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淡漠下來的名利心,是被時間所沖淡的。
七十六歲的姬美,淺飲糖渣酒的過程中,居然又再次浮現出了新的“雄心”。
口中老牙都沒幾顆了,常年在野結廬垂釣,心態也是悠哉悠哉。
但是聽了陳安的描述,姬美覺得自己還能做點什么。
最后一點酒喝完之后,上蔡大夫咂咂嘴,手掌撫摸著自己的禿頂,一雙老眼很努力地在微光下打量著叔子豐和旁邊的小菇涼。
“陳君,老朽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老君只管問。”
正在造飯的陳安,取了一支竹筒,里面居然有臘肉,摸出一把極為特殊的匕首,削了肉丁之后,火坑上的鍋中,很快就彌散出一股香味。
這些臘肉,在熏干之前,還用花椒等等調味料腌漬過,只有大隊長這個級別,才有資格配發。
“老朽年事已高,若是再行服事君侯之事,不知是否晚矣?”
“任何時候都不晚!”
陳安站起來,朗聲道,“‘義膽營’尚存時,有人對上將軍說年紀大了,刻苦學習不得。上將軍就說,活到老,學到老,任何時候開始學習,都不晚!”
言罷,陳安對上蔡大夫又大聲說道:“上將軍有說,有志者,事竟成!有云: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原本姬美也就是心靈悸動,略有所感,也沒想到陳大隊長會說什么話。
可是萬萬沒想到啊,這一番話說出來之后,前·上蔡大夫姬美,突然覺得自己七十六怎么了?
七十六還很年輕嘛。
離一百歲還有二十多年呢!
而“豐裕君”叔子豐,以及他身旁的小菇涼,已經徹底被震的目瞪口呆。
剛才那些話,有些直白粗暴,有些卻道理深刻。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小菇涼微微點頭,念叨著這句話,反復琢磨,“誠乃有志之言。”
“有志者,事竟成…有志者!事竟成!”
臉腫得跟豬頭一樣的中年帥大叔“豐裕君”,則是反復咀嚼著這句話。
一群蔡國貴族,突然覺得某個吳國野人,能夠有今天的成就,真的不是充話費送的啊。
在臨時的營地中,不僅僅有這些大貴族,還有一些在野士人,他們聽到陳安的話之后,也是相當的震驚。
原本對李解的想象,是充斥著魔幻主義色彩的,跟他們這些個公卿士族,那是完全不一個世界的人。
現在聽了陳大隊長的描述,竟然有一種恍惚感,那種錯愕,實在是難以描述。
吳國王命猛男江陰子,居然有了正面形象!
“哈哈哈哈哈哈…”
前·上蔡大夫拂須大笑,渾濁的眼神,也陡然變得有了精明,七十六歲的糟老頭子,內心最后一點點“雄心壯志”,居然被點燃了。
“待老朽拜見李子之時,陳君或為老朽同僚。”
“老君要給上將軍做事?”
“正是。”
“那老君快些寫幾封家書!”
陳安大喜,連忙摸出來一疊紙,“老君家宅可是在上蔡?幾封家書,寫給上蔡族人,讓他們借道他國,前往逼陽也好,前往白邑也罷,總能相聚。”
笑容逐漸凝固的糟老頭子頓時差點岔氣過去,江陰子的手下,都是這么直接,都是這么現實的嗎?
陳安見姬美猶豫,頓時不屑地嘲諷道:“老君七十有六,莫不是只想賺個臨老名聲?這等作態,豈能算作英雄?”
說著,陳安又道:“逼陽子豹,可謂識時務、知進退。逼陽小國,為列強環伺,不為宋滅,必為魯吞。今背靠大吳,又有上將軍為相國,得保社稷。然則逼陽子不為茍活,早就有心歸附大吳,彼時吳國之主,豈能怠慢舊時逼陽之君?可謂祭祀不絕,人丁依舊興旺。”
一番話說出來,陳安更是有點瞧不起這個上蔡大夫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老君既要燃燒殘軀,何不奮力一搏,舉族投效,以順天命!上將軍…受命于天!”
說實話,篝火堆周圍的蔡國貴族俘虜們,其實都挺瞧不起陳大隊長的。覺得這個粗鄙土鱉能有什么見識?
但林林總總的表現加起來,那種光怪陸離的錯愕感,有一次加深了他們的認知。
李解不簡單,很不簡單。
“受命于天——”
“閉嘴!”
陳安扭頭瞪了一眼怪叫失態的“豐裕君”叔子豐,叔子豐感覺這輩子遭受的心靈沖擊,都在吳人身上承受了。
當年的老妖怪勾陳,現在的大魔頭李解。
“舉族…”
說到這里的時候,姬美的禿頭上,竟然滲出了冷汗。
夏夜,蚊蟲很多,又很炎熱,心境亂了,也就更加覺得悶熱瘙癢。
蚊蟲的嗡嗡聲,蟬鳴蟲嘶,讓七十六歲的上蔡大夫更加心煩意亂。
他的確是點燃了“雄心壯志”,但沒有想過把整個家族都押上去。
李解的陌生,李解的瘋狂,終究會讓人望而卻步。
見糟老頭子天人交戰的模樣,陳大隊長也懶得理會他,反而到了飯鍋前聞了聞,然后開飯。
這些米飯,是搶來的。
他們自己的干糧,則是還沒有動用。
配合一些芋頭,馱馬也補了冷開水還有豆子,數百上千人的隊伍,在傍晚夕陽余暉中,補了一餐。
天未亮,隊伍就已經開始忙碌起來,沒有太過嘈雜的聲音,“豐裕君”叔子豐睡得不熟,前半夜太熱,怎么都睡不著。但周圍的營帳中,都是鼾聲大作。
叔子豐不得不佩服這些義士、義從,哪怕是幕天席地,都能睡著。
后半夜開始涼爽,叔子豐這才睡著,不過因為經歷了大變,也沒有睡多久,睡眼惺忪感覺天空微白的時候,從帳篷中便聽到了外邊的動靜。
掀開帳篷偷偷地觀察了一番,就看到義士、義從們一言不發地在那里打包捆扎。
那種一種很美的秩序,每個人都在默不作聲地忙著手頭的工作,有條不紊地打包收拾東西,甚至給馬匹刷毛補水,然后生火造飯。
就像是沒有聲音的一幅畫,軍紀肅然,軍容嚴整。
之前陳安放水淹了他的三處村邑,叔子豐只當這些“奸計”取巧,敵軍也是亂兵惡棍。
此刻入眼處,處處嚴整,處處肅穆,頓時讓叔子豐驚得長大了嘴巴。
如此軍紀,聽都沒聽說過,哪怕是新蔡“玄甲旅”,叔子豐也不是沒有見過,那也只是陣列肅殺,可謂戰陣強軍。
可叔子豐敢斷定,“玄甲旅”旅帥蔡英,絕對做不到在這樣安靜的情況下,完成大軍開拔之前的一應作業。
這根本不是一個級別上的較量。
忽地,叔子豐突然有點明白過來,為什么七十六歲的上蔡大夫,居然又重燃了“雄心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