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赫多達首次來到大祭壇,卻絕對是最有意義的一次。
曾經欣欣向榮的森林城市而今完全化作羅斯人的大軍營,空曠的森林空場游走得不再是把面部摸得慘白的祭司,而是穿著厚實皮膚、有著一頭金發的瓦良格人。
他們都善于說著瓦良格人的語言,足矣證明其身份。
只是赫多達有些不理解,為何羅斯王能熟練掌握斯拉夫語,倒是這份優勢使得很多北方的近親族群愿意服他。
赫多達只能基于自己的認知,去自我解釋羅斯人與北方斯拉夫人的聯合,看來而今自己也要加入這種聯合。
支流的斯維涅茨河凍成了冰坨,兩岸的無樹空地是做密集火葬之地,隨處可見焚燒尸體的痕跡完全被冰雪覆蓋。
河道兩側的丘陵處有著大大小小的土包,它們極為茂密,赫多達注意到這些土包都經歷過破壞。
“羅斯人在刨墳掘墓?只為了得到寶貴的隨葬品?你們這些貴族恐怕根本想不到,自己全家被殺,安眠地下的祖先也被他們洗劫吧?”
這一情況令他不寒而栗,更加駭人聽聞的是,就在大祭壇空地的一側被人故意筑起一座特殊的“山丘”。它當然不是山,而是無數尸體堆砌成的尸山。完全呈灰白色的尸體必來自本地死者,大量積雪將之覆蓋,它變得不太過于猙獰恐怖,至少在此游走的羅斯征服者完全對它沒了畏懼感。
難道這就是羅斯人特別的祭祀方式?那尸山的高度竟比祭壇的夯土臺基更高。
赫多達全程瞪大雙眼,在留里克的陪同下好好參觀了一番到處飄揚羅斯旗幟的格涅茲多沃。
“怎么樣?看來你可沒有被嚇得不會走路了。”留里克繃著臉全程步行,剛剛路過那京觀隨口一問。
“我…還好。”
赫多達靠著意志力壓制著畏懼,目睹那名為京觀的尸山,頓時對羅斯人艱難萌發的好感又涼了一大半。他不得不思考,如果維亞季奇部族一些原因發動反叛,羅斯軍是否也會報復性得再筑一座京觀?
“你也不必害怕。當我還是小孩時就已經指揮軍隊戰斗,見識過更慘烈的場面,比如,曾在由鮮血融匯成的沼澤里挪步。習慣就好,因為羅斯對待強敵就是如此。還好…”留里克刻意頓頓氣,依舊木著臉瞅向赫多達:“我們是朋友。”
“是。是朋友。”赫多達難免流露出畏懼感,靠著嘴角請撇出的一抹笑意來掩飾自己的害怕。他急忙轉移話題:“接下來呢?那些祭司們呢?莫非全被殺了?”
“當然。”
“啊?可沒了祭司,你如何做大祭司?”
“這個?你不必操心。因為我!就是被北方大神寵愛的男人。我不需要大祭司,我本人就是大祭司。”
狂妄?傲慢?還是確有其事?
赫多達對各路瓦良格人依舊缺乏了解,就只能明面上認可留里克就是“北方的神之子”。
祭司被認為是神的代言人,身份極為高貴,自然要接受萬民的供養,就是各路貴族面對祭司們也要畢恭畢敬。
斯摩棱斯克的祭司是一個群體,怎樣的孩子可以吸收進來做下級祭司,全靠著大祭司的指認。祭司們必須將全部身心投入到敬神,在斯摩棱斯克的克里維奇人社群,祭司幾乎都是男性,自然也有極為少量的女祭司。
至于這些女祭司在群體里究竟是怎樣的地位,貴族們心知肚明也沒必要做任何斥責。
新一代的大祭司由上一代者指認,搞不好那個人就是前代大祭司的私生子。
刮掉全部頭發乃至眉毛、臉上涂抹白堊泥、穿上樸素的衣服,他們是祭司。祛除這些裝扮,他們又可與平民女偷偷發生關系,后者則希望依靠與祭司這樣的關系,為自己的家庭減免一些貢品。
而今,祭司們被連根拔起,他們的住房完全成了羅斯王的行宮。
赫多達才獲悉,所有祭司的尸身就混在那京觀中。生前,這些高貴者鄙夷那些農夫,而今高貴低賤都沒了意義,他們死在一起——也將隨著烈火化作灰盡。
那京觀就是祭品的一部分,為了焚燒它羅斯駐軍已經在大規模砍樹了。聽!森林時常傳出巨響,仿佛是北歐的冰霜巨人在行動。
才是陪著羅斯王視察大祭壇不多一會兒,赫多達就頻繁看到馴鹿雪橇拖曳著去除了枝杈的木頭從森林走出并雜亂無章得堆在一起。
赫多達不由再問:“那么,你們會做人牲嗎?”
“人牲?當然,我堆砌的尸山將被燒掉。”
“不。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人…用來…”
留里克點點頭,明白了他的意思:“無辜者沒必要再殺死。唯有一人!走吧,跟著我最后看看一切的罪魁禍首。”
一間簡陋的木屋被打開,其中又有一簡陋木籠,仿佛是一頭熊般的存在被緊密看押著。
“他沒動靜了?莫非是死了?”留里克帶著苛責問到看押的戰士。
“大王,瓦季姆沒死,只是太虛弱了。”看守使勁咽下唾沫,回稟道。
“虛弱?莫非真就是一頭冬眠的熊?無所謂,反正這個人也快死了。哪怕成了一坨凍肉,也得做了血鷹。來!把木籠打開將他拎出來。”
于是,披著熊皮御寒的瓦季姆被剝下一些的偽裝。一個戰敗者身上僅剩下一塊遮羞布,蜷縮成一團置身于戶外的雪地中。
他蓬頭垢面得仿佛在扮演一塊石頭。
赫多達震驚了!雖然知道羅斯王要那此人做盛大的祭品,實在想不到之前傲慢猖狂的瓦季姆成了這幅鳥樣。瓦季姆就在這里公開用自己的血祭祀斯拉夫諸神,那左手尚未愈合完畢的巨大傷口就是證明。
“他是瓦季姆嗎?”留里克隨便踢了一下蜷縮者,問道。
“是的,的確是瓦季姆。”
“哦。”留里克就再踢幾腳,略微躬下身厲聲命令:“瓦季姆!睜開你的眼看看我!你好好看,現在維亞季奇人已經站在羅斯的立場。你是徹頭徹尾的戰敗者!”
打算扮演石頭的瓦季姆聽到這個,雙眼瞇起一雙縫,再發現留里克身邊站著的老家伙居然是赫多達,頓時瞪大雙眼。他想說些什么,奈何嘴巴被塞了布塊還被繩子環繞頭顱捆住,只能如挨了打的狗子般不斷嗚嗚。
“他似乎想說些什么?!”留里克又隨口說道,眼角不禁瞥向赫多達。
生怕自己的一些事被這戰敗的小子抖出來,只見赫多達憤然一步走,右腳腳背對著瓦季姆的下巴就踢了過去。這一擊力道很大,瓦季姆當然不會被踢死,就是事后這小子一嘴的血,有牙齒被硬生生踢飛。
至此,留里克的侍衛急忙將赫多達控制起來,生怕此人提前將瓦季姆踢死。
“你對他極為憤怒?”留里克對其表現并不過于意外。
赫多達急忙恭維道:“就是因為他,還得我們差點陷入戰爭。還好,尊貴的羅斯王針對我們維亞季奇人是仁慈的。”
“很好。記住這份仁慈,這對你們很重要。”說罷,留里克不像再對唯一的人牲廢話,就令部下將之塞回木籠里。
經過這一遭,維亞季奇首領赫多達真正見識到了羅斯大軍的實力。一切超出他對“軍隊”的理解,這里的戰士裝備精良、衣著統一,存在的女性人數極少,可其身體素質看起來也相似于瓦良格男性。
爆發戰爭后男女一起上陣殺敵不足為奇,奇得是女人也能做騎兵嗎?
不!這里有一位金發的女人,居然是一位女貴族、一位強大的軍事首領。
卡洛塔可不似留里克那般深沉一些,她對這場戰爭充滿恨意,很大程度上戰爭因奧斯塔拉公國,卡洛塔參與其中就是在做大復仇。
她不太相信眼前的維亞季奇首領真如丈夫所謂的那般會老實臣服,這便故意說明一番自己的豐功偉績。
于是赫多達終于解開了一段謎團——過去年月襲擊斯摩棱斯克村莊的軍隊,有大量的騎兵就是她的人——一位與留里克相似的年輕女人。
但事情遠比卡洛塔自稱的那般復雜。
今夜,那些浩浩蕩蕩抵達大祭壇的村莊首領們,被安排在以烈焰命名的斯維涅茨河兩岸的開闊地。這在數以百計首領們看來仿佛是一種暗示——我們都會被羅斯人當做祭品燒掉。
奈何大家沒有抗議的理由,既然來了,就只能奢望羅斯王認可大家的臣服。
這些首領們帶著隨從們儼然形成一個群體,很多村莊因為居住得過于分散,謂之為“老死不相往來”也不為過。他們名義上都屬于斯摩棱斯克社群這一大群體,如今被迫相聚是極為罕見的交流機會。
他們自然被留里克派出的人手監視著,軍隊堂而皇之在此河畔駐扎,也安排了暗哨埋伏起來,避免這群人有任何的陰謀活動。
與此同時,昔日祭司們所擁有的最大房舍,這里成了留里克大宴群臣的現場。
由于此番遠征帶得馴鹿極多,宰殺一頭烤了大家分食很合適。
一頭鹿當然不夠吃,就再從繳獲本地人的牛羊里各拉出一頭烤熟。
而從第聶伯河里鑿冰釣上的河鱸,也成為宴會了不可多得的美餐。
赫多達可不是座上賓,倒也不會淪為看客。這位維亞季奇首領被安排在普通座次,他的存在令眾人極為好奇與警惕,不過隨著大家都喝高了,在酒精的刺激下,這份警惕也消散得差不多。
隨著有人提及如何“款待”瓦季姆,借著酒勁大家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單純做血鷹不合適。”
“對!再給他身上涂油,一把火燒掉。”
“那還不如直接給他涂油,我們就看著瓦季姆被活活燒成灰盡,可比血鷹還要刺激。”
“這樣,豈不是復刻的那個丹麥偽王霍里克?他當時被做了熏肉,我看還是太便宜他了。”
“不然呢?要不用燒紅的劍戳爛他的腚眼。”是梅德韋特提議這么干,因為太過于惡心遭遇大家的集體噓聲,接著又是哄堂大笑。
置身其中的赫多達有機會品嘗燃燒的烈酒,他不得不捂著胡須、在羅斯王的威逼下喝掉這驚世駭俗的“火之水”,接著感覺整個肚子都在燃燒,可就最后結果而言出奇得好,仿佛自己得到了火神的力量。
赫多達暈得厲害,他意識到所謂的羅斯大軍是五花八門族裔的混合,連里加灣的“挖琥珀的家伙”都在這里令他吃驚。這群人在討論如何處置瓦季姆的問題上各抒己見,方案愈發得離奇與下流。甚至還有人聲稱可以提前將此人閹了再做其他酷刑,哪怕是眩暈中的赫多達也能意識到這里面的恐怖。
“你怎么看?輪到你了。”留里克命令道。隨即就有人踢踢迷湖的赫多達。
“我?”
“你說說,如果是你,會如何處置瓦季姆?”
“我?”一雙雙湛藍眼睛瞪著自己,尤其是那目光極為深邃的羅斯王留里克,這群渾身散發殺氣的羅斯人在威脅么?“我想,斬首就夠了,之后燒成灰盡。”
“很仁慈。”一時間鴉雀無聲,留里克聳聳肩一說。
“可對付瓦季姆不能仁慈。你們維亞季奇人不該如此仁慈。”說話者仍是梅德韋特,也是北方斯拉維涅人(尹爾門斯拉夫人)中的最高貴者。
“也許是吧。我…只想簡單干脆處決他就夠了。”
“干脆一些也好。不過我本人對瓦季姆全家有恨,我們北方的斯拉維涅人多數就是恨他。這種人在哪里都是禍害,斯摩棱斯克人被他折磨,好在羅斯軍隊來了,對于本地的斯摩棱斯克平凡人一切都會好起來。”
于此以來,梅德韋特將戰爭緣由全部推給瓦季姆,完全掩蓋了即便沒有瓦季姆,羅斯也要對斯摩棱斯克動手;即便沒有瓦季姆,北方諾夫哥羅德和南方斯摩棱斯克也有傳統矛盾。
但在這赫多達看來有些虛偽了。
赫多達才獲悉有梅德韋特這樣的人物存在,他的維亞季奇與北方的近親在過去時光素無來往,彼此也就談不上善意更談不上惡意。
他估計如果沒有羅斯的大移民,北方的近親可能翻不出什么水花,最終真的會被有意擴張的斯摩棱斯克貴族吞并。可惜…所有瓦良格人的統治者偏偏是一位年富力強、有神助力的年輕人。
瓦季姆將由自己的死,開啟斯摩棱斯克地區的新時代。
現在,距離冬至大祭司已經一步之遙。
當連續十年搭建“冬至日大火塔”,它就是大家眼里自古以來的習俗,光明節大祭祀若是不造出巨大的火塔被解釋為對神不敬。
當然在都城新羅斯堡,巨型火塔必須搭建,同時大量寫滿話語的紙質孔明燈也將漂向高天,突出得就是熱鬧。
就在格涅茲多沃,森林中認為開辟的空地赫然樹立起一座木塔!
京觀已經被“暴力拆除”,那些橫七豎八融和一體的死者被砸得亂七八糟,再被扔到木塔中準備最后的焚燒。
所有的斯摩棱斯克貴族頭顱被安置在大祭壇的夯土臺基上,其中就包括瓦季姆家人的。
就在這里,一尊高大的絞刑架屹立。
留里克當然不是以絞刑完成對瓦季姆的處決,血鷹是當然,只是后續的處理可沒有其他人建議的那般喪病。
羅斯王國從未施行過血鷹,過去關于血鷹說法也是流于傳說,廣大北歐人并沒有誰親眼見識過,至于如何處置倒是有所認知。
現在,冬至日大祭祀最后的白晝。
當842年最后一天的太陽升起,頂著寒意,近萬人齊聚在大祭壇處。
廣大羅斯戰士爭先恐后聚集,只因他們獲悉大王與貴族們要親自制作血鷹——這種傳說中的刑罰終于要見到了,人人不敢錯失觀賞機會。
而那些村莊首領們,他們帶著復雜的心情前來觀看昔日大首領瓦季姆的處刑。
有的人對之仇恨,只因瓦季姆強令發動的暴戾戰爭導致村莊不得不派出子侄參戰,結果派出去的人一個都沒回來。
有的人覺得瓦季姆不止于此,即便是處決這個戰敗者也輪不得羅斯人做。
但廣大羅斯聯軍戰士忙著起哄,他們站得密密麻麻,交頭接耳的嗚嗚聲引得大地都在震動,附近森林的積雪仿佛也在快速抖落…
留里克一身盛裝,尤其突出一個黃金桂冠。
他帶著眾貴族圍觀者著趴在地上被繩索捆綁成“大字”的瓦季姆。
此刻的瓦季姆早已心灰意冷,還因被故意餓飯,被折磨得極度虛弱連反抗的動力都沒了。
“太陽已經升起,動手嗎?”梅德韋特問道,實則他才是最躍躍欲試之人。
留里克再看看左右,哪怕是最年輕的旗隊長都站在這里了。
“那就動手吧!我來第一劍。”
于是,就有留里克手握佩劍率先刺向瓦季姆的后背。接著,是軍官們、貴族們輪番刺劍。
這里當然包括赫多達,等輪到他的時候,瓦季姆實際已經死亡,可謂死得很干脆利索,就是死相極為猙獰可怕。
赫多達愣了一下,還是狠心用自己的法蘭克寬刃鐵劍在爛肉中刺了一下,他的眼角注意到留里克居然在看著自己…
“這下,算是我的投名狀了把。”赫多達沒有多言,甩掉劍上血漬站在一邊。
誰來親自操作血鷹呢?
留里克并未親自動手。
施行人交給了自告奮勇的梅德韋特,這位諾夫哥羅德總督身為白樹莊園家族長子,由他徹底結果瓦季姆,就是對昔日紛爭的徹底復仇,如此,白樹莊園徹底擊敗了昔日強大的松針莊園。
接下來的處置過于喪病,眾人在緊張與興奮中看到那折斷的肋骨猶如雄鷹的翅膀。
絞刑架迎來它真正的目的。
化作血鷹的瓦季姆早已死去,雙臂被吊了起來,而展開的兩側肋骨也被捆了繩子被可以向兩側舒展。
現在,瓦季姆最后的遮羞布也被扯掉,以如此詭異的姿勢、以祭品的形態屹立在大祭壇上。
血鷹儀式到此結束,接著就是任由大家繞著大祭壇行走,好好觀賞昔日斯摩棱斯克大首領的終焉。
第一次,人們見識到了血鷹,年輕的羅斯戰士慶幸于自己把握住了機會,由此經歷他們可以在未來人生里告訴其他人何為血鷹。
而對于那些村莊首領們,在驚訝、恐懼和亢奮中,還多了一份唏噓。
不過是四個月前,這個男人在格涅茲多沃吆五喝六,三個月前這個男人高調得騎馬立于這里,以自己的血獻祭諸神。
誰又能想到,僅僅三個月后瓦季姆真的成為了祭品。只不過與之陪葬的是他的全部家人,以及全部的斯摩棱斯克舊貴族們。
一大堆頭顱被擺成圓形,在最中間的便是那尊僥幸下,一只血鷹于此翱翔。
極寒很快將瓦季姆凍成冰坨,屬于他的時代徹底結束了,也即將化作塵埃與泥土。
隨著夜幕降臨,盛大的篝火祭祀也將舉行,它才是整場祭祀活動的壓軸,其活動之盛也遠勝于斯摩棱斯克地區過去的一些祭祀活動。
人們依舊密密麻麻聚集在大祭壇,等待著羅斯王為那火塔點燃第一把先導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