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從未見過雷格拉夫,僅從信使的嘴里那是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年。
真的只有十二歲?信使還解釋到,那所謂的十二歲只是少年的自稱,因為怎么去看那年輕人至少也得有十五歲。
是啊,如何設想一個只有十二歲的諾曼人男孩能在圖爾地方,帶著他的軍隊奮戰兩年。
「哪怕他再年輕,也得十五歲或者十八歲。」查理在未正式見到那個男孩之前仍舊期待猜測中,無論那孩子多少歲,自己年長、血統更高貴,這就是查理的心理優勢。
但是…
長矛如林,陽光之下所有矛頭爍爍放光。麥西亞軍不可思議得軍容得體,灰黑的世界里突顯一串白色的不凡。查理也是首次見到這樣的步兵隊列,長矛手當然不稀奇,如果全軍都是長矛手就太怪了。
在眾多人群里,查理掃視著某個騎馬者。
他從親信阿里奧伯特嘴里獲悉,年輕的麥西亞擁有黃金般的頭發,柔順的頭發被梳理得非常平直,再以一繩子捆扎,在腦后留有「馬尾」。據信,這個雷格拉夫的父親就是這樣的發型,整個麥西亞軍隊也在模仿其父親的羅斯軍。
看到現在的麥西亞軍隊,某種意義上等于見到了弱化版本的羅斯軍。
查理僅獲悉了一些有關羅斯人的野蠻軼聞,在真的與羅斯人接觸前他不會全信。因為事到如今,任何的法蘭克大貴族都不能忽略諾曼人中的王者、羅斯人對于帝國形勢的嚴峻影響。他也希望和雷格拉夫好好接觸,由男孩現身說法,自己獲悉一些北方信息。
乃至…一種可能性。
那就是借由雷格拉夫做媒介,自己與各路諾曼首領,尤其是所謂「羅斯人的大酋長」建立不錯的關系,倘若可以雇傭羅斯人給自己打仗,也是一種選擇。
在這方面查理并沒有心理芥蒂,無論是羅斯人、丹麥人的這群諾曼人,還是阿基坦和圖盧茲的高盧人,自己的榮辱似乎與這些家伙并無太大的關系。
如果自己在帝國里沒有容身之地,那么帝國崩潰,又與自己何干呢?
「哪怕我最終只能做一個實權的小國王,再不濟,做一個伯爵擁有一片領地,也比顛沛流離、被大貴族們控制一切要好。」
所以,一開始查理真切看到被整訓得極為嚴謹規整的麥西亞軍隊,他不敢相信很多人出身自香農地區的農民。他起初非常害怕,生怕這群樹立的長矛突然橫下來,接著士兵端著矛集體沖鋒,自己被捅成螞蜂窩。
見到一大堆兇煞利器就在面前,對方的態度也并明朗,查理的恐懼只是基于本能。
但在一番高強度的頭腦風暴后,他眼見為實,意識到自己真的拉攏到了一支強軍。
因為他已經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麥西亞王,一位騎馬的金發青少年,奇怪的絨帽扣在頭上仿佛巨大的蘑菇,帽子下是壓制不住的金發,金色馬尾正在北風中微微晃動。
那青少年衣著樸素干練,也有著無法掩飾的英武之氣,所有透露出的氣質都暗示著這個人曾在戰場歷練。
與此同時,雷格拉夫也注意到不遠處站著的那位青年。
「那個男人是誰?就是查理?」他問及身邊一邊騎馬一邊舉著獅子戰旗的阿里奧伯特。
「是的。尊貴的麥西亞王,那位青年就是我的主人,阿基坦國王陛下。」
「那么他身后的軍隊…」雷格拉夫不禁瞇起雙眼思考起來。
「是波瓦蒂爾伯爵的人,就如我昨日介紹的那般。伯爵伯納德,在獲悉你大軍兵臨城下之際,非常恐懼得連城外的農奴都武裝起來了。」
「我真的很可怕嗎?我又不會帶兵攻擊,我是來回應阿基坦國王的。」雷格拉夫不屑地搖 搖頭。
瞧瞧這話說得。阿里奧伯特笑而不語,心想著你們夏天在奧爾良城外做的事,當然令很多貴族害怕。
「他當然害怕。」阿里奧伯特直白道:「你們黃金般的頭發就令他們害怕。當然我主人不會害怕,恰恰相反,我想你們會成為朋友。」
「朋友?正合我意。」
雙方都有互相利用、彼此拉攏的訴求,這番就是兩個年輕人的雙向奔赴。
想到自己雖以麥西亞王身份而來,都說到底自己的地位也遜色于阿基坦王國。
因為查理對整個法蘭克都擁有繼承權,內戰給了他機會,查理最終成為新的「羅馬皇帝」也不是不可能。
自己要給這個「大哥」以充足的顏面,若是完全以弟弟自居,那家伙得了面子,自己最終能得到里子。
尤其是現在,自己騎馬者而那家伙卻是筆挺站立,雙方關系怎么看卻是不對等,是自己僭越了。
「您…真的打算向他當眾行禮?」阿里奧伯特多問一句。
「要行禮!要行大禮。而且,我軍隊的每一名士兵也要行禮。」雷格拉夫目光堅毅地說道。
罷了,他猛然舉起右手拳,身后的戰士們就地立正。
他又給予號手和掌旗官以命令,于是伴隨著侵徹心靈的低沉號角聲,兩支步兵旗隊以及他的老兵們奔跑起來,縱隊快速化作橫隊。
現在,雷格拉夫的身后是他的金發老兵,左右兩翼是持矛新兵,一千一百余人排出了頗為緊湊的隊列,他們構成約莫二百米的寬大橫向隊列。因人墻站得非常整齊,乍一看去顯得麥西亞軍兵力過于雄厚。
軍隊快速動作,看得查理以及伴隨其列隊的波瓦蒂爾伯爵軍嘖嘖稱奇,不知麥西亞軍是什么意思。
一名名戰士不禁握緊劍柄,征召而來的騎士部隊,他們也握緊騎矛。
波瓦蒂爾伯爵走近他的國王,警告查理:「陛下,麥西亞人表現出很強的威脅性。怎么辦?」
「威脅?」查理逆反心上了頭,不屑道:「他是來臣服我的。我看吶,他還要在我面前下跪。」
「不好說。」伯爵伯納德繃著嘴搖搖頭。
查理根本不屑一顧,隨口道:「讓我們拭目以待吧。你既然害怕,你就站在這里。我!要去見見我的忠臣。」
「啊?您…」
「不要阻攔我。」
話音剛落,查理就大膽得向前踏步,他握著劍柄帶著一小撮親信護衛向著麥西亞軍走去。
此刻的雷格拉夫很高興自己的訓練成果,他下了馬突然面向戰士們。
他再猛然張開雙臂再做下壓狀態。
「跪!」
一聲深沉的吶喊來自一位老戰士,老埃里克代表戰士們回應國王指令。
金發老戰士們紛紛單膝跪地,哪怕是跪姿也是整齊劃一的。
新兵們動作慢了些,最后全軍扶著長矛單膝跪地。
最后唯有薩克森軍,以及從奧爾良來的訪客還保持站立。
布魯諾是來結盟的,他與阿基坦、與查理毫無封建關系。現在他突兀地看著一切,心想著自己的妹夫是否做得太過了——查理并沒有實力來享受如此大禮。
此刻的查理愣在當場,當然他身后的龐大波瓦蒂爾軍隊形形的戰士也都愣住了。
查理沒有恐懼也無欣慰,這是什么情況,僅僅一個指令,大軍又是隊形分列又是集體下跪的,他們就如此聽話?
再看到那位已經摘下絨毛的青少年,他定然就是麥西亞王雷格拉夫,這小子正扶著劍柄獨自走來。
查理也注意到自己的忠誠老仆人阿里奧伯 特伴隨其身邊,老仆依舊舉著獅子戰旗,旗幟之下走著的就是麥西亞王。
這畫面太美,衣著麥西亞制服的小國王站在查理曼的戰旗下,它意義耐人尋味。
查理的雙腿不禁打顫,他與雷格拉夫雙目對視,接著看到這青少年走近自己約莫五步之地突然單膝跪下。
「尊貴的阿基坦國王陛下。我!是效忠您的香農男爵,也是麥西亞國王雷格拉夫·留里克森·德·麥西亞香農,帶著軍隊向您致敬!」
好一番充斥禮節的陳述,還有這下跪的姿態!
從來沒有這種情況!
查理現在激動得渾身震顫,激動得他幾乎淚涌。因為這些年來他幾乎都是處于孤家寡人狀態,那些推薦他為王的貴族們,一個個都比他年長,也多以叔伯自居。
客觀意義上,大量的大貴族或是表舅或是表叔,他們甚至不向之前的丕平二世下跪,自然不會向他這個「提線木偶」下跪。
查理從未被尊重過,現在,終于有新晉貴族愿意主動向自己做大禮,而且這份禮數有些極端隆重了。
雷格拉夫一直勾著頭,感覺查理已經猶豫一陣子了,他不知何故這番猛抬頭,再看著查理已經顫動的雙眼嚴肅道:「我!愿意做陛下的劍!我的軍隊,由陛下指揮!」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完全沒想到雷格拉夫小小年紀竟是如此大忠,查理顧不得其中蹊蹺,他被抬舉得頭腦一片空白,現在徹底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的臉變得扭曲,淚如泉涌。
「快!尊貴的麥西亞王,快起來!」伴隨著話語,查理親自躬身將雷格拉夫扶起。
他太高興了,干脆張開雙臂將這位第一次見面的金發諾曼貴族狠狠抱住,就仿佛大哥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
國王查理的過激舉動驚得所有人震驚,波瓦蒂爾軍陷入長久的聒噪,現在集體半跪的麥西亞軍士兵們也在交頭接耳。
伯爵伯納德探著腦袋,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嘖嘖稱奇一下子無語了。
有的人無語,有的人就是寬慰。
現在剛剛離開半擱淺龍頭戰船的教士們,他們一身黑袍站在河邊,目睹剛剛發生的一切。
「想不到,這個雷格拉夫真得很會做事。可能就是你年紀太小,敢于放棄所謂的貴族顏面…」樞機教士馬肯伯特默默嘟囔,他估計查理與雷格拉夫,以后怕是是要以兄弟相稱了。
馬肯伯特也在掃視那些站得亂糟糟的波瓦蒂爾軍隊,同樣是士兵列隊,麥西亞軍像是筆挺的松樹林,波瓦蒂爾軍就好似一片灌木叢。
這位樞機教士繼續掃視對方軍中的黑衣人,終于在整體灰黑色調中,找到了衣著最黑之人。
無疑,那就是穿著黑袍的教士,恐怕宮廷主教阿基烏斯就在這里。
查理好好釋放一番情緒,對于雷格拉夫而言,他也想不到查理居然如此熱情。
如此也好,自己的大禮已經得到積極的正反饋,那么之后向他討要物資以及封地法權等等,查理不得慷慨賜予?
查理終于松開手,雙手又狠狠搭在雷格拉夫的雙肩,帶著笑意慷慨陳詞:「你是國王,我也是國王。我!是大哥國王,你是弟弟國王!你如此尊重我,我們就是兄弟!」
雷格拉夫回以笑意,以熱情回應自來熟,非常識趣得繼續恭維:「大哥,我就是你來自北方的弟弟。」
于是,麥西亞軍再應命令全體起立。
城外的熱鬧喧囂終于結束,大量的外郭城區老弱婦孺,已經位被征召的農奴,他們都看到了一支大軍的各種舉措。
這些民眾非常擔心外來的客軍駐扎城市附近,外來者會涌入城市為非作歹,也擔心貴族會再搜 刮一番,安撫客軍避免他們作亂。
到底城外的熱鬧實在是冬季難得的樂子,民眾看著大軍出現,再看得喧囂結束。
哪怕只是恭維演戲,麥西亞軍的確集體行戰士大禮了,查理大喜之余,拉著雷格拉夫的手肘,再招來情緒混亂的波瓦蒂爾伯爵伯納德。
查理現在熱情洋溢,情緒里還多了一分高傲:「瞧!我的伯爵大人,這就是我的麥西亞兄弟,他忠于本王。你不必憂慮了。」
「他…」伯納德與雷格拉夫對視一番,他可不覺得這小子湛藍的雙眼里是真的清澈。既然國王如此高興,自己也禮節性得寒暄幾句吧。
「您就是尊貴的波瓦蒂爾伯爵大人?早已聽說您的大名,如今見到您的軍隊,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強軍。」雷格拉夫對那些寒暄聽不進去,這番程序性得說上一番恭維客套。
真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金發少年好話說盡,哪怕這根本也不是出于真心。
再說論及軍隊之強,真的和如此麥西亞人交戰,伯納德不覺得自己能占便宜。
此刻的伯納德還能說什么,現在要給麥西亞王面子,更要給自己的君主查理面子。他最后恭維道:「歡迎!歡迎麥西亞王光臨我的領地。」
局面似乎演變成了雷格拉夫的獨角戲,隨著布魯諾高高興興走來,氛圍變得更加熱鬧。
妹夫給予查理的禮節太過分,布魯諾只是來結盟的,這番就面對查理微微鞠躬,表明自己的尊貴身份。
正在興頭的查理大喜:「哦?看來尊貴的薩克森公爵大人,也是愿意與本王做兄弟?」
布魯諾猛得一怔,急忙調整情緒恭維道:「我的確是下一代薩克森公爵,承蒙國王部下的喜愛,如果您堅持,
我愿意做…您的另一位弟弟。」
布魯諾比查理年輕約莫三歲,硬是拜這家伙為大哥也不是不行,就是自己可沒有雷格拉夫那般善于表演。
不過布魯諾即便演得很拙劣,查理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布魯諾的手肘。
查理也要做出一個表率,尤其是面對自己的表舅伯爵伯納德,以及本地的下級貴族們。
查理的左手握住麥西亞王的手肘,右手握住薩克森公爵布魯諾的手肘。
三個年輕人高舉起胳膊,正午的陽光完全驅散冬日寒冷,查理站在三人之中,他年齡也最大、身份也最高貴,但實力最弱。
查理就是在釋放自己壓抑多年的憋屈,行為藝術般得宣示自己有了左膀右臂,宣示自己真正掌權的時代已經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