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斯軍在此地建立營地,奧爾沙城就算誕生了。
從奧爾沙所在的河流交匯處出發,到第聶伯河更上游的斯摩棱斯克主要定居點集群仍有近百公里,在這冰天雪地中獵人徒步走過這百公里,那么這位獵人可謂一位冰雪勇士。
羅斯軍中絕大多數人都可謂之為“冰雪勇士”,倒不是他們各個身懷絕技素質過硬,實在因為留里克為冬季行軍盡可能做足了準備。
奧爾沙察河只是萬千注入第聶伯河的支流之一,在所有支流里它也不算寬闊。
該支流美妙于所處的位置與河道的主要走向,它的源頭在正北方的分水嶺。
一則戲談在休息中的戰士間流傳。
那些初次見到第聶伯河的北方人對這條大河并非一無所知,過去的認知皆來自于商人們的說法,以及從自己爺爺那里得到的更久遠的只言片語的會議。
回顧離開維捷布斯克堡壘后的兩三天時間,他們都覺得自己一直置身于龐大的熘冰場中。
南下的行動并不耗費體力,大家裹著皮衣悠哉坐于雪橇是,若非行軍時可以閑聊,大伙兒就要昏昏欲睡了。
“西德維納滑冰場”,他們如此戲謔形容才走過的旅途,更戲稱“滑冰行動”仍將繼續高速進行。
鑄鐵大鍋方便耐用,它比陶罐好上百倍,當王國的北方工匠按照鑄造銅器的方法做生鐵鑄造,隨著謂之為“至少能當容器”的鐵鍋鑄造完畢,其鑄造技術工匠們就在自發做著升級。
羅斯的鐵鍋被做得大而深,整體也鑄造得越來越薄,如此它變得輕便、節約鐵料,也變得更容易加熱。
羅斯的旗隊里并未配備專業的炊事班,做飯工作由戰士們自理,自然最重要的大鐵鍋也有他們好好保護。
一船,即排級作戰單位擁有一鐵鍋,三十人就指著它一股腦得烹煮大伙兒的熱飯。由于只需要一名戰士看管著它,于是一支旗隊暫時犯不著建立炊事班。
坦率地說這次軍事行動留里克的舉措過于倉促。
倘若時間再充裕一些,就可以真的組織一批非戰斗人員參戰。
有神職人員做戰場祭祀,有醫護人員做緊急包扎、手術乃至埋尸,有炊事人員主司做飯,甚至還能組織歌舞團唱些家鄉小曲活躍氣氛…
這些事都是明年遠征法蘭克可以落實的,現在已經沒有必要。
就在奧爾沙營地,留里克可以舒服地吃上熱飯。
甚至是瓦季姆這個高級戰俘,也被從籠子里牽出來啃食賞賜的熱飯。
“那個男人至少也是個王者,現在像是一條頭。嘁,斯摩棱斯克人就選出這么個懦夫?”
“這說明那些家伙太天真。還有這個瓦季姆,他的靈魂已經死了,現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阿里克當年是見過魯莽的瓦季姆,彼時的少年在異域他鄉完成篡位并組織大軍復仇。拋開自己老羅斯貴族的身份,阿里克實在佩服這種復仇者。
可是…
瓦季姆現在的慫樣令他鄙夷。
阿里克與菲斯克聊了聊,一個沒看好,年僅六七歲的吉爾興致勃勃跑過去。
小男孩面對著如雪橇犬般趴在雪地上吃著已經冰涼了的、混著大量積雪的麥子的瓦季姆,下意識地抬起腳,竟也如他的叔父留里克一般擺出霸氣的征服者造型。
甚至自己被一個小屁孩羞辱,心灰意冷的瓦季姆那最后的自尊也隨之崩塌。他愣在當場,猶如一塊木頭。
“聽說你就是那個惡人?”吉爾帶著稚嫩的口氣故作大人之姿鄙夷道:“你真像是一條狗啊!聽說我叔叔會親自剝了你的皮,再把你燒成灰。你真的那么可恨嗎?或許可以把你騸了,這樣叔叔能饒你一命。哈哈,聽說不男不女的人是不能做首領的。這樣吧,我給你套上繩索,你來做我的狗狗?”
瓦季姆從沒想過自己還能被一個黃頭稚子當做狗一般羞辱。這個男孩說得可是一口流利的家鄉話,如此更具侮辱性。
卻說吉爾這樣的貴族男孩,他首先會說羅斯方言版的諾斯語,其次是隨母親說一口尹爾門斯拉夫語方言,生活在雙語的環境里,小男孩可以隨意切換語言。
這種人在羅斯軍中比比皆是,尤其是擴招的四支公民兵旗隊,軍中的年輕人幾乎都是這樣的混血戰士。
吉爾是阿里克的小兒子,多虧了父親的北歐基因更為強大,他依舊是一位有著湛藍眼睛的“小金毛”。
瓦季姆爆發了,即便仍被反捆著雙手,他仍有力氣反制剛剛羞辱自己的男孩。
奮力掙扎起身的瓦季姆將吉爾絆倒,再一記餓虎撲食般撲上去。被壓在身下的吉爾大吃一驚,尖叫著就想掙脫,以擺脫即將發生的撕咬。
“吉爾!”阿里克眼疾腳快,一個健步沖上去,一記滑鏟將發狂的瓦季姆踢到一邊,順手再把受驚的吉爾拎起來,使勁拍打小兒子一身的積雪。
此刻本就有不少戰士閑極無聊看如狗子一半的高貴戰俘吃飯,他們比阿里克晚了一步,現在紛紛將瓦季姆包圍,看似下一步就要將這條狂犬亂棍打死。
打死不至于,被踢了十多腳是必然的。
被踢踏的瓦季姆橫下一條心,就是這樣被羅斯人踢死也好,免得未來招罪。
菲斯克急匆匆走入人群推搡亂作一團泄憤的兄弟:“都住手吧!你們把此人殺了,國王很快會責罰你們。真的罰你們一磅銀幣誰還笑得出來?”
看在錢的份兒上大家不情不愿地紛紛散去。
一場鬧劇猝然結束,瓦季姆又閉上了眼。
不久,得了戰士匯報的留里克暫緩與老伙計的閑聊,探望一下受驚的小侄兒確認無事,再急忙走近自己的高貴戰俘。
此刻的瓦季姆已經背靠一顆松樹坐下,他現在手腳都被捆住,嘴巴又被塞了布團再被繩索捆著。他昂著脖子一副引頸受戮的樣子,閉著眼睛巴不得有人給自己一刀結束荒唐。
一批戰士拎著劍死死盯著這條發狂的公狗,沒有人仁慈地刺上一劍。恰恰相反,大家都在談論等把此人運到了斯摩棱斯克,將在他們的大祭壇如何折磨這個囚犯。
人群又一番騷動,留里克握緊劍柄出現。
“大王。”菲斯克急忙匯報一番:“好在我的人沒有把此人殺掉。”
“胡鬧,讓你們看管戰俘,差點就讓瓦季姆抓住機會。你到底懂不懂?這個家伙自殺不成就是在想辦法讓你們動手。”
菲斯克恍然大悟,只好向后一步走勾下锃光瓦亮的腦袋。
“罷了。”
留里克示意大伙兒暫且退下,他自己墊著腳尖蹲在雪地上,盯著瓦季姆的臉整個人竟顯得很平靜。“來人。”他示意,“把麻布給取下來讓他說話。”
隨著塞口的布團取出,瓦季姆毫不猶豫就啐了留里克一臉老談。
擦一把臉,留里克那心頭萌生的殺意又迅速被一陣冷風吹散。
“我懂。月光將冰封的第聶伯河照得明亮,這里距離你的斯摩棱斯克已經很近。你無顏面對那些人,也不想被我當做祭品處決。可能,我侄子對你的羞辱令你暴怒。你想死嗎?其實你現在就可以。”
“殺了我…快點殺了我!”瓦季姆如狼一般低吼。
“要不你自裁吧。”留里克依舊一臉平靜,這幅平靜更顯恐怖:“咬斷自己的舌頭,熱血堵塞你的喉嚨,你將窒息而死。不過你不敢拼殺死在戰場,戰敗了也不愿自刎。你現在咬舌自盡絕無可能。當然,你死不死都無所謂,用你的尸體做祭祀一樣可以。”
瓦季姆又陷入了沉默,瞪著留里克的那雙眼睛少了憤怒,而是回歸了一種怪異的平靜。
留里克輕輕伸出手,拍拍此人的臉:“過不了幾天一切都會結束,不要再輕舉妄動,你生命的最后幾日,本王會給你體面。”
聽得,瓦季姆什么都不說,也什么都不想說。
有些話實在是不能多說,甚至自己早點被殺也是好事。一來可以確保自己免受持續羞辱,二來也能保全自己留在斯摩棱斯克的妻兒。
瓦季姆的確篡位了,并用不光彩的手段壓制了所有競爭者。
瓦季姆比歷代斯摩棱斯克本地首領更加好戰,他也必須靠依靠著復仇主義來組織擁躉維系自己的權勢。
但在斯摩棱斯克,這位落魄的貴族還是收獲了家庭。他有妻子有孩子,爭權奪利是一回事,家庭生活又是一回事。
現在如果自己早點被殺,當羅斯大軍殺入斯摩棱斯克后或會因為情報的貴乏,使得自己的妻兒能喬裝一番逃走。逃到盟友維亞季奇人處也好!
因為他知道,自己組織的大軍徹底戰敗,那群斯摩棱斯克人怕是難以再組織起軍隊了。可能他們索性匍匐在羅斯王腳邊親吻他的靴子,諂媚下賤之姿不比自己低賤,由此換來生存。
但維亞季奇部族是另一回事,他們可不是克里維奇人世系分支,其近親是拉的米奇部族。
相比于群龍無首的斯摩棱斯克,維亞季奇人有著正值當打之年的大首領,其部眾也多。指望他們臣服羅斯王國絕無可能,那么他們斷不會將自己逃亡的妻兒供出去贏得一時茍安。
甚至…
瓦季姆萌生一種美好的幻想。
孤兒寡母有可能被維亞季奇首領赫多達納為妻子,兒子成其養子。恐怕這就是自己身死之后家人最好的歸宿了。
才十多年的時間,數量驚人的混血羅斯人屹立在大地間,一個混血的黃頭小兒也敢拿閹割做威脅。瓦季姆完全錯判了形式,以為自己組織的四千大軍就是已知世界的第二強軍,畢竟他從斯摩棱斯克本地貴族(有少量羅馬人血統)處得知羅馬軍隊才是天下第一。
他誤以為自己將擊敗羅斯勢力,在龐大世界建立獨屬于自己的霸權,各路瓦良格人將戰敗,最后完全成為自己的傭兵。
瓦季姆并不排斥瓦良格人,他需要的是忠于自己的一票瓦良格打手。
然而真實的情況是,羅斯人才被諸神庇佑。
羅斯人到處建設據點,瓦季姆耳朵依舊敏銳,從那些閑聊的家伙處獲悉自己置身的這片營地,未來會發展成一座堡壘據點,連名字都已經有了,所謂奧爾沙。
“讓一切都毀滅吧…”
瓦季姆突然變得極為老實,留里克估計這家伙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不過接下來的行動本身與這個高級戰俘毫無關系,無論是否存在這么個逃亡的復仇者,攻擊斯摩棱斯克都是必然的歷史事件。膨脹的羅斯必須收降四夷,只是瓦季姆的復仇舉措迫使羅斯不得不大大加速這一過程。
軍隊在奧爾沙休整了一個白天,接著便開始了最后沖刺。
僅有少部分戰士守著尚且簡陋奧爾沙營地,看管著一批卸下的糧食。留駐者就地砍伐松樹,已經在建造一批永久性木屋好生存放糧食,圍繞著營地糧倉,目前的奧爾沙城以緩慢的速度拔地而起,屬于她的大規模城建工作尚未到來。
羅斯大軍繼續進軍,卸下一批物資后他們的行動速度更快。
前方為何?龐大的森林區域有著它的名字——卡廷。
卡廷,它自古以來就叫這個名字,哪怕是在當今的842年嚴冬。
它是更早期的克里維奇人移民在建立河畔的松香城之斯摩棱斯克后,為附近森林區域取了這一名字。
它的本意是一個動詞——砍殺。
如何砍殺?用青銅斧砍殺。
砍殺什么?祭品。尤其是牛,這一克里維奇人文化里很重要的大畜。甚至祭品也可能是活生生的人,那些部族里做了罪大惡極之事的罪犯可能被拉到祭壇處被砍砸處決。
卡廷森林只指以大祭壇格涅茲多沃為中心的一大片森林區域,曾經縱馬劫掠的佩切涅格商隊襲擊的就是卡廷森林區域內的村莊。
如今留里克的大軍在冰封河面上飆車,他騎著馬親自看到了自己盟友們的杰作。
那是一批河畔的村莊遺跡,斥候騎兵順勢脫離大部隊前去勘察,迅速又將情報告知國王。
原來那些遺跡真的只是遺跡,白雪覆蓋殘破的村莊房屋完全沒有翻動的痕跡,甚至馬蹄踩出的深深印跡打破了和諧。
此刻歪著腦袋騎著馬的草原貴族格查爾,他頂著碩大的毛茸茸狐皮帽子好似頂著巨大鳥窩,攥著韁繩饒有興致與羅斯王伴行。
格查爾留駐羅斯時期一直努力學習諾斯語與斯拉夫語,甚至再學一些拉丁語詞匯。多種語言的詞匯量不多,認真學起來并非難事。并非格查爾極具智慧,實在因為海量的拉丁語詞匯帶著大量嶄新概念,才剛剛開始流傳進入羅斯王國的民間生活。
一種全新的羅斯語真在形成,關鍵正在與拉丁語詞匯,無論怎么去念,拉丁語詞就是拉丁語詞,它既然被國王認為高貴,王國的年輕人就愿意學習一個,無論自己出身哪個族裔,為了攀附高貴也會在日常生活中將拉丁語詞匯替換自己本部的老詞,至于拉丁語帶來的一切全新概念,那就只能用它做表述。
于是,現階段的羅斯王國內部的語言正在變得不倫不類,當民眾語言趨于穩定,羅斯語就誕生了。
格查爾已經可以與留里克本人以諾斯語做交流,冷不丁還能賣弄一個學到的拉丁語詞。
“可汗!”他仍以這個詞做尊稱:“這一切都是我們干的。”
“襲擊村莊,搶掠奴隸,殺盡平民。你們可是惹惱了斯摩棱斯克人。”
“謝謝可汗的夸獎。”格查爾笑了笑,又問:“當我們擊敗了他們,貿易線就徹底安全了。這樣我們草原人就能源源不斷得到羅斯的精鐵還有鹽,您是我們最好的朋友。”
“那是自然。但愿斯摩棱斯克人可以乖乖投降。”
“但,可汗還會在未來發動清洗。手段狠辣,但絕對有效。您是真正的可汗,我很佩服。”
留里克白了這小子一眼,笑著點點頭:“沒必要如此盛贊。格查爾,你和你的人可以拿到戰利品,甚至是一批戰俘女人,你們可以將她們送回草原為你們佩切涅格人生兒育女。我很大度,你不要擔心。”
諂媚定然有原因,格查爾的確在暗示他需要為自己的草原親戚們謀福利。
不過格查爾此言也是闡述一個事實,他以自己草原的生活狀態以己度人。在草原上,各部族的交戰一般就是要對敵對方統治者家族斬草除根,而平凡的部眾收納為自己所有。
這不,格查爾又建議:“那些大大小小的首領家族當鏟除,全部拉到他們所謂的卡廷森林中祭壇殺死。不過,所有低于車輪的男子可以饒命。”
“啊?高于車輪的男子都殺?”留里克突然一個激靈,這話過于熟悉了。
“正是。我們草原人就是這樣做的。我聽說可汗是打算斬盡殺絕。”
“你?如何聽說?”
“公主大人說的。”
“貝雅希爾…”留里克不好說什么,到底是自己的女人,本想著給她透露一點陰謀沒什么問題,奈何那丫頭嘴巴太松。
“可汗莫驚。如果可汗突然覺得處決那些崽子可能不妥,不如也把崽子們交給我。這些人帶到草原后可以做奴仆,可汗是知道的,我們佩切涅格人很需要各種奴仆,這就是我們渴望的戰利品。”
“真有你的。”留里克點點頭:“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