需要大火,只要能把人驚醒外逃就行,傷人后立刻將火勢熄滅就不會失控成大火,既然我們這些天都沒有聽說過哪里爆發了冬季山火,不就說明襲擊他們的人行事到位。”
仵作對這樣的談話是插不上嘴了,一臉崇敬地看著千總大人和二位把總大人一人一句勾勒了一個相對完整靠譜的前情。
柏擎三人也覺得這個推斷應該比較接近事實,于是,現在他們心里都有個疑問。
這大冷的天,沈氏派這么多家下人去山里干什么?還要露宿野外,怎么看都不像干好事的樣子。
不像干好事的一群人在山里,被人上門偷襲一鍋端。
怎么覺得有種熟悉感呢?
黑吃黑?
亦或是在山里侵犯到了他人的利益爆發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于是被血洗報復?
無論是什么,這兩種可能性的共同點都是利益。
山里有利益,所以沈氏才會在這么冷的天派這么多家下人去山里蹲著。
必須得是重大利益才值得這么做。
山里會有什么好東西能讓沈氏這樣的大鄉紳都坐不住?
沈氏手上的山林地契至今沒有交出來,若說是發現了有礦,那他們一直以來的奇怪行為就解釋得通了。
明知所擁有的山林離四柳村太近,觸犯窺探軍情的忌諱,為避嫌也該把山林交出來,卻提都不提,滿嘴都是愿意把四柳村的莊子主動交給柏家軍。
可那莊子是祁可的財產,為了強占莊子搞出一堆事來。
前族長當日面不改色當面撒謊,山林的歸屬提都不提。
沈氏不惜代價搞七捻八,轉移視線,一切的動機現在看來都是為了讓人忽略他們手上的山林。
百年大族堂堂鄉紳,不要臉地玩手段,山里若真有礦估計不是小礦。
鐵礦和銅礦?
不,不會是這兩個礦,若是銅鐵礦,以沈氏的能耐,聯合本地官府拿下朝廷的開采權一點都不難,犯不著這么偷偷摸摸的。
所以應該不是鋼鐵礦,還得更稀有一些。
銀礦?金礦?
柏擎一下子繃緊了臉。
沈氏這是在找死。
秦川他們三人看著柏擎突然不說話,只來回踱步,顯然是沉入了某種思路中,全都閉緊嘴,不敢出聲打擾,就看著柏擎的臉色變來變去,腳步越來越急,轉得他們眼睛都要花了。
柏擎突然開始轉圈,又突然停下腳步,臉色繃得跟塊鐵板似的,別想從他的眼神和表情里看出什么東西來。
秦川他們一臉期待地等他發話。
“仵作你繼續忙,我們就不打擾了。”
柏擎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帶著人拔腳往前面走,去尋縣尊,他要見一見沈叢霖。
挨著四柳村那么近的山林里如果被發現了金銀礦,這事可大可小,開采還是不開采,都決定著沿海村莊的布防要如何調整。
忙得焦頭爛額的縣尊沒有時間問一句為什么要見沈叢霖,指了一下沈叢霖現在被軟禁的地方就讓柏擎自己過去,連個帶路的人都沒有。
沈叢霖被叫到衙門的理由是協助調查,畢竟他先父用過的書房,鎖了門后鑰匙在他手上,現在發現了那么多尸體,他若不親自到衙門來解釋解釋,未免太蔑視朝廷法度了,再怎么厲害的鄉紳也不敢這么干吶,不然官府扣個想造反的帽子下來誰受得了。
但衙門里現在人手短缺,問什么沈叢霖都喊冤后就沒人再理他,鎖了門讓他一人在屋里反省,沈家人請來的訟師也被趕走,禁止交談串供。
柏擎手上捏著一把縣尊給的鑰匙打開了鎖,兩個把總在門外守著,他獨自一人進去問話。
只有簡單桌椅的屋子里,沈叢霖坐在遠離窗戶的一角,柏擎看到他時,他雙手夾在膝蓋之間,低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沒察覺有人進來的樣子。
柏擎反手合上房門,慢條斯理地走向沈叢霖,但在屋子中間停下腳步。
“沈叢霖。”
柏擎喊了一聲,沈叢霖的肩膀猛地一震,從自己的思路中清醒過來,茫然地抬起頭。
“誰?”
“我,柏擎。”
“柏千總?”沈叢霖愣了一下,然后才好像是腦筋終于搭對線了,睜大了眼睛霍然起身,想撲過去又不敢,只離開了椅子兩步就克制地站住了腳,“千總大人,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是冤枉的!我不知道那些尸體是從哪里來的!求您信我!信我啊!”
“我信你?要我怎么信你?那是你父親的書房,門上的鑰匙在你手上,屋里的尸體是你家的家人,你不是嫌犯還有誰是?”
“是我父親的書房,我拿著鑰匙,尸體也都是我家下人,這些我都承認,可我真的不知道他們的尸體怎么會出現在書房里,我的鑰匙一直隨身攜帶,除了睡覺不會解下來。”
“只有睡覺才解開鑰匙?”柏擎壞心眼地暗示了一個方向。
沈叢霖臉色頓時一僵,思路忍不住地向著柏擎的暗示轉了過去,越想越覺得有這可能,如果不是遭身邊人背叛,誰能拿到他隨身攜帶的鑰匙。
“你家內賊的事我不關心,我就問問你把那么多人派到山里去干什么?”
“我沒派他們。”沈叢霖沒想到柏千總的問題居然跳得這么快,直抵命門。
“那就是你父親,前族長安排的?也是,他去世的突然,很多事沒交待,派人進山這事你說不知情也說得過去。”
“我真的不知道派人進山的事,我跟你們一樣,昨天下人來報說書房有臭味,那是我父親用過的屋子,我還想等葬禮結束后重新使用,那是我親開的門。”
沈叢霖的眼前仿佛再度浮現出那嚇人的一幕,這位從小養尊處優的沈家大爺一瞬間面色蒼白面無人色。
“太嚇人了,大人您沒見到,滿地的尸體啊,都發腫發脹了,仵作說幸虧現在是冬天,若是夏天,臭味早就飄出來熏死人了,可能尸水都流了一地,那屋子也不能要了。”沈叢霖哽咽了一下,“太可怕了。”
“想恢復你的清白就好好回話,你們家派那么多下人進山是找什么礦?”
“…礦?!”剛剛還在哽咽的沈叢霖受驚一般地抖了一下,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柏擎,嘴角用力地繃起一個微笑,“千總大人說笑話呢,派人進山就一定是尋礦?”
“不然呢?該交出來的山林不肯交,還耍花招強占別人的莊子來討好賣乖,搞出無數事端,布這么大一出戲,不是為了隱藏你們在山里的秘密還能是什么?以為用莊子做交換我們就不打你們手上山林的主意了?站在山上能直接看到村子里每個人的一舉一動,沈叢霖,你是不是覺得我柏家軍能放著這么一個大隱患不做任何處置?”
“千總大人,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人是去干什么的,我爹沒跟我提起過,我家開的礦在官府都有記錄,每年收入都有賬本,大人隨時可去查閱。”
沈叢霖知道淘金的事絕對不能說,一旦說了,全家全族都要倒霉,因為淘出來的砂金煉成純金的地方并不在縣里,而是利用了族中的一座廢棄礦山。
所幸淘金和煉金的事是極高機密,他是嫡長子所以會知道一點,但其實這兩處地點具體在哪里他都不知道,去都沒去過,想要他帶路指認地點,那是萬萬辦不到的。
與其把全家全族拖下來,還不如就拿他死去的爹說事,死得太突然沒來得及交待遺言和遺產,他這個做嫡長子的能說清楚的只有自己經手的差事,其他的一概不知。
柏擎見沈叢霖死命否認,他就沒再追問下去,相比之下,他更喜歡沈叢霖守口如瓶,沒有礦,就不必上報朝廷,也就不會打亂柏家軍對海岸線的部署。
“確實不知?”
“確實不知!不知!”沈叢霖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膝蓋一軟,就這么給柏擎跪下了,壓低了嗓子,“求千總大人發發慈悲,松松手,若要我坐牢平民意我也認了,只求不要牽連我沈氏一族,給無辜族人一條活路。求求大人了。”
“一個嫌犯也敢提要求?”看沈叢霖這態度,柏擎心里定了,挨著四柳村的那片山里確實有礦,甚至他們沈氏已經在偷偷開采了。
“我愿散盡家財。”
“你能有多少家財?”
“我手下管著一些產業,有些私房。”
“那也最多救你一家,還想捎帶上兄弟母親和其他族人,挺會算賬啊?”
有機會正大光明地薅羊毛,柏擎可一點都不客氣,兵部早就允許的。
說是說不要薅太狠,但沈氏應該不在此例,實在是壞事做盡,老天爺都不幫忙,他要是不趁機薅一把簡直對不起老天爺創造的機會。
沈叢霖聽說柏擎話里的意思,滿臉苦澀,求情的話不得不咽了回去。
“那能不能讓我帶上我老母親?她那份錢我來出!”
“不急,先清點你有多少財產再說。”
沈叢霖渾身一顫,見柏擎面露嘲諷地站在那里,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現在我總結一下,你家死掉的那么多下人,生前去了哪里干什么事,你這嫡長子一點都不知道,是不是?”
“是,一點都不知道,我父親是族長,我雖然是嫡長子,可他不止我一個兒子,他交待了什么人做什么事,不會對我一一說明。”
“也就是說,他生前就知道,你這嫡長子不一定能繼承他的地位繼續做族長,所以也就沒有用心培養你?”
柏擎這挑撥得太誅心了,沈叢霖想起家里現在的亂象,覺得好像事實就是如此,心里發酸眼睛發澀,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