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后的森林里滿是泥淖,唯有湖畔周邊的平坦地區能快速變得干燥。
融雪的速度超乎留里克的想象,連續的好天氣讓夜間的氣溫也回歸冰點之上。
春季的溫暖幾天之內就戰勝惡寒,伊爾門湖已經解凍,沃爾霍夫冰層變薄又全部破碎,一度被冰封的阿芙羅拉號現在也解凍了。
這艘老船虧得是橡木船底,她的水線處多了點冰層摩擦的痕跡,她勞苦功高傷痕累累但依舊航行自如。
當大家看到河面滿是流凌,以本地人的傳統經驗,只要沒有降雨,最多七日之后湖畔大量的田地就能耕種。
一塊平地上擺著大量改造后的曲轅犁,看著它們,老里古斯望眼欲穿,迫不及待就想使用。
這老家伙好奇得像是孩子,犁頭沒什么稀奇的,他就是關注后面掛載的漏斗狀結構。
“把種子放進去,像是沙漏般慢慢漏下。高明啊!”
他的贊譽也著實讓留里克吃了一驚,便笑嘻嘻道:“的確很像沙漏,既然你們知道沙漏,竟沒有人嘗試改造過?”
這話直接把里古斯問懵了。
就像是蒸汽轉輪玩具早就發明了,真的變得蒸汽機則是兩千年之后。
犁后有耬,耬深入土地的漏嘴有可控隔板以調節,末有擋板以蓋土。
這些改造的犁屬于整個白樹農莊的財產,就如去年對田地情況的測繪與統計,留里克完全知曉了他們的經濟結構——最關鍵的農具大家共用,而耕種秋收也是所有人一擁而上。
里古斯老頭子一個,身份自然也是農莊最高貴的,實則也是一輩子的農民,只是現在風燭殘年沒有力氣割麥了。
圍觀的人們意識到它的美妙,隨即就商量起春耕計劃。
留里克更是直接以松膠涂抹紙張,將所謂《農經》貼在公開的地方,這樣任何懂得其中一種文字的人,都能知曉王公提供的種田法則,接著靠口口相傳傳播。
亂撒就是亂播,靠著概率使得基本利用整個農田。
也許他們該首先升級到點播模式,這樣土地利用率更高,卻也費體力。新農具的使用將直接升級到條播模式,達成當前技術條件下播種性價比之極值。
改造了所有的犁,留里克并沒有向他們索要“技術費用”,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用在當下必是立竿見影。
白樹莊園的從龍老民眾,眼睛是雪亮的,公爵為大家改進農具,給工匠報酬,他是大好人,這樣多交些稅負也合理吧。
留里克的確能短時間得到利益,現在他都手里還有多達五十只曲轅犁,其中大部分已經完成改造。
甚至是卡洛塔的奧斯塔拉隊伍手里也有二十只,這是她手里的就沒時間加以改造。這都無妨,她的手里已經達到了意義重大的《農經》手抄本,幾張紙被麻線串起來簡陋裝裱為書籍。書是她親自抄寫的,這下其中的內容如思想的鋼印深深刻在她的頭腦里。
圍墻里的土地已經恢復干燥,周遭的田地進入到相對濕潤狀態。
儒略歷的四月份伊爾門湖降水是少的,等到五月開始就可能出現暴雨。
不過這片地域的總體降雨量偏低,有效降水主要集中在儒略歷十月初到次年一月,且多以冰雪降下。
依傍著伊爾門湖、沃爾霍夫河、洛瓦季河和姆斯季河,環伊爾門湖地區緯度雖高,燕麥式農業的確不缺水的滋養。
連續的好天氣下蓄勢待發的民眾充滿信心,為了進一步振奮人心,留里克特地再開上一場會。
諾夫哥羅德羅斯杜馬內人頭攢動,二百多人聚集其中,他們是本地農夫,是第一批羅斯永久移民和奧斯塔拉人代表們。
他們保持安靜,傾聽王公的決議。
“按照計劃,我們兩日之后就要開始春耕。這是所有瓦良格人與所有斯拉夫人聯合行動的大事!我們現在有最好的農具,最有智慧的耕種方法。現在湖畔田地回歸干燥,我們要趕在這溫暖無雨的時期完成任務。
我們將在不同的地域開始行動,按照之前的計劃辦事。朋友們,我將和我的妻子在城邊的一塊田親耕,我將親自做一位農夫,今年秋季我將吃到自己種的麥子。”
王公這么描述種斯拉夫人聽得真是心里舒坦,他們覺得留里克與自己變成了一路人,也許他親自耕種收獲就知曉農夫的艱辛,也能給予大家更好的策略。
他話鋒一轉有看向第一旗隊的年輕人,尤其是自己的堂兄阿里克。
“舊松針莊園附近的那條河叫姆斯季河,我決定按照本地人的說法,把新定居點叫姆斯季斯克。”
阿里克樂樂呵呵:“那么按照咱們的說法,就叫姆斯季斯塔德。一個名字的事,無妨。”
“很好。哥,你就按照我提供的辦法耕種。我會差遣我的妻妾們過去幫助你,按照契約劃定土地。種糧的事我也都準備好了。”
“甚好。只是那里必然還有一大片土地,你不會真的讓它拋荒?我其實很擔心那件事…”
“故鄉的運小麥種糧的船只?無妨,暫時就讓多出的地拋荒。他們若是延誤時間,我就種植洋蔥種植麻桿,怎樣都不會虧…”
一來二去他們重申一番種地的計劃,話語最后落在了奧斯塔拉人這里。
雖然卡洛塔是自己的妻妾,但她也是位高階首領。
對于他們留里克擔心也不擔心,已經沒什么好說的,這便最后慰問:“卡洛塔,我會用船把你們運到洛瓦季河入湖口,會送你五百頭馴鹿,你們要自由的發展。如果有需要,就來湖的北岸求助。”
她點點頭,感動的淚水都落下了。
按照斯拉夫人的禮儀,大量人群向著湖畔聚集。
恢復航行的阿芙羅拉號為首的小艦隊率先前進,她是最大的船,為所有劃槳長船拖曳。她的船艙里塞滿了燕麥,這些皆是種糧。
留里克先他人一步抵達了約定的湖岸,攜眾妻妾順著繩網下小船完成登陸。
曾是銀光素裹的世界已經恢復墨綠,仔細去看,那些樹枝都在奮力吐芽。
再看看土地,青草皆已萌發。
一大片黑暗區域眼前盡顯。
“這就是之前的祭壇,火塔成了一地的黑炭!”斯維特蘭娜頗為吃驚這祭祀后的奇特痕跡,隨口又問:“我們這次還要樹立火塔?”
“這倒不必,我們這次算是例行公事。”
一些特定的時間節點和大事件前夕當祭祀以定人心,白樹莊園年年都要祭祀春神農神。本地的祭司并沒有描述一個明確的神祇形象,外來的羅斯人可是提供了實實在在的神祇。
留里克要在這里祭祀弗雷佳,傳說他是掌管勞動生產之神,祭祀正當時。
這幾乎是所有瓦良格人獨享的祭祀活動,本地區所有說著諾斯語的人口以各種形式紛至沓來。
祭祀在熱鬧分氛圍中進行,留里克的妻妾們一身素服,戴著新綠的枝芽頭冠。一把燕麥粒被埋入祭壇中,成為儀式的關鍵。
“諸神保佑我們!弗雷佳神庇護我們!羅斯人站在了這里,請賜予我們大豐收…”
海洋上馳騁的兇悍戰士將化作扛鐮刀的農夫,他們絕非放棄了過去的勇武,而是在固有的勇武基礎上增加了新技能。
合計一千多名的首批瓦良格定居完成了祭祀,而散落在湖畔的各個斯拉夫農莊,也在做著他們的春祭活動。
人群開始散去,他們帶著行李奔向不同的區域。第一旗隊的男人們在阿里克的帶領下奔向舊松針莊園,留里克派遣妻妾構成的測繪隊伍,帶著那些契約文件和測量工具,于播種的同時劃定各家各戶的天地。
諾夫哥羅德所有的船只都被集結起來,卡洛塔的奧斯塔拉人帶著各宗細軟乘船奔向大湖之南的洛瓦季河,新奧斯塔拉正式開始她的建設。
一副龐大、欣欣向榮的春耕圖景已經展現。
整個諾夫哥羅德忙碌起來,全新農具立刻投入使用。
城市又基本成了白樹莊園民眾的城市,這種情況會很快隨著大量羅斯人移民而大大改變。
一片純屬于里古斯家族的私田被留里克看中,它不過是一片長寬各折合約20米的田地。
這就是他選定的親耕之地,面積不大,意義最為重要。
留里克就是要招搖得展示他在親自耕耘,向所有知情者表明自己所言非虛,乃至變成一年又一年都保留的大戲。
這就是皇帝的“兩畝三分田”,皇帝親耕以向農民為主的臣民表示君主對農業的重視。
一根麻繩抗在肩頭,留里克踩著靴子踏在土地間。
他的一批衛士在田埂處把守恍若站立的樹樁,他們被命令單純站立,不可幫助主人做任何事,同樣也是阻止圍觀者踏入田地。
繩索連著犁,留里克實實在在成了一頭公牛。
斯維特蘭娜的發辮盤在頭上,又以頭巾包住整個頭。她一身干練瓦良格人打扮,雙手扶著的卻是犁的把手。
犁后之耬裝滿了小麥粒,又一根麻繩被她攥在手,以此掌控播種速率。
“留里克,很多人在圍觀,我們至于這樣嗎?你是王公,也許用不著親自拉犁。”她實在不忍心,覺得自己尊貴的男人是在圍觀農夫農婦面前出糗。
留里克咬咬牙:“無妨,我就是要讓他們看到!我要發力了!蘭娜,控制好器械!”
這是留里克首次親耕,亦是斯維特蘭娜人生的第一次。她是被保護很好的女孩,過去的年月她被家人禁止做勞累的春耕秋獲,這一切自有其父的用意。
既然老奧托在小女兒還是襁褓時就透露此女當為獨子正妻,里古斯就刻意培養女兒做個最好的斯拉夫女人。她可謂成了個細皮嫩肉的人,和本地的農民子女真是差別太大。
里古斯和妻子都拄著木杖在田埂外圍觀,心里真棒也是滋味。
“最終,我們的女兒還是在種地,留里克那孩子看來是真的喜歡種地。這么多年我們培養女兒似乎是多此一舉。”
妻子的疑惑直接被里古斯駁斥:“你懂什么!留里克這是在表演,他的確重視種地,卻不可能一直種地。他是王公,要做的事太多了。”
“我是說我們的女兒。”
“我都知道。倘若她不是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何能得到現在的地位?我敢說他們把這片地種上了種子,搭理田地的事還是我們的。”
里古斯的描述非常透徹,他的耳朵已經聽到眾多圍觀者的竊竊私語,所聽見的幾乎都是褒獎王公的聲音。
犁頭橫掃開發過的熟田,墾出的松軟溝壑里瞬間落下了來自不列顛的耐寒種小麥粒。
留里克向前挺著身軀,他健壯的雙腿奮力蹬地,整個犁在蘭娜的操縱下穩素前進。
他完全可以選擇用鹿來耕地,被馴養的馴鹿能溫順拉雪橇,拉犁亦是好手。他刻意,但那樣做就不算好好作秀了。
不遠處的老奧托換上了戰士的著裝,如今的他已經老得不能戰斗,他扶著自己的長劍如神像矗立,目視兒子的努力。
一條條溝壑被墾出,種子播下,溝壑又被瞬間填平,只留下表層的一些痕跡。
沒有任何人幫助這對夫妻,留里克更禁止任何的幫助。他與蘭娜根本沒有休息,而代價便是即將結束時的氣喘吁吁。
蘭娜急眼了:“留里克!你太累了,要不休息一下。”
“不礙事!”他奮力吼出:“打仗比這更加勞累,我可以堅持。”
話是如此,因為過于短促的劇烈體力勞動,留里克完成了工作,依靠著強大的意志力才沒有跌倒。
他憋紅著臉踉蹌跑到田埂,約翰英瓦爾和那些老家帶來的女仆,他們已經準備好了蜂蜜水。
他抱著攤子就猛灌溫熱的蜜水,眾人也看清他那被汗水浸濕的素白麻布襯衫,眼睛敏銳的人更看到他被麻繩勒出血痕的肩膀和胳膊。
年輕的王公竟有馬的力量?
圍觀的婦女們捂著嘴巴,男人們嗡嗡熱議。
自己的寶貝女婿、偉大的王公因勞累憋紅了臉,里古斯拄著拐匆匆沖歸來。
他看著以笑容掩蓋疲乏的留里克,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而老臉確實在顫抖。
“王公!你…成功了。”里古斯半天憋出話。
須臾,奧托打起精神,帶著一眾老戰士,帶著舊時代的厚重感走上千。
一只打手蓋在留里克濕潤的頭頂,另一只手蓋在斯維特蘭娜濕漉的頭巾。
奧托發話了:“這…就是你們親自對神的祭祀嗎?”
“是。”留里克笑容不減,“諸神是公正的,他們看到了我的努力,一定會給予我們豐收。”
這是一個美好的期許,奧托是相信諸神的,只是不能確定諸神對羅斯人大規模種地的態度。
勇敢的戰士在做農夫,這真的合適嗎?倘若大家習慣了安逸的生活導致武備廢弛,戰士也就喪失戰士之魂,那是會被諸神拋棄的。
這就是命運吧!至少羅斯掌控了豐收的土地,以后永遠可以敞開胃口吃飯了。
奧托看到了兒子媳婦的表現,他們不僅是對諸神訴說,更是在向被征服的斯拉夫人表演。
他有很多話語,現在盡化作雙手狠狠趕在兩人頭頂之舉,那下壓的力量是這位老戰士的信仰,亦是代表了千言萬語。
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留里克親自做出示范,王公親耕之田已經播下伺機萌發的麥種。
整個環伊爾門湖的農田都在耕種,第一旗隊獲得的土地最為熱鬧。
為了得到豐饒的土地,羅斯年輕戰士的劍歷盡敵人的血,如今終于得到了自己的土地。
不同于斯拉夫人的社群,羅斯人的社會已經完成了基本變革,他們在故鄉以小家庭的形式捕魚,而今也會以小農之姿照看自己的田地。經濟生活上如此,不過大家共同生活慣了,而今聚族而居依舊是互相幫助。
他們是目前最強壯的羅斯男子,一些人的父親是第二旗隊的戰士,七百名男人不僅要劃定自家田地、操持農具播種,還要伐木建設新房舍,以安置即將抵達的女眷孩子們。
一座名叫姆斯季斯克的城市在酒松針莊園的廢墟上崛起,阿里克作為旗隊長,就打算把自己的家搬到這里。
僅僅一年的時間,舊松針莊園的一萬人皆埋在底下,羅斯公國以平叛為名完全占有了這里,開始建造自己的城市耕種自己的田地。
冰封的世界徹底復蘇,種子觸土即萌發。
不過幾天的功夫,留里克看到了自己親耕之田萌發出了綠苗,它絕非雜草而是真真正正的小麥秧苗。
不僅僅是他的親耕田,所有播種過的田地仔細看都能發現秧苗之萌動。
羅斯的首批移民開始看到自己的成果,但春耕是個持續可達大半月的過程。
以本地人的經驗,春耕最晚的時期是在儒略歷的五月十五日,過了這個日子就不得播種,哪怕氣候已經更加溫暖。因為太晚播種,收貨季就會撞上霜凍。
留里克實際給了故鄉人足夠的時間,就在五月的第五天,兩艘沒有舷號的大船,在多艘劃槳船的牽引下逆風而行,成功沖到了諾夫哥羅德。
一個里古斯很熟悉的年輕人高高興興跳下長船毫無疲態,他不是別人,正是鐵匠卡威!
還有一個胖子謹慎地順著大船繩梯笨拙地爬下來,他也不是陌生人,而是大商人古爾德的二兒子藍狐!這個家伙本該去丹麥海澤比的,出現在這里著實意外。
他們的抵達著實讓留里克驚喜,他們帶來的大量小麥更是貨真價實的。
一個渴望領功勞的年輕人帶著他的伙計時隔很多年又站在了諾夫哥羅德,他就是探險家斯普優特,從不列顛到這東歐腹地,他就是運輸小麥的大英雄親自向王公述職,期待著王公的重金獎賞。
現在,留里克大人就站在沃爾霍夫河畔,他的背后就是名為諾夫哥羅德的城市,以及放眼到處都是的農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