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冰化凍,運河之上又開始忙碌起來。米、豆、絲、布、煤、鐵、鹽、酒、油,乃至木料、藥材、牲畜、機器等,及各式工坊所產之各類物品,往來輸送,絡繹不絕。
軍械公司所產之步槍、火炮,及各式彈丸——實心彈、開花彈等,此外還有成箱成箱的霹靂彈,都以騾馬所拉的四輪大車送至碼頭,然后裝船,沿著運河一路送往南方。
春寒料峭之際,碼頭之上的腳夫們依舊忙碌得滿頭大汗,許多人都只穿著一件短衣,甚至還有赤膊上陣者,軍械廠所出的貨物雖是數目巨大,軍供司開付的運價卻很是低廉,船運公司所賺取的銀錢并不算多。饒是如此,生怕出岔錯的白運廣還是屢屢親往碼頭督工,與管事們一塊造冊錄簿,有時還甩開膀子,與腳夫船工們一塊搬運貨物。
金芙蓉放心不下自家夫君,畢竟白運廣如今也已經是四十六歲的人了,氣力精神,都及不上年少之時。她便與使女領著四歲的兒子如琨、三歲的女兒如玥,一道往碼頭去探看。
白運廣瞧見自己一雙兒女,登時樂得眉花眼笑,將兩個孩兒都抱了起來。金芙蓉瞅著丈夫,嗔怪說道:“這些費氣力的活計,老爺只管交給他們后生去做便是。如今你也不比當年,萬一有個閃失,妾和兩個孩兒,又該如何是好。”
“老爺我是自小做慣了,到了碼頭地界,忍不住就想扛貨——既是娘子不允,我不做便是,且領著你們去那邊說話。”
幾個管事、司賬見他們過來,都躬身行禮,又張羅著讓金芙蓉坐下。正在忙亂之際,一個隨扈快步過來稟報,參政老爺親自往碼頭來了。
霍啟明依然頭戴逍遙巾,身著玄色大氅,姿態優游,后面跟著耿沖與兩個親兵,在料峭的春風之中信步而來。白運廣領著一干管事,還有率兵在此警戒的羽林二師巡檢潘文斗等人,呼啦啦都擁上來見禮。金芙蓉卻不大愿意見著霍啟明,帶著孩兒,躲得遠遠的。
霍啟明老遠已經瞥見金芙蓉,他輕笑一聲,并不以為意,拱手對白運廣笑道:“軍火等物,數目巨大,有勞白爺與船社眾位待詔。”
“此乃小人等分內之事,何勞天師老爺親動玉趾,前來探看。”白運廣笑著拍胸脯,“小人自知干系重大,絕不敢輕忽之。”
“貧道自然信得過白爺。”霍啟明又囑咐了潘文斗幾句,便吩咐大家各自忙碌,將白運廣叫至一旁,“道爺我在西山創辦了機器總廠,為各處工坊制造蒸汽機,你可曾聽說了?”
“這蒸汽機,小人亦有耳聞,聽說乃是神獸,力大無窮,聲威駭人。只是不知天師有何使喚小人處?”
“貧道已經吩咐匠師們,造一只蒸汽船,不知此船下水之后,貴處可有意將之購下?不過,此物造價可不便宜啊。”
“蒸汽船?”白運廣不明白這是什么東西,但他毫不猶豫,“既是天師指點,此船敝公司自然是要購入使用的了。”
“此船造價,銀錢二萬緡。”霍啟明不動聲色說道,“而且往后所造之新船,貨賣之價,只會更高。”
“啊?”白運廣大吃一驚,這是什么船,金子堆的么?但他依然咬牙道,“無妨,小人吃得下!”
霍啟明伸出大拇指:“白爺好氣魄!來,我今日便仔細與你分說,這蒸汽船究竟為何物——”
他說著便從袖中掏出一支石筆,蹲在碼頭的青石板地面上,一邊畫一邊說道:“這一條船,乃是木殼輪船,又可稱之為明輪船,往后貧道會改為鐵殼船。眼下我打算裝一臺單缸蒸汽機…”
白運廣雖然讀書甚少,人卻聰穎,不懂之處他便仔細詢問,很快就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禁不住贊嘆道:“天師如何想出!果然是神仙下凡,英雄蓋世也。沒說的,此船下水之后,小人一定買下。”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神仙,貧道其實是貪天之功,當不得英雄二字。”霍啟明意味深長地笑了,“似白爺這般的,還有這些腳夫、軍士們,櫛風沐雨,披荊斬棘,黔首大眾才是真英雄耳。”
白運廣有些激動,又很是不安:“似小人這等的,茹苦含辛只圖生計,哪里當得起天師這等夸贊。”
“煌煌諸史,皆百姓所創,帝王將相輩,何足論哉。”霍啟明見白運廣惶恐不知所處,他便換了話題笑問,“這蒸汽船下水,其實也不用多久,不知白爺會給取個什么名字?”
白運廣忙叉手道:“小人粗鄙之人,不通詩書,哪里會取名?便是兩個孩兒,也是托請天師老爺給起的名字。這新造之船,自然還要請天師老爺給賜名。”
“黃鵠?不好,”霍啟明輕聲自語,又搖頭道,“還是就叫民生罷。”
他注視著西邊漸墜的夕陽,慢慢說道:“百姓萬民,生生不息。”
白運廣點頭說好,這時耿沖領著親衛營一名隊官湊過來稟道:“卑職從樞密院趕來,都帥有事相請。”
“好,貧道這就過去。”
郭繼恩原本領著周恒,在政事堂內與楊齡、朱斌榮,幾個宰相一道議事,他提議設立楚州行臺,以周恒為行臺都督,總攬應對荊湖方面之軍政大計。靳宜德皺眉道:“如今汴梁方面,戰釁又起,聽說南吳已經換了統軍司使,已經發兵圍打雍丘,向祖才向統領尚不知能否應對,都帥既已調西北邊軍出潼關,為何還不將之遣往汴梁,反倒是要在南陽大起烽戈?似這等舍本逐末,戰事豈非愈發久耗下去。”
“南吳之精兵,皆在兩淮,江南空虛。”郭繼恩解釋道,“荊湖地窄兵弱,跳梁之輩,輕易可破之。然后我師順大江而下,直搗敵之腹心,兩相夾擊,滅國必也。”
“汴梁等處不增兵,若偽逆在河南占據上風,又談何兩相夾擊?”靳宜德反駁道,“如今曹州落于賊手,俟汴梁再失,則我進退失據,事難為矣!”
“本帥從未小覷南吳軍之戰力,可是也不會過于高看他們。”郭繼恩不緊不慢道,“換將又如何?牽一發而動全身,楊都督所部必定南下宋城,此犬牙交錯之形,是誰先動手,誰陷被動。然后我西面大軍南下,江寧已無暇顧及矣。”
這時陸祥順悄悄進來,湊到郭繼恩聲旁,低聲說了一句話:“李樊玉李司監,昨夜里已經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