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王城之外原本的客舍,如今都衰敗了不少。
早先還有人模仿陰鄉的“大榭”,蓋了一些臨時性的屋舍,一是可以增加住房,二是可以增加營生。
但隨著人口被大量瓜分,很多城邑之間的交流都中斷了。
沒有交流,就沒有交換,沒有交換,就沒有市場。
王畿的農田產量,連續兩年都是減產,太叔卯主持河防的時候,就發現大量河道都被侵占,尤其是那些淺水河灣,因為淤泥富集,大戶往往都是把水稻直接往河里中。
田埂的邊緣,就是曾經的河道正中央。
一場大雨,田毀屋塌,姑蘇竟然沒有足夠的人手來組織抗洪,這是吳國立國以來,最恥辱的時刻。
賬面上的資源極其豐富,能夠利用的人手,卻不足五個城。
太叔卯沒有太好的辦法,先王留下來的,除了威嚴之外,還有一個個看都看不見的大坑、巨坑。
“公子,賈氏族人見過了大常侍。”
“噢?”
姬卯有點詫異,賈氏是被先王整過的,但賈氏并沒有背棄姬姓吳氏,吳氏現在的丁口數量,還是相當可觀,江北棠邑,也是為數不多對姬姓吳氏尊重的地區。
稅賦,從未短缺過,沙船會將稅賦運往姑蘇。
姑蘇現在的糧食供應,除了采購之外,就指望著王畿、棠邑、雷邑、江陰邑。
對于這一點,姬卯也是相當的尷尬,他對李解喜歡不起來,但也恨不起來。
自始至終,李解都沒有造先王的反,而且即便是現在,漢國在中煙跟諸侯爭霸,周天子接二連三地賜封李解,李解也不曾對吳國發動戰爭。
換位思考,太叔卯覺得他要是漢國之君,怎么都不可能讓吳國在江南繼續休養生息,這個后方大患,必須搞定。
不過,當想到漢國的實力之后,姬卯又覺得相當的無奈。
“常杰現在何處?”
“在王宮面見大王。”
“嗯。”
太叔卯有不好的預感,但想了想,姬虒還是個少年,就算有什么算計,也不至于太過分。
更何況,常杰此人不過是貪財而已,甚至都不貪圖權力,太叔卯能夠掌控姑蘇,為姬虒重新恢復王權,常杰的配合,也是重要原因。
在姬卯看來,如果有一天吳國重新復興,大常侍杰是有大功的。
只是,太叔卯并不知道此刻在王宮之中,吳王姬虒一臉震驚地看著常杰:“依卿所言,老太宰不曾亡故?”
“不曾。”
搖了搖頭,常杰雖然是閹人,可上嘴唇還是有濃密的胡須,他年紀還不算大,正值青年,此刻有一撮胡須,也讓人覺得成熟穩重許多。
“老太宰既然不曾亡故,為何從未現身吳國?”
“太宰行走江湖,奔波于衛鄭齊魯之間,又同陳蔡皆有故交,自是有更大圖謀。”
“圖謀?”
姬虒一愣,他現在對“圖謀”二字極為小心。
他畢竟是長大了,對叔叔姬卯執掌大權這件事情,內心是不滿的,所以他一直暗中收買著一些近衛。
而他這個行為,本身也是一種“圖謀”。
所以,當他聽到常杰這么一說,整個人都是坐得不舒服,微微地扭動了一下身體,年輕的吳王有點失神地隨口一問:“不知老太宰可愿回歸吳國,為寡人出謀劃策?”
“大王。”
常杰突然神色漠然,聲音很是低沉,略微匍匐的身體,也稍稍地抬了起來,“太宰往衛國,衛國亡;太宰往齊國,齊侯薨。太宰一直都在出謀劃策啊。”
“嗯?這如何是一直都在…”
突然,姬虒整個人都是精神了起來,雙目圓睜,不可思議的盯著常杰。
很明顯的一個道理,姬虒雖然年輕,可并不傻。
他知道,老太宰子起,原來早就有了選擇,只不過,他選擇的是李解。
同時,他也知道,一向為他忙前忙后的大常侍杰,竟然也是早就有了選擇,同樣也是選擇李解。
少年吳王有點惶恐,他害怕常杰謀害他。
看到了少年吳王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恐懼,常杰并沒有高興,反而雙手投地,再行一禮之后高聲說道:“大王勿驚。”
“大常侍,老、老太宰…老太宰究竟,究竟要同寡人說何事?”
“大王。”
常杰沒有抬頭,依然額頭抵著地面,“大王想一想,漢伯同大王,何人強,何人弱?”
“臣已聽聞,天子封漢伯為‘公’,漢公漢伯,乃天下諸侯之長。”
姬虒終于情緒有點崩潰,連忙喊道:“來人——”
姑蘇的王宮宿衛頓時入殿,一個個雙目圓睜,然后防備著趴在地上繼續說話的大常侍杰。
“大王。”
常杰不慌不忙,依然平靜地說道,“大王想一想,先王靈前守墓諸侯,是何人所獻?非先王所擒,便是漢伯所擄。今時王畿之外,只聞漢伯,不聞吳王。”
“放肆!”
“臣常杰豈敢放肆,大王可知漢軍北上泗水,受魯國所邀,欲同齊國一戰。大軍出行二十三萬,未戰,已令諸侯膽怯。今時漢軍入宋,如入無人之境。過沛縣、筑南宮、破商丘,不費吹灰之力。”
“住、住口!”
“大王!”
常杰猛然抬頭,“大王不欲保存性命耶!楚王得活,吳王不得活耶?!”
一言既出,姬虒頓時想起來,楚漢相爭之后,漢軍哪怕大勝,似乎也沒有殺死楚國那對孤兒寡母。
楚國現在茍延殘喘,依然保存了最后的體面。
年輕的吳王再度吞咽了口水,他并不傻,坐上王位之后,肯定是不甘心的。
甚至連自己的叔叔使用他的權柄,他也覺得不甘心,哪怕太叔卯所作所為,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可不甘心就是不甘心,自己的權力,怎么可以讓人使用?
權力重要,但也要有性命去用。
他在太叔卯面前謹小慎微,在大臣們面前認認真真,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機會,一個掀翻權臣的機會。
重新執掌權柄,重新復興吳國,這是他的使命。
他的父親姬寅,也應該是這樣的想的。
然而此刻,聽完了大常侍杰的一番話,姬虒也是非常的清楚,他的算計,他的謹小慎微,他的努力,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就是笑話。
哪怕是現在的姑蘇城,都離不開江陰邑的供應,離不開江北雷邑的供應。
江陰邑有稻米,雷邑有雜糧,這樣,才能養活他的王畿王田,還有上面活著的,愿意為大王盡忠的人。
“老、老太宰何在?”
年輕的吳王慌亂之中,還保持著一絲理智,旋即,他目光死死地盯著大常侍杰,“寡人要見老太宰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