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吃了。”
“這么大的碗,”許云蘿有些遲疑,“婢子哪里吃得完。”
“你先吃,吃不完再說。”
“哦。”許云蘿乖乖地拿起了筷子,那孟廚子又很快端來兩份精致小菜:“都帥、許小娘子,請慢用。”
廚子退了下去,昏黃的油燈照著空曠的屋子,郭繼恩慢慢說道:“明日我就動身去清河,究竟多久能回來,如今也說不準。上回你說,生日是在四月里,今天,就算是為你過生日罷。”
許云蘿停下了筷子,想了想又接著吃,然后,她輕聲說道:“多謝都帥記著,長這么大,還是第一回有人為婢子過生日呢。”
她又為難地抬頭瞅著郭繼恩:“婢子已經吃飽了,實在吃不下了。”
郭繼恩輕笑一聲:“筷子給我。”許云蘿不解其意,但還是乖乖地將筷子遞上。郭繼恩接過筷子,又將大碗拿過來,唏哩呼嚕就開吃起來,嘴里說道:“我也餓了,這一碗面,兩個人吃,正好。”
許云蘿不出聲地瞧著他吃面,雙頰泛起可疑的紅暈,又轉過頭去,有些惶恐地四下瞧著。
筷子上有我的口水呀,你都不嫌棄的嗎?
為何你一定要我來做你的隨衛,為何這些老爺們都待我這般客氣有禮,為何你老是會出神地瞧著我…其實,你待我真的很好很好。
可是,我只不過是一個孤女,身份這般低微。而你,卻是大軍的統帥,國家的柱石,俾睨天下,傲視王侯,怎么可能呢。
她在心中嚴厲地責備了自己的胡思亂想,然后抬起頭來,瞧見郭繼恩注視自己的眼神。
“都帥——”她輕聲說道。
郭繼恩也是欲言又止,咽下了所有的話語,起身說道:“咱們走罷。”
天氣漸暖,繁星滿天,草叢之中透出蟲鳴。兩人一前一后,挨得極近,各懷心事,卻是誰都沒有說話,默默地走向玲瓏院。遠處西海池岸邊傳來陣陣說笑之聲,那些是安頓在苑囿中其他院落之內的年輕參謀們,正在這夜色之中游覽閑聊。
兩人進了玲瓏院前院,舒金海獨自在院中徘徊,手里拿著一只小小的荷包,見郭繼恩等進來,他連忙將荷包收起。郭繼恩只掃了他一眼,吩咐道:“趕緊去歇息。”
翌日清晨,天色才微微亮時,親衛營甲隊官兵全體,便都跟隨郭繼恩一道出了西海池。與之同行的還有謝文謙、唐成義、傅沖以及祝同文等數名參謀。許云蘿、陳巧韻和泉婧都默默至苑囿大門相送,由一伍軍士從宮城門口接來的瑞鳳郡主也悄悄上前,與那三個女孩站在一處,眼瞧著男人們紛紛上馬,郭繼恩在馬上與留守燕京的監軍署都監于貴寶、監軍判官黃景祿、羽林軍副統領安金重、羽林二師點檢何占海等人道別,率領著隨扈沿麗正門大街向南邊而去。
麗正門城門之下,蘇崇遠、靳宜德、盧弘義三位宰相,還有宋鼎臣、王行嚴兩位尚書,以及盧道然、張駿聲等,都在此等候。郭繼恩遠遠瞧見,連忙翻身下馬,快步上前抱拳道:“眾位何以在此等候也?”
“元帥出征,咱們既為同僚,自當前來相送。”蘇崇遠雙臂有些顫抖,向郭繼恩拱手道,“國家興亡,這干系如今便全賴于元帥也!”
郭繼恩笑了笑,瞧著蘇崇遠身后的靳宜德、盧弘義問道:“靳相,盧相,幾位入值樞機已有兩月,你們以為如何?”
靳宜德瞅著他,神色有些復雜:“燕州僅以河北一道之土,歲入逾二千萬。都帥轄下之各道兵馬,幾近二十萬。未入中書之前,仆實未料想,咱們竟有這等實力。”
盧弘義也向郭繼恩拱手道:“夫兵之所加,如以碫擊刃,當以全力摧之。咱們在營州尚有六萬精兵,都帥為何不用?”
便是霍啟明詢問之時,郭繼恩都覺得難以描述自己心中的不安之感,面對盧弘義的困惑,他更加難以作答,只能含糊應道:“中州軍在徐州,與淮南兵來往廝殺了近半年,師老兵疲,健卒多有陣亡者,余者亦有厭戰之心。而我師養精蓄銳,勠力同心,務求一勝。此戰過后,咱們必可直取東都,以解救上皇也。”
盧弘義雖然頗為憂慮,但見郭繼恩胸有成竹模樣,倒不好再說什么,只得點頭道:“既如此,咱們便在京城,靜候元帥捷報。”
于是郭繼恩復又上馬,與面帶憂色的文臣們道別,率領扈從趕往南苑大營。
原本駐扎在南苑的常玉貴、石忠財兩師,都已開拔南進。這里如今只有羽林軍第四師三旅陳之翰、梁必杰所部。見元帥終于趕至,陳之翰便吩咐軍士們,預備出發。
已經轉任文官的朱斌榮也在此等候,見到郭繼恩之后,他肅容問道:“九萬對十萬,中州軍又多為百戰老卒,此番決戰,兇險難料。元帥為何不調營州軍入關助陣也?”
郭繼恩面露苦笑道:“不瞞朱仆射,郭某一直覺著心下難安,不敢將全部兵馬,都帶往中州。”
朱斌榮聞言,也皺起了眉頭。他理解年輕統帥話中的意思,那是一種對危險的敏銳感覺,這是身經百戰之人特有的直覺,難以用言語描述,卻異常地準確。可是,烏倫部已經被殄滅,乞答部也已經西逃漠北、盛樂等處,那么主帥究竟是擔憂什么呢?
不管怎么說,用兵之人,謹慎持重總歸是沒有錯的。朱斌榮沉吟點頭道:“朱某此番不能與元帥一道出征,甚為憾事。那梁忠順親率大軍北來,或分兵圍打邯鄲,主力必東進館陶,沿運河輸糧北進,才是便捷。咱們要想打贏這一仗,就務必守住館陶。”
“仆射所言,極有道理。戰訓司與軍情司,幾番計議,也都認為館陶等處必為勝負手。”郭繼恩斂容抱拳,“郭某,這就告辭了。”
第三旅離開南苑大營,向東至運河碼頭邊,登船南行。一路之上,不斷有傳令兵飛報南面軍情:駐扎常山的燕州軍第五師已經移駐邯鄲,與賀廷玉所部第六師一道守御城池,
魏軍雷文厚所部進踞磁縣之后,并沒有急著圍攻邯鄲城墻,兩軍相隔僅六十余里,雙方斥候時常在野外遭遇并展開廝殺,互有勝負。而兩軍主力也都異常謹慎,耐心地等待著對方露出破綻,而沒有急于向敵人發起浩大的攻勢。
軍書一封接一封地送至郭繼恩的座船之上,駐防河間的第四師點檢許樹和也親至運河,參見主帥:“山東馬世仁部,除非中州軍確定已經占據優勢,否則,他們不會輕易出兵也。”
“可是馬家一旦出兵,必取河間。其久已覬覦長蘆鹽場,此番見有機可乘,馬世仁必定會想方設法。”郭繼恩笑道,“許點檢不用擔心沒有仗打,你這支兵,遲早會南進淄青,收取山東。眼下么,還是先回去,靜候軍令罷。”
他斂容問道:“我要你部南進至胡蘇、東光駐防。山東兵若是北來,你這一師兵馬,抵擋得住么?”
見許樹和沉吟未答,郭繼恩便囑咐道:“你回去之后,多問問張庚、范長清兩個巡檢,一起拿個章程。”
許樹和返回之后,船隊繼續南行,待郭繼恩趕到館陶之時,燕州軍已經與中州軍在貴鄉、元城等處接連發生了小規模的交戰。
館陶縣城西南面的司莊,東唐軍的軍營依莊布置,連綿數里,望樓林立,旌旗無數。郭繼恩率扈從及陳之翰所部趕至大營,周、楊兩位統領,連同所有師將、旅將,都至中軍大帳來參見主帥。
“南面魏賊,確實有些扎手。”羽林軍第二師二旅巡檢喬定忠粗黑的眉頭緊皺,向郭繼恩稟道,“敵軍之中老卒甚多,很有些章法,戰局再是激烈,也絲毫不亂。這一仗,咱們務必要萬分謹慎,絕不可輕敵大意。”
“梁魏與淮南徐家、并州盧家,十年烽煙,其百戰余賊,當然不能小瞧!”郭繼恩展開輿圖,又問道,“汴梁之敵,還未趕來么?”
“已經趕到了,估摸著這兩日,魏逆就會全師而進。”周恒沉聲道,又在輿圖之上比劃著,“梁忠順大軍進據魏縣之后,將其更名為大名縣,據斥候來報,其第三子梁佑延,已率二萬余兵馬,于前日趕至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