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鑒仿佛一眼便看穿了司長心中的疑惑,說道:“大人,我沒有騙你…”說罷他抬起手指在自己眼睛上輕輕敲了敲。這個動作如同晴天霹靂般點醒了司長。他直到這時才想起自己本是個混血人。混血人的一雙紅眼,是無論如何都難以遮掩的。沈明鑒繼續道:“大人,鳳凰槿一物有毒,在天庭禁運之列。如果卑職猜得沒錯,像你這么謹慎的人不可能把它帶在身邊。換言之,你需要回到黑云肆才能給眼睛染色。你可以做到一路上不被人發現嗎?只怕連寧神司的大門都出不去吧。”一向強勢的司長在逼問下居然啞口無言。“還有…”沈明鑒完全不給司長仔細思考的時間,只是略作停頓便繼續道:“現在的時間是上午,一天中公務最繁忙的時刻。朝廷每天頒布的政令往往會在這個時間段里下達到寧神司。也就是說,可能在下一刻就會有傳令官破門而入,向您傳達指示。屬下的匯報您可以不聽,也可以讓他們暫且候著。可是您沒有任何辦法阻止傳令官。大人,您不能殺我,因為會使得事情敗露。您又不能一走了之,那樣死的更快。現在的情景對您極為不利,您已經被逼入絕境了!”“什么!”司長的臉色變得慘白。“我譚某將眾天神都玩弄于鼓掌之間,居然也會被逼入絕境?這…這不可能!”沈明鑒冷冷說道:“大人,這當然是可能。正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依卑職看來,這結果豈止是‘可能’而已;而應該是必然的。您做了那么多的惡,報應也該到了。”司長臉色一變,雙眼中的紅光變得更加瘋狂。“姓沈的,就算今天是我的末日,我也要拉著你陪葬!”沈明鑒哈哈一笑:“我就知道您會這么說。不過不得不承認您抓住了問題的要害——我沈某人還不想死,還希望可以多活些日子。所以我為您準備了一個可以兩全其美的辦法。”司長失聲問道:“真…真的嗎?莫非是你不再追究此事了?”沈明鑒搖搖頭:“就算我這么說,您敢相信嗎?況且我朋友的大仇未報,沈某是絕不會就此罷手的。”“那你究竟要怎樣?”司長惡狠狠的問。沈明鑒一笑:“很簡單,打個賭而已。賭命。”司長沉吟片刻,門外響起一陣陣急匆匆的腳步。沈明鑒說得對,每一刻別人都有可能進來。若是被他們看見這場面,自己的一切可就真的毀了。所以即使明知這姓沈的不懷好意,他也只得硬著頭皮賭一把。于是他說道:“好,我就聽聽你有什么鬼主意。不過你可想明白,我隨時都能殺人。”沈明鑒道:“那是自然。沈某平生最愛惜的就是這顆腦袋,可不敢隨便拿它開玩笑。大人,卑職說過無論您如何栽贓嫁禍于我總會留下破綻。可您卻忘了一種天衣無縫的辦法,那便是沈某自殺。”“自殺?”司長疑惑道:“你肯自殺?”沈明鑒嘆了口氣:“當然不肯,不過您若把現場偽裝成我自殺的樣子,事情便簡單多了。到時你可以模仿我的筆體寫封遺書放在我衣服里來闡明我自殺的理由——當然隨你怎么編都可以。別人調查時縱然有疑點,卻也無法給你定罪。據我所知,天庭還沒有昏聵到僅憑懷疑就可以讓一個人做囚犯。你說對吧?”聽了他的話司長獰笑起來:“法子不錯。只是不知閣下肯不肯配合?”沈明鑒道:“我當然不肯。其實您也知道,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偽裝。刀肯定是不行了,用這把小小的拆信刀自殺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唯一可行的辦法只有一個:自縊。”司長道:“沈明鑒,你莫不是在消遣我?扼死和自縊的區別極大,尋常仵作都能看出端倪,你怎么能說這法子可行呢?”沈明鑒道:“扼死當然不行。勒死卻可以。勒死的狀態和自縊最像,唯一的區別是自縊借助的是死者自身的重量,當其全都集中在喉嚨一點上時,會壓迫著死者的嘴巴不由自主的張開,吐出舌頭。也就是尋常說的‘吊死鬼’相。如果勒殺者手法高明,采用背部吊起的方式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但是…”司長聽得幾乎入了神,失聲道:“但是?”沈明鑒笑了笑:“但是您缺少工具:一根繩子。”此刻司長幾乎完全被他牽著鼻子走了,機械的答了一句:“對,我的確缺少根繩子…”沈明鑒道:“巧的是,我有。”他忽然摸出塊殷紅的綢子擺了擺。這是那塊沾滿于給事鮮血的白綾。它很輕,很薄,針腳卻相當密實,足以勒死一個沒什么武功的通判。它既已沾上了于承澤的血,又何妨再沾上另一人的血?它是上天送來的禮物,輕飄飄的橫在司長面前。司長仿佛看到希望,伸手去抓。卻不料沈明鑒一撒手那塊綢子倏的向遠處飄去,落在十步開外的地方。司長心神恍惚,站起身便去拾它,沈明鑒趁此機會拼命爬向門口。司長幡然醒悟,立即一個箭步趕回來,牢牢抓住沈明鑒后衣領:“姓沈的,你還敢逃嗎?”不料一向唯唯諾諾的沈明鑒居然哈哈大笑:“大人吶大人,我都快死了還有什么敢不敢的?我說的賭局指的就是這種情形。您要去撿綢子,就必須放開我,給我逃跑的時間。我逃掉了你自然是身敗名裂。可我若沒逃掉,你便大可用那綢子將我勒死,然后繼續行貪贓枉法、謀財害命之事。這不是很公平嗎?”司長忽然察覺到一絲恐懼,他打了個冷戰,自言自語道:“輸了…身敗名裂嗎?這代價太大了吧?”沈明鑒搖了搖頭:“你錯了,大人。這代價非但不大,反而是太小了,想想看吧,你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手上沾滿多少鮮血?這世上若有天理,你哪怕是死一百次都贖不了罪。而現在呢?你只需要賭對了便可以繼續逍遙法外,讓鮮血涂于草莽,正義不得伸張,沉冤難昭于天日。世上還有比這再劃算的事情嗎?你這懦夫,快松開手,堂堂正正的和我賭!”司長驚恐的呼道:“不…我做不到!”說著瘋了般扯住沈明鑒的腰帶向后拉去。他竟要以一己之力把沈明鑒也拽到綢子旁邊。可不料沈明鑒居然紋絲不動。這個矮小的文人此刻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力氣,死死扣住地上的石板,指甲上的鮮血仿佛寒梅怒放。司長無論如何也難撼動他分毫,情急之下抬腿便踢,怒吼道:“松開,你這混賬!”沈明鑒不久前剛挨了一頓揍,現在又受到拳打腳踢,舊傷鉆心的疼痛。可他強行忍住,大聲道:“告訴你,仙藥坊的孫郎中給我瞧過,我身上的每處傷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你若再踢,就算賭贏也難解釋了…”司長望了望綢子,又低頭看了看沈明鑒,忽然怪叫一聲撒腿跑出去。這一刻他仿佛記起當年和爹娘逃難時的情景。那是一條黑漆漆的路,他根本不敢往前看,所以只能想象著路的盡頭有一個堅固而溫暖的房子,那里面沒有恐懼,沒有困惑,更沒有震天的喊殺聲和燒向天邊的火。那里是他的家。可忽然房子飄起來了,變成一條沾血的白綾。它飛舞著,身姿曼妙,如同一只白鴿,又像是仙女的水袖。它離他是那么近,那么觸手可及。司長不禁流下眼淚,為了它,自己追尋了多少年啊。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但白綾仿佛擅長撥弄少男心弦的女子一般再次從他手邊溜走。司長已經記不得賭局了,他眼中只有心愛的白綾。他又向前跨一步,忽然發覺自己站到了大堂中“明鏡高懸”的牌匾下面。那四個字像是發怒了,橫豎撇捺全都劍戟般張開,怒發沖冠,睚眥欲裂。大匾抖動幾下,帶著沉重的風聲向下砸來。司長一驚,縱身躲開,與此同時左手探出,終于將白綾捉住。至此,他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長長的出了口氣。可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身旁的景物變了。四周霧氣沼沼,全然分不清東西南北。他忽然記起自己還要勒死沈明鑒,心中驀然一驚,幾個箭步躥回原先的位置。沈明鑒依然趴在地上,幾乎沒怎么動。司長冷笑道:“看你往哪兒跑?”說罷迎風一抖白綾,飛快繞過沈明鑒的脖子,然后雙臂叫力道:“死!”他感覺渾身充滿力量,從未像現在這般自信。只聽得嘎嘣一聲響,什么東西斷掉了,然后轟然墜地。司長不禁一愣,這聽上去不像是脖子能發出的聲音。他趕忙俯下身看了看,哪有沈明鑒的影子,官服下分明是一塊生滿青苔的石碑,上書三個大字“忘川河”。“忘川河?這是哪兒?”司長不禁喃喃自語道。“我不是在公堂上嗎,怎么跑到這兒來了?”他舉目四顧,忽見水波縱橫,一葉黑色的扁舟徐徐行來。小舟上的擺渡人好似骷髏般枯槁,肩頭落著幾只膘肥體壯的烏鴉。烏鴉碧油油的眼睛正盯著他。這人說道:“走,我來接你渡河。”司長恐懼的搖了搖頭:“滾開,我哪兒也不去!”船夫嘆了口氣,不再言語。可他肩上的烏鴉一陣呱呱的鳴叫,然后沖天而起,直奔司長而來。司長臉上的皮肉瞬間被啄得精光,他撕心裂肺的哀嚎起來…大堂中,沈明鑒站起身,只見“明鏡高懸”的牌匾將司長的頭砸得稀爛。此刻他雙腿一蹬,再不動彈了,手中兀自緊緊攥著那塊染血的白綾。司長死了,一個重大的陰謀浮出水面,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這個人欺上瞞下,勾結魔界,用種種手段獲取大量錢財。在天下第一賭局中他為了牟取暴利,居然挑動天羅神加害代表天庭出戰的天殘星。事雖不成,然而罪惡之深實在已到了引發公憤的地步。經過眾神一致裁決,雷火二神將他的尸首置于刑天石上,重錘八百砸成飛灰后揚到輪回之中。挫骨揚灰,論仇恨之深已是極限。可司長最大的罪名居然不是如何害人、如何貪贓枉法,而是試圖操縱賭局。面對這種結果,沈明鑒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可無論如何,元兇伏法,摯友大仇得報,一樁心愿總算了了。清明時節,沈明鑒離開安天府衙門,攜一壺濁酒,三兩花生、半斤蠶豆,來到黑云肆外一座孤墳前頭。他本以為只有自己一人會來,卻遠遠望見一名婦人的身影。沈明鑒走近一看,居然是胡姬。她的裝扮、神態和風韻全變了,明顯是個新婚不久的少婦。沈明鑒輕聲喚道:“胡姑娘…”胡姬猛一回頭,忙擦了擦眼淚,低聲道:“沈爺,您來了。”沈明鑒點點頭,盤膝坐下。胡姬沉默著擺上杯盤,為老沈和一只空杯各斟滿酒。沈明鑒哽咽道:“小于,兄弟來看你了。”說罷眼淚滾滾而落。天空忽然飄起雨點,老天似乎也在哀悼。沈明鑒飲了幾杯后,忽然問胡姬:“胡姑娘,你嫁人了?”胡姬局促的點點頭:“回爺的話,正是。我家那口子是個行商,不嫌棄我出身低微,也不在意我的過去。今日我來祭奠于公子也是和他說過的…”沈明鑒點點頭:“那挺好的,祝福你。”胡姬嘆了口氣道:“沈爺,你別怨我。胡姬不是朝三暮四之人,當初案子告破之時本想著以死明志,隨于公子去了…”沈明鑒道:“這是何必!”話音未落想到兄弟若沒死和這姑娘也是一對璧人,心中的傷感不禁增添了幾分。胡姬道:“不怕您笑話,我當時真是這么想的,可后來又記起于公子一句話,便…便不想死了。”“什么話?”沈明鑒問道。“他…他說希望看見我好好活著!”言訖,胡姬再止不住悲傷,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