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中,嚴信與平安城首腦整整齊齊跪在地上,等著使者宣旨。那使者不過是個七品的統制官,此前不知已經跑了多少路,一張面皮曬得漆黑,幾乎能滲出油來。他身上的背囊里塞得慢慢當當,最少也有七八份文書。只見他翻來翻去,終于摸出一份,清了清嗓子念道:“制約:蓋三皇以德治世,五帝因法定倫。是以惟德惟法,乃天下之綱常也…”前面羅里吧嗦一大通話,下面十個人中卻有八個聽不懂,卻又不敢埋怨,只能耐著性子聽下去。那武官接著道:“朕聞劉半仙、李殘等人割據疆域,擅筑城池,嘯聚山林,本當依國法論罪…”平安城這些首腦不少是土匪出身,一聽這話刷的抬起頭,直勾勾的盯著使者。那使者心中發毛,趕快又念下去:“然朕燭照垂察,爾等雖行叛逆之事,卻頗具忠義之心。今命欽使前來招安。詔書到時,自募軍馬錢糧,會同隴右節度使童鐵膽北上抗擊匈奴。為國盡忠,以贖前愆。劉半仙、李殘各賜六品都統制武官、七品統制武官,另授印綬一套、玉帶一條。見詔之日上任,欽此!”讀罷,眾人直挺挺的跪著,一言不發。欽使強作鎮定道:“爾等可以接旨了!”卻不料這伙人仍是不作聲。大廳里就算有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不接旨,即為抗旨,是殺頭的大罪。但這使者孤身一人,敢治誰的罪?
這時嚴信嘆了口氣,回頭望了望,帶頭道:“臣領旨謝恩。”
底下的人這時才不甚整齊的呼道:“謝主隆恩…”平安城久在邊地,兼之朝中無人,對朝堂的變化自然反應極慢。近半年來,朝廷內部可以說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劇變。首先是太子李渺成功登基,老皇帝李肇元退位為太上皇,被軟禁在宮室之中。這位喜歡玩弄權術的君主終究沒有玩過自己的兒子。李渺略施小計,說從海外尋得數十名擅長煉丹的方士進獻給老爹過生日,李肇元大喜,興高采烈的將這批人迎進來,卻不料都是懷揣利刃的武士。皇帝身旁盡是些宦官宮女,哪有什么自衛能力,只得投降。太子就此繼位,是為新皇。可憐那李肇元為君幾十載,居然連一個為他抱打不平的人都沒有,可見是多么不得人心。李渺在太子的位置上待的時間可不短了,有幾件大事一直想做。這次甫一上臺,就將朝中第一重臣曾子宇連降兩級,赴河北上任。老頭兒剛到盧龍城,再貶一級,潮州上任;剛過江淮,詔書又到,海南上任。曾子宇明白了,老淚縱橫的向北拜了幾拜,便投進揚子江。左相雖然被罷黜,但他的門生卻沒有受到牽連。原先那個被封為道德楷模,卻相當于“永不敘用”的戴文忠被重新拔擢,一夕之間升了三級,進宮時還是青色袍子,出門便換成紅的了。人們不禁感嘆,風向變了,這真叫一朝天子一朝臣。甚至有傳言說,皇帝想把自己的親妹妹——曾化名顧晗月的明月公主許配給此人。一時間給他送禮、送人情的踏破了門檻兒,可戴文忠保持了“戴大炮”的本色,一律敬謝不敏。同時啟用的還有倭人佐藤良介。他和戴文忠一樣被提拔到三品,也成了最炙手可熱的人物。重整朝綱后,皇帝把目光投到帝國的版圖上。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便是“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蜀地已被白虎番占據自不必說。北方的騷動也讓他憂心不已。西北,原野上吹起浩瀚的長風,百草摧折。一支傳唱了千年的歌謠再次響起:祁連山上飄來一朵烏云,云中有條漆黑的真龍…年輕的李渺仿佛看見了那個不絕于史的名字,那個讓中原王朝心驚膽戰的民族。它騎著鐵馬,挾著長弓,來了,來了。他名叫匈奴。東北也不太平。河北節度使八百里加急奏報:鮮卑人在大鮮卑山焚柴祭天,投入牲畜百匹,火光高達十余丈,周邊村寨皆能望見。當晚大鮮卑山中陣陣狼嚎不止,使人膽戰心驚。李渺自幼熟讀史書,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鮮卑的狼主要回來了。驀然回過神時,大梁朝已被一龍一虎和一狼圍在當中,竟有些四面楚歌之勢。
他憂心忡忡的說道:“你們看呀,這些夷狄們都快把朕變成項羽了。”后面的兩位重臣——自然是戴文忠和良介,聽了多少有些尷尬,尤其是良介,施禮道:“陛下,臣也是夷狄…是不是不好對此事評論?”皇帝一愣,大笑道:“你呀,想的太多了!左愛卿,你和你們扶桑國都是朕的忠臣。你們的皇帝…唔,叫什么名字來的?”“禮仁。啟稟陛下,此人是扶桑國的皇帝,卻不是臣的皇帝。他以皇帝自居乃是僭越,在我大梁天子駕前只可稱王。”“好了好了。”李渺擺擺手,雖然看上去并不在意,他其實對這種話十分受用。“人家關起門來,愛稱什么就是什么吧。給咱們的國書上不還是寫著‘倭王’倆字嗎?這就算不錯。讓朕食不甘味的是這些草原上來的強盜…”他輕輕敲擊著版圖:“又是讖語、又是祭祀,攪得人不得安寧。”這時一直默然不語的戴文忠忽然道:“陛下,臣以為應當內修政理、外練甲兵,積蓄錢糧、加固城池。只要穩穩當當的做好這四件事,十年內夷狄可不攻自破。”皇帝點點頭,但卻是沉吟不語。良介知道他的意思,說道:“陛下,戴大人說的是正論、是王道,卻并非奇策、詭道。”戴文忠一皺眉:“我聽良介兄你的意思,怎么好像行王道還如詭道呢?這是何意?你可要解釋清楚了!”良介道:“戴大人,您就是為人太正,不屑于旁門左道的手段。但圣人治理天下應如海納百川,既能讓大道彰顯,又可容得下詭計才是。況且你說的辦法雖是上策,卻救不了急。十年內夷狄不攻自破?你能確定那些可汗、單于、狼主們會給你那么長時間嗎?”“你…”戴文忠剛要分辨,卻見皇帝擺手道:“文忠呀,你稍安勿躁,聽聽左愛卿的辦法,也算是一家之言嘛。”戴文忠暗暗嘆了口氣。這世上沒人喜歡治本的辦法,他們喜歡等到病入膏肓時救急的“神醫”,卻對平時提醒他們注意身體的人嗤之以鼻。只是不知佐藤良介——這位以“法外之地令”一舉除掉秦王的陰謀家又有什么新的謀劃?只聽良介道:“陛下,臣以為,目前我大梁的國力絕不可對蠻夷動武!”這話真是晴天霹靂。他說的雖然是不爭的事實,可當著皇帝的面講出來還是太不合時宜了。皇帝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說道:“怎么,你要勸朕學漢高祖,把姐妹、女兒送給那些野蠻人嗎?”良介搖搖頭:“非也。那只是應急之策,算不得奇術。敢問陛下,咱們大梁國力不濟的根本癥結何在?”皇帝自然是答不上來的,戴文忠搶著道:“近十年的積弊自然是先皇煉丹所致。沉重的賦稅逼得流民四起,他們聚在一塊兒又形成武裝割據。朝廷不光收不上來稅銀,反倒要撥銀子剿匪。如此形成惡性循環,國帑才日漸空虛。”這番話有理有據,又給足了當今皇上的面子。他心想:這佐藤良介肚子里雖有些真才實學,卻始終是蠻夷,說話不懂得分寸;要說體察圣意還得是漢人。但這場辯論卻又變成兩個大臣之間的了。良介道:“戴大人不愧為國之重臣,所言極是。也就是說不平匪患,便無力平蠻夷。我理解的可對?”戴文忠側著頭想了想:“也不是不能這樣講。但是…”“可以這樣將就好。”良介毫不猶豫的打斷道:“戴大人,我問你,若是有一個方法在制蠻夷的同時又能平匪患呢,且不花朝廷一分銀錢呢?”戴文忠打了個哈哈:“那怎么可能!世上哪有這等好事?”“有的,戴大人!”良介目光灼灼,嘴里緩緩吐出兩個字:“招安。”戴文忠一聽立時愣了,片刻后怒道:“佐藤,你這是禍亂社稷!此法不仁不義,堪比你那法外之地令。我…我決不能讓你頒行此令!”但這時忽聽皇帝威嚴的說道:“且住!”戴文忠只感覺后背一涼,立刻噤若寒蟬。皇帝對良介道:“繼續說下去。”“遵旨。”良介叉手施禮后繼續道:“咱們可以朝廷的名義明發詔令,凡是嘯聚山林的賊匪均授予官職,再命他們就近去攻取蠻夷。若蠻夷死,邊患可定;若賊匪死則內亂可平。總是我大梁朝廷坐收漁利。待到他們雙方斗得兩敗俱傷后,我大梁可遣一上將進逼西北王庭,再命一偏師入遼西遼東一線截斷鮮卑后路。而陛下可親率天兵入蜀,從白虎番手中奪回四川,成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功業!”只見皇帝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喃喃道:“好計,好計!”戴文忠忽然問道:“那些歸順朝廷割據武裝勢力怎么辦?戰勝后論功行賞,你有那么多官位嗎?”良介冷冷道:“文忠兄,你不是故意考校在下吧?這種事情還需要問嗎?”“怎么不用問?你給我解釋清楚!”良介冷冷道:“若是剩下的人少,不妨封幾個小官了事。若是人多,找個理由全殺掉就好,哪有那么麻煩?”戴文忠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國之重臣,當著萬乘之尊和同僚的面,毫不避諱的談著這樣陰損的手段,這朝廷還有救嗎?他立即對天子道:“陛下,臣戴文忠彈劾佐藤良介,此人妖言惑眾、屢出毒計,陷我主于不仁不義。臣請將其…”說剛到一半兒,他卻閉上了嘴。因為他發現皇帝對自己剛才的話壓根兒沒聽進去一個字。他的眼神沉醉在“建立不世之功”的景象里。戴文忠知道,這一陣又是自己輸了。他好像永遠斗不過這個扶桑人。而良介則是心平氣和。他論戰時咄咄逼人,結束后又顯得非常寬容,毫不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戴文忠從宮室出來,剛到正午,雖然太陽明晃晃的照著,他卻感到一陣寒冷。這時一個青衣小帽的雜役快步趕到他身邊,低聲問道:“敢問閣下可是戴相公?”戴文忠答道:“是我。你是…?”雜役道:“小的乃是明月公主的下人。我家主子請您過府一敘。”“這…”戴文忠一時愣了,不知道是該答應還是該拒絕。皇帝提起過想將明月公主李晗月許配給他,他也并無反對意見。畢竟明月公主知書達理,又是宗室,除了脾氣不太好也沒什么缺點。但有一次筵席間相見,兩人聊了幾句后,戴文忠便覺得駕馭不住這個女子。她身上有一股英氣,巾幗不讓須眉。須知有的宗室女子雖然蠻橫霸道,但畢竟是小女兒姿態,念叨的也不過是家長里短的升級版。但這位明月公主不同,她張口一句便是:“戴大人,我看了你元月里上的折子,為生民請命,可敬可佩。”戴文忠此人最喜歡沒事兒寫折子,以至于自己都記不清內容了。他仔細回想了片刻,終于記了起來:那是為安徽災民請求青黃不接之際的散利錢的。便說道:“蒙公主下看,那折子寫得…”話音未落,公主打斷道:“就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戴文忠一愣,公主繼續道:“若是按你說的那樣撥款,老百姓一分錢拿不到,只能肥了貪官的腰包。我在民間待過,知道他們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戴文忠驚奇的發現,說這話時公主雙眼望向遠方,臉上流露出深深的懷念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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