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初參加完龍君壽宴,計緣沿著通天江在嚴冬之際泛舟而行,曾經同一艘蕭府大樓船進行過一場速度競技。
不同于老龜直接承受惡業對修行的影響巨大,蕭家人只是在凡塵官場中摸爬滾打,本身不接觸修仙修法之類的事物,反而對自身影響沒有老龜那么夸張。
而官員畢竟是皇權之刀,相對而言大貞國祚也承擔了不少惡業,便是誅殺功臣這么大的事,畢竟是凡塵朝野的牽牽扯扯,蕭靖也就落得個此生多病短命,只是死后會酸爽一些。
雖然老龜口中的事情都快過去了一百七八十年,但若當初的蕭家手段高明沒遭到事后清算,還是有可能經歷起起落落后依然在朝堂占有一席之地的。
計緣思路也就是這么順帶一轉,而老龜的敘述還在繼續。
“當年那些開國功臣中,也卻有一些桀驁之輩,老皇帝尚在之時能壓的住所有人,可一旦老皇帝駕崩,那新皇未必就能掌控朝堂,為了保皇朝穩固,老皇帝決定一絕后患。”
老龜抬頭望了望計先生,看對方一臉若有所思之相,頓了一下等計先生看向自己,才繼續說下去。
“老龜我畢竟只是窩在春沐江中的妖物,朝堂之事不可能盡知,但老龜我也知曉的起因,立元三十二年,經由老皇帝授意,蕭靖在皇宮的除夕辭舊宴設局,令老臣中某些個桀驁武臣與太子和眾皇子拼酒…”
“皇子中縱有酒量出眾者也早已被老皇帝告知只準輸不準贏,一些個不知情皇子還以為是父皇怕傷了老臣面子,結果自然不言而喻,皇室子弟盡皆敗下陣來,御史臺又有官員刻意嘲諷老臣不給皇子面子,引其中某個老臣出言不遜,年宴之際,除卻個別才智卓絕之輩,旁人都以為不過玩笑而已,實則是拉開了慘案序幕…”
之后老龜的敘述就比較籠統,畢竟并非朝野中人,到后后面敢多議論這件事的人也少了,能從春沐江上聽到的消息自然也少了。
而且老龜到后面已經知曉不妙,想要徹底割斷和蕭家的紐帶,更是不敢測算其中之事,只是偶爾聽到某些畫舫小舟上,有一些個密友私會的文人會講起一樁樁慘案。
之后兩三年內,老龜自身感受到惡業襲來之勢達到頂點,隨后終于開始緩和,也知曉慘案即將結束。
果不其然,在立元三十六年,新皇登基,以掃蕩乾坤之勢“撥亂反正肅查奸臣”,還了少數忠良一個遲來的公道,時年年末老皇帝也駕崩。
“此事令老龜我戰戰兢兢在春沐江某處山崖水窟內躲藏了多年,生怕一個不慎招來劫數,雨天便是無雷也不敢多動,甚至不敢修煉過勤…”
老龜說得不勝唏噓,計緣聽得也是心有感慨。
而老龜之后躲藏的表現在很多妖物看來可能覺得他怕得有些過頭了,要知道不少吃人不眨眼的妖物作惡多端也不怕天打雷劈,可計緣卻明白一些。
正因為老龜天賦特殊,所以對修行看得也遠比一般妖物遠,也更怕一些小概率的發生,怕的是小概率中的大恐怖。
這一個故事,從日落時分開始講,一直講到天亮前才堪堪結束,朝陽都似乎透著故事中的血色。
老龜講完就閉口不言浮在江面,大青魚只是安靜的在其身邊游動,赤狐則趴在原地也一言不發,心中對朝堂上的恐怖爭斗也有了很深的印象,有些被嚇到了,甚至不由開始為尹青的父親擔憂,也擔憂尹青以后若是去當官會不會很危險。
現在已經天明,春惠府城門將開,遠方已經有客商或者趕集的農人陸續朝著城門方向過來,城門前已經開始排起了隊。
計緣沉默了一會,望著這景象說了一句。
“你這故事,想成書的話,不改改都沒法讓說書先生去講…”
人也好妖也罷,亦或是市井和朝堂,真正的和諧是很難的,或者幾乎不可能。
計緣其實挺希望通過說書人傳播一些有意義的故事,于人的意義,于妖的意義,亦或是其他,除了為娛樂生活極少的世人分享一點茶余飯后的福利,也還有一個不太成熟的小小理想。
感嘆完這句話,計緣看看周圍三個精怪,最后還是看向老龜烏崇。
“你這運氣確實不怎么樣,也說明了不要仗著神通亂動什么歪點子,這么多年來,你每逢思動多反受其害,但機會還是有的,不至于求道之路斷絕,以后安生點吧。”
“計先生教訓得是!江神老爺也說過類似的話。”
“呵呵。”
計緣笑了下對身邊三個精怪道。
“你們也不用太過懼怕修行的艱辛險阻,雖然以獸類從頭開始千難萬難,但一旦修行有成,至少比那些有化形妖物爹媽的妖怪要多幾分積累。”
計緣站了起來,撿起了地上的魚竿,看看這長度是不方便收入袖中的,也不方便在外頭攜帶著進城,于是將之丟到老龜背上。
“幫我拿著魚竿,等我離開的時候來取。”
老龜自然應諾領命,而計緣說完這句,就邁開步子朝著城門方向走去,準備到那邊排隊入城了。
胡云則趕緊跟上,盡量藏在計緣的影子里,小聲沖著他問一句。
“計先生,我們是去客棧退房拿行李,然后就回去了么?”
計緣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先去退房拿行李,否則過了午時又算一天,然后再去一趟園子鋪。”
“園子鋪?那是什么地方?”
計緣從袖中取出一個舊酒瓶朝著胡云揚了揚,這還是當年他買第一壺千日春的酒瓶,后來還裝過一些其他優劣不一的酒,甚至裝過龍涎香這等酒。
“千日春?”
“對,就是專門釀造和販賣千日春的地方,撞上了就去一趟吧。”
排著隊入城,帶著胡云想去客棧退了房取了押金,然后在這城中彎彎繞繞著前行,于午前到達了園子鋪所在的街道上。
依然是那個店面,依然是那種陳設,依然如當初那般看起來并無多少生意且店內伙計三三兩兩或坐著或聊天,一副不是很忙的樣子。
園子鋪最繁忙的時候是春季,因為要釀造新酒,秋季這種時候還是比較悠閑的,尤其現在臨近正午,運酒的也不會在這時候上門。
掌柜卓韜正對著一個賬本噼里啪啦的算著賬目,和核算完其中一條,將算盤前后撥正,這才臉上帶著笑意的合上賬目 卓家一直秉承著釀造為主,從不出春惠府,自己只收第一道酒錢,不染指之后的二道三道銷售,加上州府對園子鋪的支持,這些年來生意一直順風順水少有波折。
“咳…咳咳…咳咳咳咳…”
卓掌柜小咳了幾聲,隨后有些難以抑制的咳了好一會才停下來,連忙拿起邊上的一個小紫砂壺對著壺嘴喝了幾口,才終于緩和住還想再咳的勢頭。
邊上有些個伙計看看他,關心得問了一句。
“掌柜的,您沒事吧,再去看看大夫吧,咳了快一個多月了!”
“沒事沒事,早就看過大夫了,偶染風寒而已。”
這會計緣也跨入了園子鋪,柜臺后還是當初那個掌柜,只是老了幾分而已。
看到計緣進來,鋪子里的人下意識的就打量了幾眼,因為施展障眼法的關系,計緣的眼睛如常人一般,所以看起來就是個斯文先生。
卓掌柜只是個普通人,當初雖然對計緣印象深刻,但到底過去這么些年了,自然也認不出來。
“這位客官,您是打算訂酒?”
一般來園子鋪的都是訂酒,按幾大壇子幾大車的算,也有預定來年新酒的,真正來這零售的極少,但若是來買,園子鋪也不會拒絕。
計緣先沒有回話,而是走到柜臺前看了看卓韜,確實只是染了風寒,胸肺一股寒氣積蓄,多暖暖身子有個半月也就散了。
這種病計緣也能治,從袖中取出酒瓶之時,甩了甩袖,卓韜胸肺中的寒氣就被掃清了。
不過這小動作其他人都沒見著,只是被計緣拿出來的舊酒壺吸引。
“掌柜的,我這有個舊酒壺,裝滿新酒的話多少錢?”
卓掌柜細細看看這陶酒壺,外表倒是不暗沉,但瓶身上有些磕磕碰碰的小缺口,顯然用得頻率不低,而且款式應該是幾年前的舊款,現在開新窖的酒壺都變了樣的。
不論如何,見到這么個舊酒壺,遇上可能是千日春老酒客的人,卓掌柜心里還是挺高興的。
“價格沒有漲,你這種是一斤壺,灌滿的話收貫八百文。”
計緣點了點頭,突然問了一句。
“掌柜的,你們自帶酒壺灌滿一斤都是貫八百文嗎?一個壺差兩百文這么多?”
卓掌柜本想想去拿紫砂壺潤潤喉,可好一會了沒覺得想咳嗽,便收了手,覺得計緣氣度不凡,也起了點興致的同計緣多聊幾句。
“其實嘛,以前并不是的,正如客官您說的,一個酒壺哪能抵得上兩百文。”
“那又是為何?”
“嘿,這事其實也沒啥不好說的,當初為了巴結一個特殊的酒客,我特意賤賣陳年好酒,也將一個酒壺抵價二百文,這事鋪子伙計和一些相熟者都知曉,那次之后,來鋪子自帶一斤壺打酒的,都只收貫八百文。”
計緣笑了。
“喲,掌柜的還一視同仁呢?那可虧不少錢吧,您可是做生意的!”
掌柜的也“嘿嘿”笑了一聲。
“卓某雖然不是文人俠士,但還是有那么些自負,而且啊,不是達官貴人,尋常人誰家天天喝千日春?更少人來這鋪子里打酒….再說了,咱呀,也不聲張!”
“哈哈哈哈…”
計緣佩服得笑了,從袖中取出二兩銀子。
“掌柜的還是精明!拿一壺新酒吧,這是二兩。”
這就有些怪了,這人不是拿舊瓶打酒嗎?
不過既然這人自己這么說了,卓韜也就照做,從柜臺取了一瓶新酒,稱量了銀子后才交給計緣。
計緣拿了酒瓶之后轉身就走,在他要跨出鋪子時,卓韜才發現舊瓶還在柜臺上,連忙喊了一聲。
“客官,您的酒瓶還在呢!”
前頭的白衫客人擺了擺手。
“送你了!”
卓韜有些哭笑不得,低頭看了看這破瓶子,他要這酒壺干什么,園子鋪最不缺的就是這種東西。
但再抬頭時,明明才走到門口的白衫客卻沒影了。
‘走這么快’
卓韜繞出柜臺,走到門口左右張望一下,街道上從近到遠影影倬倬,看不見那人在哪,只好又回到柜臺上了。
有柜臺邊的店伙計笑著問了句。
“掌柜的,這瓶子咋辦?”
“還能咋辦,丟了唄。”
店伙計“哦”了一聲,拿起這瓶子上下看了看,下意識拔開了瓶塞,一股淡淡的芬芳帶著一股清新之意飄蕩,讓附近的人聞了都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