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不到三旬年紀的松江府通判黃盛舉。
年輕氣盛他雖然仰慕盧象升的風采,但在看到這位聲名遠揚的大學士自從到達松江后,言語之間似乎一直若有所指,而作為一府主官的知府謝汝運的回應卻顯得軟弱無力,于是黃盛舉果斷的站了出來,以較為強硬的姿態對盧象升發表的言論進行了回擊,言辭間隱隱流露出懷疑朝廷重臣們想借機難為松江府諸官的意思。
“啟稟盧學士,適才通判之言雖有過激之處,但總體而言還是不無道理。
自襲官殺人一事生發后,下官也是盡遣衙中能手全力緝查此案。從襲官現場來看,雖有數名官吏傷亡當場,但事發地并無刀兵遺留,死傷者俱為棍棒磚石等器物所致,若依學士所言有幕后主使,那主使者豈能不為行兇者準備傷人利刃?
至于行兇者之人數,當在十余至二十之間,由于事發時天色已暗,碼頭施工之青壯驚慌之下四散奔逃,故無人能識得其中是否有相熟之人,而被襲者皆是京師所賴,更無認得他人之說。
凡此種種,才導致此案無跡可尋,不過,下官以上報刑部,請求朝廷下文,名各地官府緝拿可疑之人,以求早日了解此事。”
黃盛舉開了個頭之后,推官耿元仁也是順勢接話,試圖把盧象升地視線轉移到其他地方去。眾說紛紜之下,盧象升的思維一旦混亂,那么給皇帝的奏報便會傾向于松江府眾人給出的結論,這樣一來,這件事有可能會被重新定性為一般刑事案件,那是對松江府上下最為有利的結果。
“呵呵!貴府及諸官所言雖也不無道理,但其中一點卻是無法掩飾!
自隆萬開海以來,江南繁華日甚,富豪者更眾,由此可見經海貿獲利者不知凡幾,而海商與漕商卻并無任何區別!皆是通過兩地之間販運獲取商利,此一點本無可厚非。
但是,諸位當是知曉,凡經運河行商者,俱要于鈔關征稅,而反觀海商呢?其商貿所得數倍乃至十數倍于漕商,朝廷卻并未從中獲取絲毫之利!
僅僅基于此點,圣上及一眾朝臣便可斷定,襲官殺人者之目的便是阻撓朝廷開設海關征繳稅金!諸君難道不曾見,上海縣之港口碼頭至今停工未動?此一點正是本官將要說的第二點!
圣上言明,自即日起,松江府須代朝廷出面,自當地找尋雇請精通土木之術者,重金雇請其參與港口之建設中來,若其于其中表現卓越,朝廷將不拘其身份出處,將其拔擢到工部擔任實職。
貴府稍后會署衙后須即刻安排人手書寫張貼公告,盡快使此策廣為人知。
再者就是,工部此次奉旨再派官吏隨本官南下,圣上嚴令,上海縣碼頭務必于半年之內完工并投入使用,松江府于此事上當盡全力予以配合,若半年之后還未完工,將會嚴厲追責!”
盧象升對眾人剛才的言論并未表態,但表情和言詞上卻似乎有所松動,這讓謝汝運等人的心里終于放松了些許。
“稟學士,由于襲官之事太過惡劣,松江府上下月余來都把精力放在全力追兇之上,加之土木之術無人通曉,是故才使其陷于停滯。既是有圣上之嚴令,那下官及諸位同僚自當當做目下頭等大事來抓!
不過,下官心中仍有疑問,不知學士可為下官等解惑否?”
謝汝運連解釋帶保證一番之后,再次提出了一個問題。
“貴府有話不妨直言,只要是有關公事,本官自是知無不言!”
看到盧象升的態度越來越溫和,謝汝運心里也更加有了底氣。
“學士適才言道,圣上及朝臣認定,是因開海征稅一事觸及海商之利益,故而方有襲官之事生發,那下官想問的是,若是松江府相關遵從旨意,于半年內完成港口建設,那是否從另一面證明,并無海商參與其中?圣上所定謀逆之罪是否便能改為偶發之刑事?”
“貴府所提似是有些道理,此事先略過不提吧,一切都要邊走邊看!此番刑部也已遣人隨同本官辦差,耿推官盡快與其接洽為好。”
面對謝汝運提出的關聯問題,盧象升沉吟一會后并未給出確切答復,但語氣卻是有了松動,這讓在場諸人的心里踏實了不少,隨后眾人不咸不淡的閑扯幾句,松江府諸官起身施禮告辭而去。
“文昌,惟貌,盧建斗今日之態度你二人如何看?接下來有何計較?”
松江府后院緊閉的書房內,謝汝運目視黃盛舉和耿元仁,叫著二人的表字開口發問道。
三人在回返署衙后便聚集于此,共同商議如何應對這次朝廷的強硬舉措。
“府尊,我覺著此事非同小可,未曾想到朝廷如此之速便派人下來!此一點足以說明,皇帝和閣臣們確是動了真怒!
下官以為,要想化解此事,減輕其對我等之害,須得從盧建斗處著手,將謀逆之罪名祛除方可!如若不然的話很容易將我等牽連進去!
顧、呂等人雖是對我等皆有四時之敬,但我等絕不可因此事而搭上身家性命!
下官以為,須當盡快使顧、呂等四家認清事情之嚴重性,拋卻試圖抗稅逃稅之幻想,并要以實際行動力助港口之建設,借機洗脫嫌疑!
港口越早投入使用,朝廷所征商稅越早入了太倉,那謀逆之罪名便無從談起。只要過了此關,我等最好盡快動用關系調任他處,那以后之事便與我等再無關聯!”
黃盛舉的建議讓謝汝運和耿元仁點頭不已。
顧慎卿等人平日與他們三人走得很近,并且每逢三人家中各種生辰壽誕、滿月百日、婚喪嫁娶等大小事情時,四大海商都會有厚禮送上,正是有了這種密切的關系,所以顧慎卿等人在松江府才可以橫行無忌。
這次的襲殺官吏一事,謝汝運等人也是一清二楚,因為顧慎卿等人曾專程就此事征詢過他們的意見,但是最后的結果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當初顧慎卿信誓旦旦地向他們保證,只是驅趕或打傷工部派來的官吏,讓這些朝廷之人膽寒后撤走就行,沒想到最后卻演變成了惡性殺人事件,顧慎卿等人這種極度蔑視朝廷的做法也讓謝汝運等人心下大為不滿。但由于雙方交集過密,幾乎融為了一體,所以他們只能捏著鼻子認了此事,并在奏報中把這件事說成了民變。
“文昌此議極是妥當,稍后本官便讓人走一趟顧家!再就是,盧建斗所提港口重建之事也要當做大事來抓,此事便交由文昌全權負責!惟貌明日便親身陪同刑部上差去往各處找尋線索,其間不必遮掩!”
謝汝運說罷,黃盛舉和耿元仁點頭應下。
因為參與此事的所有相關人等已經全部清除干凈,所以謝汝運等人并不擔心刑部派來的人能夠找到什么破案的線索。
就連松江府的錦衣衛千戶所到現在為止都沒有找到任何與此案有關的證據,更別提這些人生地不熟的京官了。
但謝汝運等人沒想到的是,除了明處的刑部官差以外,另外一個更加恐怖的所在也已經悄悄降臨到了松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