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繼恩率譚宗延部離開濟南,進至鄆州城。新任刺史張云柏至北門恭迎,又意問道:“如今春光正好,都帥可欲往大湖游覽?”
“游湖卻不急。”郭繼恩微微一笑,“太守既是有暇,不如隨本帥一道往田間地頭去瞧瞧?”
“啊?”張云柏錯愕不解。
郭繼恩但笑不語。
田實禮已經率吳州軍第二師駐防簇的一旅趕赴汴梁,譚宗延分遣麾下三旅,程萬吉旅駐于城內,費倫圖、周忠河二旅則駐于城外村寨。郭繼恩入城之后,叫上郭繼騏,由張云柏陪同著,往陽谷、壽張等縣察看農事,與百姓閑話。
其時正是暮春初夏之時,俗語所謂青黃不接。各村各寨,口糧都頗為緊缺。百姓們生活依舊艱難,一些半大孩子光著屁股曬日頭,便是那些十四五歲的女孩兒,也有不少是衣不蔽體。見此情形,許云蘿很是不忍,懇請幾位縣令設法向富戶們收集舊衣舊裳,分與貧苦百姓們。
郭繼恩瞧在眼里,對官員們道:“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聊勝于無。畢竟咱們不可能一村一寨地仔細瞧過去。那些沒去過的地方,情形料想也是如此。下百姓,士農工商,四業之中,農人最多,是以農事、土地,關乎國家根本,乃是最最緊要之事。”
“是,”張云柏點頭道,“某是從巨鹿轉遷來此,河北那邊,減租減息,已經推行多年,各村寨之情形,就比這邊要好上許多。”
“好上許多?”郭繼恩苦笑一聲搖頭,“也不過是將就能看得過去罷了,遇上大災之年,咱們誰能擔保,一個都不餓死?百姓們能有飯吃,有衣穿,有地可耕種,孩兒們有書可讀。就是這么一點點心愿,咱們現在都還不能全都做到。”
“是,都帥的訓誡,咱們都記住了。”陽谷知縣陳肅連忙道,“朝廷的政令,咱們會一絲不茍,俱都著實辦理之。”
“眾位都是飽讀詩書之人,”郭繼恩鄭重抱拳,“何謂君子?修道立德。乃與諸君共勉之。”
回到鄆城,郭繼恩又前往巨野澤,在漁船之上,他遠眺梁山,久久不發一語。許云蘿依偎在他的身邊,輕聲問道:“都帥似乎心情不佳?”
“霍真人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是某朝某代,官府盤剝極重,百姓無有活路,遂有一群英雄好漢,聚嘯于巨野澤岸之梁山…”
同乘一船的郭繼騏聽得入迷,就連搖櫓的漁夫也漸漸慢了動作。郭繼騏忍不住道:“這樣好故事,真人為何不寫成書,以傳之后世?”
郭繼恩輕笑一聲,問他道:“你怎么看?”
“書中這小子,還有什么太尉、殿帥,統統都該砍了。”
郭繼恩搖搖頭,轉頭望著湖光山色:“就算將他們都砍了,又會有新的子、太尉、殿帥,百姓們,一樣還是活不下去。”
“都帥老爺,若你做了子,則百姓們就有活路了。”那漁夫斗膽插嘴道。
“誰來做子都沒有用,”郭繼恩依舊搖頭,“這世道,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有什么子。要過上好日子,得靠你們自己。”
“大哥這話,弟就不明白了。”郭繼騏困惑不解,“子自然是有好壞之分,又豈能沒有子?”
“如今之燕京,有沒有子,還有甚么分別么?”
“這——”
郭繼恩哈哈一笑,舒適地靠在許云蘿身上,轉頭瞧著波光粼粼的湖面。
“那個被逼著上了梁山的教頭,太可憐了。”許云蘿低聲道,“還有他家娘子,更是可憐。”
“嗯。”郭繼恩沉默一會,低聲哼唱起來,“朔風陣陣透骨寒,彤云低鎖山河暗…呀,莫非你也怕權奸,有口難言?”
“這曲子雖是好聽,卻也太蒼涼了些。”郭繼騏聲嘀咕道。
眼見午時已過,漁夫盛情相邀他們往漁村之中去用飯:“新鮮大魚,保管老爺們會喜歡。”
于是兩條漁船一前一后,靠在岸邊,兩個漁夫連忙吩咐家中婆娘烹魚做飯。飯席就擺在場院之中,后面船上的張云柏也過來跟他們湊了一桌,村里許多人都圍過來與郭繼恩等敘話,還有抱著孩子的婦人,男女都忍不住偷瞄許云蘿。張云柏則一邊品著渾酒,一邊忍不住去瞧不遠處的茅房,因為那邊始終有隱隱的異味傳來。郭繼恩心中失笑,也不點破,只與漁夫們閑話家常。
酒足飯飽,雖然兩個漁夫一再推辭,郭繼恩還是吩咐弟弟給了四個銀元。漁夫們一直將他們送出村口老遠,這才揮手道別。
他們入城之后,譚宗延拿著滎陽等處的軍報過來稟事。郭繼恩瞧過軍書,微微皺眉:“文謙兄這番差遣,卻是大意了。既要打援,當全力撲之,僅遣兩個師南去,未能全殲——這是主將之失!”
他吩咐譚宗延:“馬上回書謝副都監,這下就沒有讓軍功的道理。滎陽各師,速速轉進偃師,將梁逆最后一支能戰之兵,徹底殄滅,然后全軍俱發,圍逼東都!”
“是。”譚宗延抱拳應命,又問道,“咱們何時去汴梁?”
“明日就拔營!”
郭繼恩軍令至滎陽,此時向祖才軍已經開始圍打偃師城。謝文謙接到軍令之后不敢怠慢,于是也率領著本部人馬向北,唐成義、張季振兩師插入偃師、東都之間,以斷其歸路,陳之翰、常玉貴兩師則進至偃師城下,與向祖才軍一道猛轟城墻。
外無援軍,向祖才命令在北面邙山伐樹大造投石車,又以火炮輪番轟之。見到謝文謙,他很是不樂:“謝兄何以來此?”
“接都帥手諭,命在下協助向將軍破賊。”謝文謙抱拳微笑。
向祖才這才松一口氣,又引著謝文謙去見在軍營之中襄贊軍務的孫光祖等人。謝文謙微覺詫異,私下里問向祖才道:“孫刺史右遷河南道觀察使,此事想必是中書省的主意,并未報與都帥知曉?”
“是,”向祖才瞧著屋子里孫祖才肥胖而忙碌的身軀,也低聲道,“不過孫都使才至軍營,向某便遣人急報濟南,都帥已經知道了這事。”
“哦,都帥怎么?”
“都帥回書道,”向祖才聲音更低了,“孫光祖膽怕事,卻還算是手腳干凈。教向某心留意,若有不法之舉,就立即將他拿了。不過據向某觀之,這位孫都使升了職事,很是高興,做事也很盡心,其實還算是過得去了。”
謝文謙聞言,也松了口氣:“那就好。對了,將軍家中二公子,似乎也要從講武堂別庠,出來任事了?”
“也不知會遣到哪個師,這個就看他自己造化了。來也是不省心。”向祖才嘴上謙遜,面上神色卻很是滿意,“到得那時,想必東都早已克復。往后下太平,這些個后生子,都是坐享其成的。”
“的也是,敢問向兄,偃師城中,敵之糧草可足?”
“問過了俘虜,糧草雖是有一些,奈何城中兵卒太多,又有跟隨梁佑延等逃來的富戶不少,哪里夠吃許久!”
“如此甚好,”謝文謙連連點頭,“既是糧少,軍心必亂,想必不用幾日,這偃師城,也就拿下了!”
兩日之后,東唐軍炸開北面城墻,大舉殺入偃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