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視廳是東京都的治安機構,管轄范圍為東京都全境,共有警察四萬余名,文職人員六千余人,直升機十余架,警車九百多輛,摩托車一千多,自行車過萬,四十多條狗以及十幾匹馬,可以說一聲是個龐大的機構,但和千原凜人想像中不太一樣。
他跟著村上伊織到了千代田區的霞關二町目,抬眼就看到了警視廳大樓,倒不陌生,警視廳可是日劇中的常客,推理劇、犯罪劇中經常露臉,但進去后就感覺不同了,迎面就是一只卡通老鼠——警視廳的吉祥物PIPO君。
這種國家暴力機構大廳中擺只老鼠…
這真的有點破壞畫風,而隨著千原凜人完成登記等一系列手續,越來越覺得奇怪,警視廳看起來不像個暴力機構,反而像一家正常的大企業,這里很少能看到有穿警察制服的人,更多都是西裝革履,就像普通公司社畜一樣的人走來走去,好像動作也不怎么快,個個悠閑得很。
日劇中的刑事警察們,一定是創作組為了迎合觀眾的喜好,腦補捏造出來的吧…
這是他第一次進入警視廳,表面不動聲色,但微帶好奇的四處打量。村上伊織對這些見怪不怪,她小學就來過了,警視廳有參觀日,她當初做為品學兼優的好孩子被選中過,還進過警視總監的辦公室呢!
她直接帶著千原凜人到了警視廳的九樓,然后進了一間大寫字間,就和一般公司中的寫字間一模一樣,一個一個的小格子里面裝著一個一個的人,不過小格子面積挺大,遠勝一般公司的水準。
村上伊織就站在格子間前輕聲叫道:“打擾了,鍋島桑在嗎?”
格子間里冒出了一個頭,是個三十多歲的削瘦男人,驚訝道:“你們這么快就到了,我剛準備下去等你們。”
“路比較順。”村上伊織笑著說了一句,也沒拿這客套話當真,馬上給他介紹道:“這位就是千原凜人老師。”
格子間里又冒出了幾個人頭,打量了千原凜人一眼就縮回去了——只是好奇,畢竟千原凜人現在小有名聲,但他們是追蹤案件的新聞記者,和電視娛樂圈那邊關系不大,也沒有過來認識一下的想法。
鍋島明自然認識自家電視臺的紅人,馬上迎了出來,雙方見禮,交換名片,然后帶著他們往外走去,笑道:“咱們去咖啡廳坐,我已經替你們約好人了。”
“哦,是位什么樣的人?”千原凜人馬上問道。
他想找個非職業組的,也就是一線警察了解情況,可不想找個坐辦公室的職業組官僚。
和電視臺會分制作人和普通工作人員一樣,警察系統中按甲等公務員標準考入的是職業組,這些人是未來的警視廳官僚,很少接觸實際業務,而按乙等及以下標準考入的非職業組,這些才是參與案件的骨干力量,也就是吏了。
在曰本,身份上的差別就決定了地位上的高低,窮盡一生也難以改變,比如從來沒有非職業組的警察坐到過警視總監的位子上,而千原凜人現在就很想取得身份上的突破——如果他是公認的“國民教師”,鍋島明就不會只是嘴上客套,但實際等著他們上門了,而是接到村上伊織電視的那一刻,就滾著下樓去等著。
這里面的意味十分難言,只能說特殊國情民風。
鍋島明日常就是和警察打交道的,自然知道千原凜人的意思,笑道:“是個一直升不了職的老家伙,不過現場經驗很豐富,只要是警察能知道的事,他就能知道,放心好了。”
千原凜人確實放心了,很快就被鍋島明帶到了咖啡廳,就在警視廳大樓的十一樓——警察機構中夾有餐廳也就算了,還夾有咖啡廳,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等他們坐好后,鍋島明很豪爽的請了客,幫他們點了咖啡和蛋糕,反正他在這里是“記帳”的,又不用他掏錢,然后馬上去柜臺那兒打了個電話,叫上來一位四十多歲的便裝警察。
鍋島明守著千原、村上這兩個同行瞧不起警察,但真見了面很親熱,幫雙方做了介紹,然后他的任務就完成了,坐在一邊笑瞇瞇喝咖啡,而這名警察叫做島津隼斗,大熱天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一絲不茍,臉上法令紋很深,眼神也有些陰鷲。
他問清了千原凜人的來意后,頗有些疑惑:“你們要拍一部關于法醫的電視劇?”
他基本不看電視劇的,也不關注這方面的新聞,不認識千原凜人,也不明白法醫能拍出什么花巧——一千個人里面也未必有一個人見過解剖的場面,拍出來能把觀眾嚇尿了吧?
“是的。”千原凜人微笑道:“所以想拜托島津刑事說一說關于法醫的事…您日常接觸的多嗎?”
島津隼斗微微沉吟了片刻,感覺這種事沒什么好隱瞞的,直接搖頭道:“接觸不多,我在當縣警時,全縣只有一名法醫,如果同一天需要做兩次‘檢視’,我們就需要帶著遺體趕去鄰縣,縣警們都管這個叫‘跨縣檢視’。”
千原凜人又沒聽懂,有些事就是隔行如隔山。他掏出了小本子,客氣問道:“您能詳細說說嗎?”
“可以。”島津隼斗喝了口咖啡,他不喜歡記者,但也不想得罪記者,在警察眼里,記者就是狗,這狗天天汪汪叫,但要上去打它,它就會咬人,咬人還沒辦打死它,所以只能哄著它,沒事丟塊骨頭給它啃啃,讓它少叫兩聲就可以了。
他現在就當在扔骨頭,很配合,馬上就給千原凜人說起了詳細情況。
解剖大致分兩種,一種是病理解剖,這個是醫生才會關心的事,島津隼斗了解不多;另一種就是法醫解剖,而這種又再分成兩種:司法解剖和行政解剖。
如果能直接確定是他殺,又因為破案需要,不得不解剖的這種情況,是司法解剖,這種基本是強制性的,由像是“科學搜查研究所”、“搜查支援分析中心”這種警察內的部門負責,費用國家負擔。
如果看起來不是他殺,要不要解剖就得看家屬有沒有要求了,這種被稱為行政解剖,由擁有法醫資質的醫生負責(不是所有醫生解剖都有法律效應的,哪怕他能解剖),這種被稱為“監察醫”,掛牌的,方便死者家屬去找人,但費用政府不管,要死者家屬自行承擔,很貴。
不,是超級貴。
至于“檢視”這個詞的意思是指,有時候憑警察的肉眼以及鑒識課勘察現場,很難判斷死者到底是不是他殺,像又不太像,這時候根據曰本的刑事訟訴法,就得由警察和法醫來共同判斷要不要立案,要不要投入警力這種公共資源來追查,但法醫太少,所以有時一天案件太多了,警察就得拉著遺體四處去找法醫,也就有了那個名詞——跨縣檢視。
本縣法醫忙著呢,沒辦法,去隔壁縣找找吧!
千原凜人把這些都速記了下來,感覺兩個世界果然非常像,這邊的曰本也是一樣的尿性,馬上又問道:“您說的‘監察醫’制度,推廣得怎么樣?申請為親屬尸檢的人多嗎?”
島津隼斗搖了搖頭:“只在東京、阪神地區推廣的好一點,越偏遠的地方法醫越少,最多警察本部養上那么一兩個。”
“法醫的收入怎么樣?”
“新人三十萬円左右,資深的四五十萬円左右,比普通警員略高一些,還算不錯。”
千原凜人緩緩點頭,但不認同“還算不錯”這句話。
曰本的醫生是高收入群體,逼格高,也被稱為“老師”,算是相親市場上最受歡迎的品種之一,一般年收入都是千萬円級別的,甚至聽說過年收入過億的“飛刀”醫生,也不知道這刀是怎么飛的,但到了法醫這里硬是少了起碼一半,難怪學醫的不想干法醫。
他又細細問了一些警察勘察現場的細節,以便回頭編劇本時照貓畫虎,而最后又問道:“那現在曰本大概有多少法醫,津島刑事能估出數嗎?”
“這個…”島津隼斗想了一會兒,遲疑道:“估不出來,總之不多。”
“那津島刑事有相熟的‘監察醫’嗎?能不能幫我們介紹一下,我們想更詳細了解一下。”
“可以,在東京不難找,大部分國立、公立醫科大學都有那么一兩位的。”津島隼人很痛快,這依舊不是機密信息,很快給了千原凜人一個地址,“你們可以直接過去,橫尾教授很好說話,我一般都推薦家屬去他那里——我會給他打電話的。”
“謝謝,給你添麻煩了。”
送走了津島隼斗,千原、村上又感謝過了島鍋明的相助,然后就趕往了一家國立大學,報了名后等了一陣子,又見到了一個身上味道很怪的醫生——橫尾教授,他在這家大學負責法醫系,教師就他一根獨苗,助教一人,學生大貓小貓三五只。
千原凜人馬上說明了來意,而這位橫尾教授嘴巴就大多了,沒了警察那股子謹言慎行,直接道:“很少!”他去取了一本冊子來,展示給他們兩個人看,“這是我們法醫學內部的通訊名錄,你們自己看一下吧!”
千原凜人馬上接過來細數了數,發現才151個人…可能比他原來的世界要多,但也多不到哪里去。
橫尾教授還指著名錄補充道:“里面有很多只是為了方便要研究經費才掛了這么個名頭,實際要更少。”
千原凜人抬頭看了一眼,有點佩服他這么輕松就把同行賣了,但沒在本子上記這句話,這種線人要保護好,不能坑的。
他把名冊還了回去,問道:“那您對‘非自然死亡’尸檢太少這件事有什么看法?”
“看法?”橫尾教授就是個學者,說話毫無顧忌:“一方面因為傳統,都講求入土為安,不想讓親人遺體受到二次傷害——明明都要火化了,卻不肯接受解剖,只能說非常愚昧的一種想法!”
“另一方面呢?”
橫尾教授斜了他們一眼,道:“你們不是記者吧?是也無所謂,我認為國家在粉飾太平,整天說什么謀殺率全球最低,但實際上自殺有九成可能是他殺!”
“九成?”
“沒錯,在曰本這個國家,你只要殺了人偽裝成自殺,那就有九成可能性逃脫法律的制裁,因為根本沒人會尋根究底!”
村上伊織聽愣了,驚疑道:“您沒有向上反應過這問題嗎?”
橫尾教授直接問道:“向誰反應?”
村上伊織沉吟了一會兒,無話可說了,現在曰本的社會問題數不勝數,不出大事政府就當睜眼瞎,而橫尾教授看她不說話了,更不滿了,嗤笑道:“我們這幾個人一起叫,還不如你們這種明星搞三角戀吧?”
千原凜人無語了片刻,說道:“我們不是明星。”
“也差不多了,你們說要拍法醫題材的電視劇,里面最好別安排女法醫。在曰本,這一行沒幾個女人,你們要尊重這個行業的現實。”
千原凜人也閉氣了,沒女演員,《非自然死亡》的收視率估計要去掉好幾成,這電視劇完全追求現實根本不可能。
這位橫尾教授是挺好說話的,有問必答還有點大嘴巴,就是說話有點沖,但這無關緊要了,千原凜人老老實實又請教了一些法醫學的知識點,然后請這位帶著他們去解剖教室轉了一圈,為搭建符合這時代的場景考察了一下,順便看了一下實拍的教學錄像…
村上伊織看了個開頭就離開了,而他這主創編劇不能走,硬著頭皮看完了,感覺看了沒什么用,電視劇絕對不能這么拍,得好好美化一下,給遺體穿上衣服,最少也得罩起來,或者…干脆就別有實際操作的鏡頭了。
以后誰再敢說拍電視劇要照實了拍,他就上去給他一巴掌——我敢拍,有人敢看嗎?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很快,他們就結束了今天的考慮之旅,準備明天再按橫尾教授的推薦去別的法醫那兒轉轉,更全面了解一些法醫解剖方面的細節問題。
村上伊織開著車拉著千原凜人回去,臉色還沒緩過來,她是精明女職場人不假,但開膛破腹不在她業務范圍內,她生理上適應不了。
她緩了半路才緩過來,輕聲問道:“沒想到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千原,你是怎么發現的?”
這和看那干巴巴的企劃不同了,她一想到自己將來有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很是毛骨悚然,而千原凜人無言以對,只能含糊道:“一位熟人提過一次,我就留心查了查。”
村上伊織也沒刨根問底,她關注點其實不在這兒,只是輕聲但堅定地說道:“我們要拍好這部劇!”
她覺得重新認識自己這位伙伴了,感覺他不單是野心勃勃,還有社會責任感,是一位合格的創作者,了不起!
真的有點了不起,能和他當同伴,很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