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爍不急不忙的,在海棠對面坐了下來。
說道:“海棠,如果我真要對一個寒門出身的六品小官做點什么,你還能在這里,見得著他嗎?”
“…”海棠略微怔了一怔,面帶慍色的辯道,“那是因為他手上還有你想要的東西。你想破案,你想立功,你想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用完之后,再將他們舍棄甚至是親手殺掉!”
王爍搖了搖頭,“在你心里,人心都是如此黑暗的嗎?”
“沒錯。”海棠道,“尤其是在京城做官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很好…”王爍也是氣得咬了咬牙,“那我們就按照你的想法,來討論眼前這件事情。如果你想讓你阿舅以及你母親全族能夠活下去,從現在開始,好好跟我說話!”
“…”海棠頓時被噎住了,憤怒的瞪著王爍,說不出話來。
王爍沒好氣的在心里怒罵了一聲,按捺著情緒,說道:“你和元載的親屬關系,有多少人知道?”
“…”海棠扭過頭去沉默了片刻,心不甘情不愿的道,“就連樂城公主,都不知道。”
王爍點了點頭,可以理解。
海棠畢竟是“政治犯”周子諒的女兒。當年周子諒被流貶,景夫人帶著海棠被罰沒掖庭為奴。景夫人的父兄一家沒有受到牽連,就已經很不錯了。
估計也就是因為,景夫人的父親是曹王妃的家臣,受到了一絲皇族光環的庇護,這才得已幸免于難。
于是王爍問道:“你遇到樂城公主得以離開皇宮之后,想到了尋親。但你的父族基本上都已經沒有了,只剩下幾個母族的親戚。元載就是其中的一位,對嗎?”
“知道你還問?”
“但你們是秘密相認的,對嗎?”
“關你什么事?”海棠咬了咬牙,“這難道還犯法嗎?”
此刻,王爍看著海棠,真心覺得她很可憐。
她信任的米罕,把她當作一條鷹犬,將她帶上了“恐怖份子”這一條不歸之路。
她信任的親娘舅,拿著她以命相托的重要證據,并沒有像他吹噓的那樣“心存正義和善良”去懲治不法,而是拿去邀功請賞,搏前程了。
“知道元載,為什么不公開你和他的親屬關系嗎?”王爍道。
“不是他不愿意,是我。”海棠冷冷道,“我是罪臣之女,我不想影響了他仕途!”
王爍搖了搖頭,海棠真是太天真了。
以元載這種不惜手段、拼命鉆營往上爬的性格,肯定是看到了海棠是樂城公主信任的貼身奴婢,身上多少存在一些可利用的價值。這才愿意,與之“秘密相認”。
算了,不必說破了…
“還好。你還有一個,甘愿為你付出一切,并陪你一起去死的,錢三。”說完這句,王爍起身往外走。
“你回來!”
海棠突然大叫起來,“我阿舅是不是已經把那個東西,交給你了?”
“快了。”王爍道,“在你被我抓到之前,你阿舅就來找過我了。”
海棠怔怔的看著王爍,精神慢慢的萎頓了下來,“我阿舅,為什么要那么做?”
“你不是剛剛才說過嗎?”王爍冷笑了一聲,“在京城當官的沒有一個好東西。你阿舅也是其中之一。他也想破案,想立功,想往上爬。”
“…”海棠咬牙沉默了片刻,“那我對你來說,是不是已經,完全沒有價值了?”
“沒錯。”王爍冷冷的道,“所以,你就在這里等死吧!”
“那你為什么,還要帶我阿舅來看我?”海棠仰頭,迷惑的看著王爍,“還跟我說這么多的廢話?”
王爍兩手一攤,滿副無辜的表情,“我樂意!”
“…”海棠很是無語的表情。
但是她已經沒有了怒火。
眼下她心里很是清楚。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在王爍面前囂張的資本。自己在王爍眼里,和一具毫無意義的死尸,已經沒有了什么太大的區別。
一切都轉變得太快。
元載的出現,擊碎了海棠自己心中,僅存的一絲幻想…
王爍關上門,落了鎖,走了。
海棠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癱下來。
開始哭泣…
片刻過后,門口又傳來鐵鎖被打開的聲音。海棠連忙止住哭聲,擦去了臉上的眼淚。
王爍再次出現了。他手上提著一個燈籠,神情冷峻的看著海棠。
此刻,海棠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落水之犬。
有人站在岸上,冷眼旁觀。
但是自己除了狺狺狂吠和等死,別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給你們一夜的時間,把所有想說的話,說完。”王爍道,“再次相見,你們可能就得等到,下一輩子了。”
說罷,王爍手上一拽,將錢三從門外拉了進來。
“三郎!”
“海棠!”
兩人大聲喊叫,然后抱頭痛哭。
王爍關上門,走了出去。
元載站在外面,垂著手,低著頭,像一尊被人從道觀里搬了出來遺棄的破爛泥胎菩薩。
王爍走到他的面前,“想讓你外甥女活嗎?”
元載怔了一怔,搖了搖頭,又連忙點了點頭。
王爍非常不屑的,冷笑了一聲。
元載撲通跪倒在地,“王將軍,元載愿意立刻獻上秘冊名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肯請王將軍高抬貴手,饒元載不死!”
“來人!”
“屬下在。”馮剛上前,抱拳而拜。
“帶二十鐵甲,隨元司直去走一趟。拿不回那件東西,就拿回他的頭!”
“喏!”
天亮了。
馮剛帶著元載去而復返,拿回了那一本秘冊名錄。
王爍將它打開看了一陣,熟悉而蹩腳的字跡,的確是米罕所寫。上面有亞里斯派他去向諸多官員行賄的記錄,其中就包括左金吾將軍董延光和京兆尹蕭炅。
還記載得有,亞里斯派他去追殺盜墓賊,以及指使董壽,去策劃水淹青龍坊的這一系列事情。
證據,妥了。
王爍長吁了一口氣。
元載又跪在了王爍面前,“肯求王將軍,饒海棠一命!”
王爍不由得笑了,這廝的腦子終于轉回來了,知道給自己的外甥女求情,就是給自己求情了?
“元司直,結案之前,你不得私自離開京兆府。”王爍道,“明白嗎?”
“元某明白…”
“下去吧!”
“喏…”
王爍再次來到了關押海棠的那間雜屋,叫人打開了鐵鎖。
剛剛開門,海棠和錢三就雙雙跪倒在地,對著門口磕下頭來。
“你們干什么?”王爍問道。
錢三抬起頭來,叉手而拜,“感謝王將軍,賜我二人一夜相守。”
海棠也抬起了頭來,雙眼紅腫臉上還有淚痕,行萬福之禮,輕聲道:“至此,海棠死而無憾。”
“人只有真正落了難,才會知道,誰真正關心自己。”王爍道,“海棠,錢三,你二人雖然罪犯不赦,但是獻上那一本秘冊名錄,也算是你們迷途知返的立功表現。結案之時,我會如實呈報。”
海棠微微一怔,“那不是我阿舅獻上的嗎?”
“被他拿來邀功,或者被你們拿來救命。”王爍道,“你猜,我會選哪一個?”
海棠沉默了片刻,說道:“王將軍,我阿舅會有罪嗎?”
“他那樣辜負于你,你還在乎他嗎?”王爍問道。
“我在乎…雖然我知道,我的在乎毫無用處。”海棠道,“但是,他畢竟是我的親人。”
王爍靜靜的看著她,沉默了片刻。
“來人,備車。將他二人押往左街署!”
“喏。”
臨走之時,王爍找到楊釗,對他簡單說了一下案情。
楊釗大喜,證據收集完畢,案子終于要了結——立功受賞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那個元載,就讓他留在這里。”王爍小聲對他道,“他其實沒有犯下什么罪行,但是他心術不正被我抓了把柄。于是他自己嚇自己,嚇得很厲害。”
楊釗呵呵直笑,“那我就,再狠狠的嚇一嚇他。讓他老實一點。”
“那就交給楊御史,慢慢的玩了。”王爍也笑了一笑,“我先帶人回左街署,安排下一步的行動。”
“需要楊某幫忙嗎?”
“暫時還沒有想到。有需要的話,我會發來請求。”王爍手叉而拜,“告辭。”
“好。”楊釗十分殷勤,叉手還禮,“我送王將軍出府。”
王爍帶著自己的隊伍,用馬車裝著海棠和錢三,離開京兆府回到了左街署。
他拿著那一本秘冊名錄,來到了董壽的面前。
“米罕死了。”王爍道,“但是他留下了,亞里斯和董延光犯罪的鐵證。”
“好,這就好!真是好得很!”董壽興奮不已的揮起了拳頭,“善惡到頭終有報!這兩個混蛋,早就該死了!”
王爍淡然道:“那你自己呢?”
“我還是那句話,善惡到頭終有報。”董壽倒是平靜,說道,“母親都已不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了,我早已報定必死之心。”
王爍冷冷的看著他,不說話。
董壽呵呵一笑,跪在王爍面前,拉扯頭發和衣襟,伸出了干凈的脖子。
“動手吧,王將軍!我知道,你早就想拿我的人頭,去給許多人報仇血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