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乘風說這句話的時候,口氣帶著明顯的自嘲。
“想當初我們九個初識于落霞山莊,那會還是初春…”
當初九名來自各方的年輕少俠隨著長輩到落霞山莊參禮,當年的他們一個個意氣風發,聚在一起都是不過是兩三天,一起盡抒江湖豪情,都是一副相見恨晚的感覺。
偶然間聽說稽州某處有猛虎襲人,且當地官府頗有束手無策之感,自恃武功的九人一拍即合,共同前往了寧安縣…
陸乘風雖然說他記不全其他八人的名字,但一些關鍵的往事經過卻歷歷在目,而更多的事也隨著回憶逐漸清晰起來,到了記憶中的某段位置,哪些人做了什么事都脫口而出。
計緣能感受出來,這并非僅僅因為他剛剛報出了那九個名字,而是陸乘風回憶起這一段記憶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浮現起那個人,所以也不能說就真的忘了對方。
整個過程計緣都沒有說話,只是當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陸乘風也沒有回憶太多,只是講道了在破舊的山神廟看到計緣為止,因為后面的事情計緣都知道了。
講完初到山神廟遇見計緣的事之后,他抬頭看看計緣。
“計先生,您說,若是當初我們沒有逞能來寧安縣,沒有異想天開的上山除虎,是不是很多事的結果也會不同?”
計緣指節敲擊著化為竹簡的玉簡,想了下笑著回答道。
“于你陸大俠而言,當初的陸少俠只不過是減少了一段冒險經歷,人生軌跡未必會有多大改變,真正影響最大的自然是杜衡,以及洛凝霜、趙龍和燕飛這幾人。”
計緣說的是事實,當初連陸乘風在內,有五人除了受到驚嚇身上則是毫發無損,那受傷的四個傷勢一個比一個重,影響也一個比一個大。
最后右臂廢掉的杜衡就不說了,便是洛凝霜,一個原本冰肌雪膚的女俠,身上從脖根處開始劃胸過腹留下幾道深深的傷口,幾乎和破相無異,在這個封建社會,江湖到底還是男性占主導,女俠的歸宿大多是嫁為人婦,且女子愛美世所共通,身上留下可怖的疤痕就是很大影響了。
至于使棍的趙龍,被虎尾擊傷,內府傷害也是極重,這些年都沒聽到趙龍什么消息,也不知道他究竟如何了。
而燕飛也被利爪傷得不輕,但當初直面妖物直面生死,倒也令他在傷愈后有所突破。
總的來說,也就是這四人真正能算得上影響一生,至于陸乘風則遠遠不夠。
當然,影響最大的可能是計緣本人,在那段最艱難的時間,沒人來背他下山了。
聽到計緣的話,陸乘風也是再次自嘲得笑笑。
“計先生教訓得是。”
計緣看他滄桑而消沉的樣子,肯定是經歷過一件或者一些追悔莫及的事情了,人總是在這種時候會逃避著想要回到過去,想要改變當初。
“陸大俠,可將心事同計某傾訴傾訴,無人規定江湖豪俠就不可傷春悲秋了。”
計緣說著,站起來走到廚房,取了兩只陶碗出來,擺在石桌上,輕輕在酒壇子上一拍就拍掉了封泥。
嗅著酒香將酒水倒入兩只碗中。
這酒聞著有一股淡淡的藥材氣息,并非普通的糧酒果酒。
陸乘風也不客氣,拿起碗敬了一下計緣就將一大碗酒全都喝光,品著酒的味道,眼睛不由的就紅了起來。
“計先生,我遇上過杜衡了,我想問問您…”
陸乘風抬起頭來看著計緣,視線迎著那一雙蒼目。
“您真的是神仙么?”
當初計緣雖然救了他們一命,但其實并未顯露太過神異的手段,高人肯定是高人,但如同一些寺院廟宇也會有厲害的法師。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類似的高人也會有所了解,有些傳得還更玄乎,以前對于計先生的敬畏也就在思維中逐漸弱化。
可是之前再一次遇上杜衡,從其口中了解的一些事后,計先生的神秘感再一次加深了。
“陸大俠此番來是為了看計某,還是為了看神仙?”
計緣說了一句,也喝著這屠蘇酒,酒算不上多烈,苦澀味卻很濃。
“計先生,乘風聽說,仙人神通廣大法力通玄,長生久視逍遙世間,能騰云駕霧亦能游走幽冥,是真的么?”
‘看來是為了來看神仙的。’
計緣心中一嘆,也不再顧忌,看著陸乘風一身氣相掐指一算,已經大致明白了一些事情。
“說起來,當年這居安小閣,還是陸大俠出資替計某買下的,些許力所能及的忙,計某自然是可以一幫的。”
陸乘風剛想開口,計緣就抬手制止了他,一雙蒼目淡然的盯著他。
“我已知曉令堂壽過世不久,也知曉陸大俠心中悲切,然人死不能復生,別說計某算不得什么真仙大羅,便真的是,也是不能讓令尊令堂活過來的。”
一番掐算之下,計緣已經模糊的算到陸乘風周圍的事。
陸乘風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計先生誤會了,乘風也不是什么貪得無厭之人,既不求您仙法也不奢望父母還陽,只是…”
“只是不清楚這世間是否真的有陰間,我父母是否真的在那里,人常說雙親故去會托夢子嗣,可我,我卻一次都沒夢到過…”
這些年陸乘風也曾風光過,驕傲過,得到過很多,也失去了很多,父親的意外去世,使得陸氏云閣的天好似突然塌了下來,接二連三面臨一場場或來自于外或滋生自內的打擊。
這時候陸乘風才明白,往日的風光不過是空中樓閣,和他那不是憑借真功夫打出來的江湖名聲一樣脆弱,失去了父親的庇護,短期內雖有一些父輩舊友幫助,可時間一長,各種欺辱接踵而至。
尋仇者有之,窺伺云閣江湖地位帶來的利益的也不少,更別提意圖挑戰陸氏掌法提高江湖聲望的那些俠士們。
武林和江湖就是這么現實,武林勢力往往也很少受到官府層面的保護,沒有父親的武功和能力,想要明哲保身,就得承受更多郁氣和無奈,陸乘風如此,作為目前云閣頂梁柱的大哥陸乘云則更甚。
不同的是陸乘云性子堅韌不發,硬生生抗住了壓力,而他陸乘風則不行,被現實擊垮了,除了暗地里拼命練武,在明面上外人眼中,他已經成了整日買醉的頹廢子弟,曾經的云閣小君子不復存在。
等到最疼愛自己的母親也病重過世,陸乘風就更恨自己,恨自己武功不夠好,也沒有足夠的天賦,恨自己的無能,有些羨慕甚至嫉妒自己的哥哥。
陸乘云是如此的“強大”,強大到可以寬容他這個弟弟一事無成,可以咬著牙咽著血頂起云閣,而他陸乘風扛不住壓也掛不住臉,武功也不怎么樣,簡直什么都幫不上,這對于好高騖遠的陸乘風來說也是一種絕望。
而母親的死,更像是連這份絕望都擊碎了,隨之而來的是信心的徹底崩塌。
這些事陸乘風不敢和計先生細說,但總覺得計先生一雙蒼白雙目好似能看穿人心,好似能看到這一切。
“計先生,人死真的會變鬼么,我父母是否也看不起我這個廢人?若您真的是神仙,能帶我下幽冥,去見見他們嗎?”
這是一個荒唐的要求,陸乘風不知道問過多少法師,走過多少廟宇,明知道可能性不大,但在計先生面前,他還是帶著期許的又一次問了。
計緣喝了碗中酒,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站起來走了兩步,到樹蔭之外,望向天空。
“陸大俠曾經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但這都是過去,大日常在,陰時不過為云所遮,然陰云終有散盡時,天光自可揮灑大地。”
計緣轉身看了看陸乘風。
“至于為什么令尊令堂,陰壽應當未盡,計某就帶你去見見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