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順眼下了馬車,連著食盒湯婆子一起遞給百姓。他躬身行禮,道:“諸父老,這是我家侯爺送來給左大人的,還勞煩各位鄉親將這姜湯湯婆子傳給小左大人。”
“是安順候嗎?”
一個讀書人望向馬車,見孫訓珽探出頭來,躬身行了一禮,“多謝侯爺。”
“什么謝不謝的?”
孫訓珽輕笑了下,“這丫頭完全就是自己自找的。這國法雖不可侵犯,可天地君親師,這君王都能頂撞,怎不該被罰?”
這話一出口,接湯婆子的讀書人就怒了。
“侯爺,您怎能如此說話?!小左大人一心為公,這便是最好的忠君!!”
“呵呵。”
孫訓珽笑了下,“人活這世上,哪可能事事如你心?今日皇后胞弟犯法,其父擾亂公堂,當著陛下皇后的面,那丫頭說打就打,你說換作是你,你能不生氣?”
“生氣。”
讀書人道:“只是有法不依,還要法何用?!難道勛貴犯法就可以逍遙法外嗎?!侯爺,虧得您還是小左大人的至交,在這個時候,您竟說出這樣的風涼話來,我等真是看錯你了!”
“唉!”
孫訓珽嘆氣,“你們啊,太年輕。這世道,呵呵…”
他緩緩放下車簾,略帶滄桑的聲音傳來,“不是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這丫頭在朝中無甚根基,又因女子之身獲高位被人輕視排擠,她所能仰仗的不過是陛下信任與恩寵。若是連這也失去了,那后果不敢想象…”
“她還有我們!”
讀書人以及周邊百姓忍不住叫了起來,“我們雖弱小,但陛下也不可忽視民意!我們都撐小左大人!”
孫訓珽未回應,只吩咐車夫驅車,而嘴角卻是掛上了笑意。
民可載舟亦可覆舟。
多簡單的道理?
可千百年來,能真正明白的又有幾人?
與嫡母,兄長相斗的日子里,自己就是靠著他們看不起的人將爵位奪過來的。
所以…
為上者,不能漠視任何一個人,哪怕那個人很卑微,但在關鍵時候,也會有作用的。
“小左大人為官八年了,難道還被朝里大臣排擠嗎?”
看著馬車離去,幾個讀書人若有所思。
“之前百官叩闕似乎也是針對小左大人的。”
有人道:“陛下欲封小左大人為兩廣總督,武備政務同抓,朝中大臣以權力過甚而群起反對,故而才有了百官叩闕之事。”
“清軍打到家門口,小左大人還在前線廝殺時,他們竟在背后捅刀子!”
一個讀書人咬著牙,恨恨道:“宋亡于黨爭,若無小左大人,我大明會是個什么下場?他們怎么不吸取教訓!”
“權利迷人心,這群錦衣玉食的人眼里何曾有過百姓?那山敏正之前還逼死了一個婦人。強擄人妻為妾,其女不堪羞辱,投河自盡,可有人敢過問?要是那時小左大人為府尹,必不能饒這廝!”
“敲登天鼓的人過去了沒有?必須嚴懲山敏正!!”
“被人攔下了。”
讀書人小聲道:“有人說,小左大人不僅打了山敏正,還要他傷好后去掃半年公廁。攔截之人感覺,這等人,殺了也是便宜,先讓他將廁所掃著,待懲罰期結束再告應天府也不遲。”
“這提議好!”
邊上的人鼓掌,“像這等惡劣之徒殺了也不解氣!誅人就要誅心,落了他面子,讓他去清除那些污穢物,比殺了他還解恨!”
“誰說不知呢?你們說,小左大人是不是已經知道這事了?只是苦主一直未狀告,所以變著法的在懲戒這孫子?”
“我看有可能。這樣做不但能狠狠懲罰山敏正,還能給苦主勇氣去告狀。這不,看到有這樣的青天,苦主終于敢告狀了嗎?而且一告還是告御狀!”
這邊幾個讀書人在議論著,而那邊湯婆子與姜湯則被民眾小心翼翼地接過,一個接一個,小心地傳遞到下一個手里,喧鬧的場面因著傳遞姜湯一度變得安靜無比。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有些凍得僵硬的百姓甚至不敢直接去接姜湯,要將手活動一番后才敢接,生怕漏了,灑了,他們的父母官就喝不上這碗姜湯了。
從深宮里趕來的朱慈烺站在城頭上望著這一幕,被深深震撼到了!
左弗離任常州,萬民自帶干糧水,徒步追船相送幾百里的事早已引為天下美談。無論朝里那些人怎么詆毀,都難封世人的口。
左弗剛直的名聲在民間一直有流傳,尤其是她到一個地方就富一個地方,這等能力,這等品性一直很受百姓好評。不知多少百姓盼望著這位可以去他們那里為官。
他一直知道左弗在百姓中很有口碑,可有民望到這種程度卻令他意外。
民望如此之高,又有軍權在握,若有不臣之心,豈不是振臂一呼,便是第二個曹操?
朱慈烺望著被百姓團團圍著的左弗,他的眼神變得晦暗不明。
今日,她完全沒有顧及自己身為天子的尊嚴,她對皇家從來沒有敬畏,這點他比誰都清楚。
在江東門時,哪怕是左大友提到弘光帝時,都會不自覺地言語尊敬起來,而左弗卻總是滿臉不屑。
她在評論的好似就是一個普通人,而不是什么天子。從那時起,他便知這個人對皇權是沒什么敬畏的。
而左弗又有著諸多神出鬼沒的手段,無論怎么調查都調查不出那些物資的來處,好似她憑空變出來的一般。
一個對著皇權毫無敬畏,又有神異手段的人,擱在哪個君王底下做事,哪個君王又能安心得下?
望著一身素衣卻依然高昂頭顱的她,他終于明白,原來自己真正害怕的是她!
她太厲害了!
在自己還年少時,還不清這天下事的時候,她已經將世道看得清清楚楚。她能推測出闖賊必敗的原因,她能推測出清軍南下的意圖以及路線,此人,尚未出世便盡知天下與未來,這樣的人怎能不令人害怕?!
自己想愛又不能愛的原因正是源于此!
若她為后,誕下皇子,待自己百年后,誰知她又會不會是第二武瞾?!
朱慈烺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
他的心疼得厲害!
皇后讓潑水這事他剛剛已經知道了。想到在這冰天雪地里,她還要被潑上冷水,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時,他便覺心疼不已。
可他又恨她!
他討厭這種感覺,這讓他覺得自己很無能!
明明知道她可重用卻不可親近,可自己就是抑制不住地去想她,想要親近她。
多少個夜晚,躺在寢宮偌大的床上,看著她的畫像,輾轉難眠。總會忍不住去幻想,在這難以入眠的深夜里有了她的陪伴,自己的心是不是就會好過一些,就會睡得深沉些?
相思難抑,情絲難斷。
醒著的時候想著她,好不容易睡著了依然是她。
她笑著,放肆著,低低喊著自己的名字。
青絲與青絲交纏著,手與手牽連著,歡笑著從夢中醒來,伸手卻是一片空蕩。
明黃色的床幔里只余自己的狼狽。
那些狼狽遺留在床上,像一個兀自睜開的眼,提醒著自己依然有欲且深沉得可怕。
她就像心間永遠抹不去的軟弱,時時刻刻地提醒著自己身為凡人的軟弱。
帝王,不該眷戀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像左弗這樣的女人,他若無十成的把握就不該去染指!她并不是一個愿意向權勢禮教臣服的人!
“陛下…”
錢謙益躬身道:“左弗今日雖莽撞,可畢竟是有功之臣,且今日之事也只是想一心維護國法。臣聽王啟年說,左弗帶兵,大頭兵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要求官兵一體,不許搞特殊。作戰要求將領身先士卒,在她手下,喊‘給我沖’是不許的,只能喊‘跟我沖’。
軍官平日待遇好于士兵,故而上場殺敵也要沖在前面。左弗說官位有多大責任就有多大。平日待遇與大頭兵好,沖鋒陷陣時也理應沖前面,這樣才公平。”
“陛下。”
呂大器接過錢謙益的話道:“陛下,錢公所言句句實屬,臣亦有打探過左弗為官行徑。她在瓊州五年,每日都抽空尋訪,時常下鄉,甚至深入老林,走訪黎族,苗族人家。對于家中貧困者,會優先幫扶。
在瓊州五年,她走破的鞋子不知凡幾。根據錦衣衛回報,左弗每月要穿破兩雙鞋,許多山林之路,車馬不便,她都不用轎夫,都是自己徒步而行。用她的話說,以人為畜實為殘忍,故不喜坐轎。
受她影響,瓊州官吏也漸漸摒棄坐轎,改坐馬車或干脆自己踏那自行車,以追隨他們府尊仁心之舉。”
呂大器頓了頓又繼續道:“且左弗生活極為簡樸。陛下應也知左弗的生財手段。這是一個一百兩銀子到她手里,靠著正當買賣就能盤出幾千幾萬甚至幾十萬兩的人。她家財不知凡幾,可吃穿用度卻極為簡樸。
她時常訓誡自己屬下官吏,人活著不過三碗飯,躺下不過一尺地。人就一個胃,山珍美味豈能都裝進去?一日三餐,不苛求無油全素,但也不用太奢靡。如此,山珍佳肴偶爾食之,反是樂趣。
如此能賺錢,攢下這多家當,可一日三餐不過一葷一素一湯,偶爾才會加個菜。瓊州任期滿的官員回來說,左弗并不是刻意為之,而是真不在意這些。她也會想吃好吃的東西,但她就像一個普通人般,偶爾吃一下,便當是對自己的犒賞。
所以,在瓊州一下官吏眼里,他們的尊翁是有些摳門的。但就這樣一個摳門的人,在接濟窮人幫扶百姓時卻大方得很。時常,拿出自己的俸祿去幫助那些窮…”
“愛卿,天下挪用公器之人有,可用私物利天下之人可曾有?”
朱慈烺打斷了呂大器,望了呂大器一眼,道:“卿莫不是忘了王莽之流?”
呂大器身子猛地一顫,不敢置信地抬頭望著朱慈烺,他眼里滿是詫異。
旁邊的曾櫻也是驚呆了!
陛下竟疑心左弗?!
這,這怎么可能呢?!
錢謙益垂著眼,心里發出長長一聲嘆息。
他有時也很難理解天子。雖說他年少風流,到五十多歲時還依然風流著,可對于天子的心思,他有時著實覺得難以理解。
左弗讓他感覺到了人性的脆弱,可他留戀著這份屬于凡人的脆弱時又痛恨給予他軟弱的人,這是什么樣的感情?!
錢謙益不由想到凡人成圣傳里的那個狐貍精。那是一個與人相愛,最后卻被情郎一劍碎了妖丹的可憐妖怪。
上天垂憐,那妖怪被妖族高人所救,她活過來后去追問情郎,情郎再次揮劍刺向她。
妖狐絕美的臉上流出絕望,嘶聲問著情郎,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
情郎回答她的只有一句話:為成圣證道!
所以就要殺我嗎?!
是的!
你是我最后一絲的凡性,殺了你,我才可成圣!
越愛越殺!
寫這書的人用了愛這個字,雖然以前這字表達的是仁愛,可在這里,這個故事里,卻被賦予了比喜歡更深的男女之情。
那個狐妖的故事他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最后忍不住垂淚。
只羨鴛鴦不羨仙,可在成仙大道跟前,又有幾個人能舍棄長生?
眼下的陛下,不正是那個揮刀斷情絲刺向狐妖的情郎嗎?
只是左弗不是那癡情的狐妖,這是一個為求公義甚至可以粉身碎骨的人!用逼迫是沒用的,唯有拉攏。
“陛下!”
呂大器震驚后,忍不住道:“陛下,您怎會有如此想法?!左弗身為女流,怎會學王莽篡國?!”
朱慈烺抿了抿嘴,不欲再糾纏這話題。
他也不愿猜忌她,只是身為帝王,他要顧慮的事太多了。哪怕有一絲的可能,也要將其掐滅!
“陛下!”
高庸忽然湊了過來,“陛下,剛剛下面的人通報說,會同館的清人在詢問,為何外面喧鬧?”
朱慈烺心里一凜,眼里瞬間露出寒芒,“他們怎么會知道的?!”
“陛下!”
曾櫻道:“如今百姓情緒激動,齊聲大喊間清人得知消息也并不奇怪!陛下,眼下不是顧及這些的時候,眼下應安撫百姓,寬慰左弗!畢竟,清人還在朝里,若是傳回清廷,臣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