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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百工鑄神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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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情于理,郭繼恩等都不會再教楊齡千里迢迢返回關中,而以他的資望,入京之后必為執筆中書令,位在諸相之上。楊齡遂以年老多病辭之,郭繼恩于是不慌不忙提出他的主張:請楊公出任議政左仆射之職,地位高尚,仍為百僚之長,相比中書省,議政院之政務相對簡要,也不用每日入值視事。眾人都連聲說好,楊齡于是也就不再推辭。

  于是懷明二年的元旦大朝會之時,議政左仆射楊齡為百官之首,領著文武官員一道入宮。蔚藍晴空之下,鐘鼓樂聲之中,百官于寒風之中位列班次。金吾衛士執金瓜列于四面殿角,法駕鹵簿環列,內侍簇擁著懷明帝,接受百官拜賀。于是宣制:“履茲新慶,與諸卿同!”朝賀已畢,宮中又賜宴集英殿。這一套繁復的儀式全部做完,已經到了未正時。懷明帝子時就被內侍們喚起,提線木偶一般熬了大半日,早就不勝其煩,回到睿思殿連晚膳也不愿吃就胡亂睡下了。

  翌日,初二,皇帝要往憫忠寺上香,景云長公主、瑞鳳郡主皆跟著一道前往,由金吾衛總管鄭嘯聲等隨行扈衛。懷明帝不見周恒前來,便問郡主:“你那位周統領,今日為何不見?”

  “回皇兄的話,周將軍今日大清早就起身去西海池了。”郡主忙回話,“昨日自大朝會回宅,他便神色十分鄭重。”

  “想必又是什么緊要軍務,”懷明帝很是掃興,“明日大峪山封陵,他想必不會又不至罷。”

  “這個決計不會。”郡主連忙應道。景云瞥她一眼問道:“聽說南方打仗正十分激烈,莫非周將軍又要請纓南下?”

  “這是軍政大計,如今還未議定下來。”瑞鳳遲疑說道。景云瞧著她艷絕溫婉模樣,心中嫉妒之意按捺不住,聞言只是嗤笑:“說破天,你也不過是個女史,知道些秘辛,用不著這等吞吞吐吐,本宮也不是非知道不可。再者,你這位夫婿才從北地回來,又要出京,妹妹雖已成婚,依舊是獨守空閨,這日子就當真開心么?”

  瑞鳳垂下眼簾,低頭不語,懷明帝倒先被激怒了:“霍參政又不是不曾委你官職,你也瞧瞧自己胡鬧成什么樣,如今卻有臉面去譏諷瑞鳳妹妹?周將軍是萬里挑一的好男子,你若有本事,也給自己再挑一個好夫婿回來!”

  長公主又一次被擊中痛處,含羞忍怒,不再言語。隨行的內侍、宮女、金吾衛士等,都只做不聞,隊伍一片沉寂。

  從憫忠寺出來,瑞鳳心中掛念夫君,便向皇帝告辭,獨往西海池去。時值年假,廣寒宮內甚為安靜。節堂之內,除了郭繼恩周恒,還有自海津府匆匆趕回的監軍署副都監謝文謙。瞧見郡主進來,三人都站起身來。

  周恒便問妻子:“殿下不是隨至尊往憫忠寺上香么,怎地又來這邊了?”

  “恐軍務緊要,妾從寺廟出來,便趕了過來。”瑞鳳有些不安,“可是南面之事,又起了波折?”

  “不是。”周恒低聲解釋道,“昨日朝會,于都監說,監軍署已經擬議,要將在下晉為一品軍階,如今四方未定,國家多難之際,周某尺寸微功,驟升上將,著實受之有愧!是以今日向都帥堅辭,富貴之事,周某原本就無意為之,況且周某已得殿下青睞,長伴身側,豈有別求哉?”

  “哦。”郡主松了口氣,又紅著臉道,“將軍此舉,大有古賢之風,妾豈有不滿之意。”不過,明日大峪山封陵,將軍會一道去么?”

  “封陵是大事,不但周恒兄弟要去,”郭繼恩聽見了小夫妻的對話,插嘴說道,“咱們這幾個,也都是要去的。”

  懷明二年元月初三日,宜祭祀,入斂,安葬,移柩。京中幾乎全體文武官員,包括趕至京中參與議政院集議的諸議政卿們,俱隨皇帝至京西燕平縣大峪山。天空高遠,皇陵初成。依照郭繼恩的意思,這座陵墓建造得很是簡樸,依山面谷,占地雖不甚廣,仍自有威嚴之意。

  接替蘇崇遠出任山陵使的周思忠引著內侍們,將雍平帝、何皇后,以及豫王父子等人的寶宮,置于棺槨之內。靳宜德、盧道然、王恭退等西京舊官忽放聲大哭,瑞鳳郡主也低聲悲泣不已,一時之間,氣氛甚為壓抑。

  山陵副使王恭退掏出一張紙,開始大聲誦讀自己起草的封陵表:“臣某頓首頓首言,伏睹大行皇帝陵寢,封為某陵者,竊惟,大行皇帝吞日協祥,履星應夢......”

  楊齡立在皇帝身旁,一面聽著王恭退的晉地方言,一面低聲對懷明帝說道:“先皇落葬此處,終歸是入土為安,于帝室、于文武百姓,都是了卻了一樁大事。至尊也可放下心懷,不必過于傷感也。”

  “我不傷感啊,”懷明帝只覺站立太久,腿腳酸麻,順嘴說道,“往后妃嬪們生育子息,開枝散葉,也就足慰皇考在天之靈矣。”

  楊齡一時竟無言以對。

  周恒一直跟在郡主身側,小心攙扶著她。封陵結束之后,他們也跟著皇帝一塊回城了。郭繼恩與霍啟明卻徑往西山,先至講武堂。因為南方戰事吃緊,學堂雖已休課,這些學生們卻被勒令全部留下,誰也不許告假離開。

  講武堂副山長黃景祿也參加了封陵儀式,他陪著郭、霍等人一塊返回講武堂。因為天氣晴好,學堂擴建的靶場之上,砰砰槍擊之聲不絕于耳,那是學生們在年假期間,依舊還在練習槍法。

  霍啟明突然來了興致,拉著郭繼恩等人來到靶場,向學生要過一支火槍,瞧了瞧槍口的膛線,滿意地點點頭,塞入圓錐形的鉛彈,開始瞄準、射擊。他砰砰射了六彈,結果三發中靶,另外三發卻飛得無影無蹤。

  霍啟明大窘,面色訕訕笑道:“今日風力太大,道爺我有段時日未練,技藝生疏了。”

  郭繼恩微微挑眉:“你這些時日一直都在西山,便是每日練習百發,也花費不了多久功夫。”

  “道爺我一直在鋼鐵公司,甚少去軍械廠。不然,這蒸汽機之事,全都交付與你?”

  郭繼恩笑了笑,努嘴示意奉效節,那個新盧出身的軍官便不慌不忙上前,沉穩裝彈,舉槍,射擊,十發皆中。學生們連聲喝彩,霍啟明卻又轉頭怒視耿沖:“人家比你還小著兩三歲,就有這樣的槍法。你跟著道爺也有六年了罷,學會了甚么本領?年紀都活到狗肚子里去啦?”

  耿沖正在吃著心愛的酥皮餅,被這一頓訓斥弄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郭繼恩便拍著霍啟明的肩膀道:“走罷,咱們去致遠堂。”

  致遠堂內,地爐燒暖,全無寒意。劉元洲只穿一件牙白色夾衫,坐于書案之前時而奮筆疾書,時而皺眉苦思。見黃景祿陪著郭繼恩、霍啟明等進來,他連忙起身抱拳行禮。

  郭、霍二人都湊到書案之前細瞧,見是《步軍操典》和《射術教范》之草案,郭繼恩點頭道:“此前周統領便有編寫武學課本之想,只是戎馬倥傯,難有閑暇,這事也就耽擱了下來。如今召劉將軍回京出任山長,正該將這些事情都辦下去。學堂之中諸位教頭,各有講義,也該編纂成冊,推行各師。”

  “是,此書雖名為步軍操典,其實步、騎、炮、工、輜,及斥候、傳令等皆有,內容繁浩,實非一日之功也。”劉元洲頗覺心力交瘁,“幸好此間留有周、劉兩位統領之書稿,不然,卑職實有無從措手之感。”

  “回頭我再挑幾個人與你,這件事一定要從速辦妥。”郭繼恩想了想轉頭吩咐黃景祿:“教人謄寫兩份,分別交與刑部薛侍郎和羽林軍伍副統領,教他們讀過之后各自寫幾篇文章送來,愈快愈好!”

  “是,卑職記住了。”郭繼恩提及薛寧,黃景祿頗覺詫異,但是他明智地沒有開口詢問。霍啟明也囑咐道:“編書之事,由劉山長牽頭操辦,書局那邊,也會鼎力相助。學堂細務,便暫由黃副山長處置。”

  劉元洲、黃景祿都連聲應命。當他們步出致遠堂時,許云蘿小聲問郭繼恩:“都帥,如今學堂之中,就再也不教刀槍弓箭之術了么?”

  “許令史,這弓弩羽箭,往后軍械廠已經不會再造,學之何用?”霍啟明搶先回話,“不過刺殺之術,絕不可廢,咱們如今已在大造刺刀,配于火槍之上,以為近戰之用。”

  許云蘿又輕聲說道:“新式火槍,百步之外擊穿鐵甲如刀刺敗革,則盔甲往后,亦為無用之物矣。”

  “許令史說得不錯。”霍啟明自己也覺得很是惆悵,“金盔鐵甲,何等精美之物,往后也要漸漸廢棄,這就是冷兵器之落日余暉也。”

  “嗯,可是往后之戰場,殺傷之數,則愈發駭人聽聞矣。”

  “天施地生,其益無方,凡益之道,與時俱行。何故這般悲春憫秋耶?”郭繼恩皺起眉頭,“不要磨蹭了,咱們今日就要趕至軍械公司去。”

  軍械公司只在講武堂南面二十余里外,這里大為擴建之后,已有數萬工匠及其家眷,儼然一處大鎮。廠房、工匠住宅,鱗次櫛比,市集之上,飯鋪、雜貨、皮具、書坊、布莊、木器行、騾馬行,無一不有,其繁華之處,其實不亞于外處縣城。雖是年節時分,仍有不少店鋪仍在做著買賣。霍啟明轉頭向郭繼恩提議道:“咱們是不是該將廣陽縣治,移至此處?”

  “雖無不可,只是不知移來之后,是縣署管著工廠,還是工廠管著縣署?”郭繼恩打馬不停,嘴里一邊回話,一邊直奔軍械公司辦事大院而去。

  小鎮之所以年節之時亦無冷清之像,乃是因為許多工匠并未給假,依舊在廠房之中忙碌。日暮時分,大家已經下工散去,郭繼恩等人由胡啟忠、唐文福陪同著,仔細瞧著廠房之內的手動鏜床、拉床、磨床、車床等器具。“若是沒有這里的鏜床,咱們對蒸汽機所用之氣缸,”郭繼恩告訴胡啟忠,“便是束手無策。”

  “許多器具都是工匠們自家琢磨而成。”胡啟忠微胖憨厚的面容之上有著藏抑不住的神采,“這個車床,原為三角鐵架,后來咱們索性改為鑄鐵底座,十分好用。許多人以勤勉聰敏,升為匠頭、協理,假以時日,定然還會有工匠出身之主辦、督辦,展其才智,而成一代方家也。”

  郭繼恩眼中也有喜悅之色,他在各式機械之上摩挲不已,仿佛這些模樣粗笨之物是世上最為珍貴之物。便是諸軍戰場大捷之時,許云蘿也沒有見到過他眼中泛出這樣的光彩。倒是霍啟明晃動著麈尾催促道:“別瞧啦,肚里早就餓了,咱們快去用飯要緊。”

  雖是年節之時,胡啟忠管待上官的飯食也是甚為簡樸,無非角子、白菜,還有一壺濁酒。飲過幾杯酒之后,郭繼恩突然問胡啟忠:“若是本帥將你調入京城?”

  胡啟忠手里正捏著酒盅,一時愣住:“不敢欺瞞都帥,其實卑職在這軍械公司任事,甚覺暢快。”

  “這個本帥自然知道,只是俗諺有云,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也該有更進一步之地才是。”郭繼恩舉起酒盅,“往大了說,社稷蒼生,小處說,胡兄應當更有抱負才是。”

  “這個么,胡某的確未曾想過。”

  “往后可以多想一想,”霍啟明也笑了,“胡總辦實有經世之才,你也該心中先為預備一份稿子了。”

  “是,卑職知道了。”胡啟忠放下酒盅,神色依然有些躊躇。郭、霍二人彼此對視,便不再提及此事,將話題岔開了去。

  是夜,他們宿于桑乾水邊的驛館,河冰未化,寒夜寂靜,郭繼恩與霍啟明倚在欄前,低聲議論直至深夜。屋內,許云蘿躺在床上默默聽著他們的長談,許久許久才漸漸睡去。

  翌日,天氣依然很好,郭繼恩等人默默走入寬敞闊大的軍械倉庫,新造的野戰炮穩穩地趴在炮架之上,猙獰地張著炮口,還有一支支簇新的自發火槍,都要裝上馬車運走,送往中原戰場,郭繼恩微微點頭,右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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