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巳的死,直接讓吳晉會盟變得極為雞肋,晉國公子小雀遞交國書的對象,已經確定不是未來的吳王。
除非吳人真的野到讓死人去主持國政,那吳國大概是鬼神之國,晉國有這樣的盟友,實在是血賺啊。
血賺是不可能血賺的,這輩子都不可能血賺的…
姑蘇王宮宿衛可以拔劍一死了之,但哭暈在茅廁的公子小雀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了。
他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鬼地方是為什么?
是為了看煙波浩淼魚鳥情?是為了看赤地千里伏尸百萬?當然伏尸百萬沒有,浮尸倒是挺多的。淮上列國燒掉的尸體,沒有一萬,五千總有。
空氣中彌漫著尸體焚燒時候滋油的氣味,幾欲讓人嘔吐,已經減肥成功的公子小雀,開始了瘦身計劃。
公子小雀感覺自己會死在這個鬼地方,也別想什么晉王不晉王了,能活著回家,就是勝利啊。
“死士絕無可能是江陰子所派!”
“不錯!上將軍崛起于草莽之間,舊時‘沙野’窮困無比,野人如何豢養死士?再者,此類死士行刺之法,絕非吳越習性。”
“此間推斷,皆有道理,但終有破綻。唯有一事,主謀絕未料到,這…便是最大的破綻,足以證明上將軍同行刺一事無關。”
“噢?”
有人很是詫異,但此人說得的確有些道理。
萬一廝混草莽之間的時候,有過生死之交呢?
萬一當初李解在“白沙村”的時候,救過一個路過牛家村的高手呢?
“隗將軍言上將軍有一事,主謀不曾料到?”
“正是!”
弦國將軍隗矢環視四周,正色道:“諸位難道忘了?上將軍談吐用詞,豈會等同刺客所獻文字?”
“不錯!”
“正是如此!”
“隗將軍所言正是中的!”
神情肅穆的隗矢撫摸了一下一臉的絡腮胡子,目光也有些凝重,他知道,現在發生的事情,搞不好就是大動蕩。
他們這些個淮上小國,搞不好都會全部滅亡。
吳國的自爆,不是誰都可以承受得起的。
一想到吳國山頭分裂,每一家單獨拿出來,都是一方巨頭,這種感覺,就極為糟糕。
“諸君,尤為重要之處,便是上將軍并不識字啊。”
眾人一愣,旋即回憶起來在逼陽國時候的種種情況,貌似不管什么文書,李解都是到手之后,交給身旁的人念給他聽。
以前只覺得李解這是為了顯露威儀,現在看來,可能李解就是個文盲,他壓根不識字啊。
想到這里,這群淮上小國的貴族們,居然對李解更加的佩服!
一個文盲,居然兩次戰勝宋國,這是何等驚人的事情!
隗矢開了頭之后,列國貴族也紛紛發表了看法,發現李解不識字的,并非只有隗矢一人。
于是乎,一眾小國精英得出了一個判斷,行刺客之事的這個主謀,恐怕只是聽說過李解,但是,絕對沒有見過李解。
這個人,絕對不是江淮人士,不會是楚越之人。
略作推斷之后,這些淮上小國的貴族們,頓時臉色極為難看,有人布局,有人在算計。
而且竟然把兩個超級大國都算了進去,現在吳晉會盟的含金量,已經低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
甚至晉國內部,對于公子小雀的這一趟南方旅程,只會當成笑話。
如果不是笑話,反對者們也會把它變成笑話!
這是上天給的機會啊。
心頭陰云密布的人,絕非只有公子小雀一人,淮上列國的將軍和大夫們,也很清楚,淮上列國,搞不好接下來就是完蛋。
吳國自爆之后,總是需要發泄渠道,或許在自爆之前,就要迎接勾陳這個老妖怪的憤怒。
吳王之怒,是這個天下最激烈的怒火!
“會是宋人?”
“不會!”
有人立刻反駁,“宋國‘大相’戴子舉,乃是品德高潔之人,豈能以死士而怒吳王?倘若戴子豢養死士,焉能成為宋國‘勁草’?”
“也是。”
一提到戴舉,列國精英都是眼神中流露出了敬佩之情。
沒辦法,戴舉的一系列操作,簡直就是忠臣的典范,這世上大概沒有比他更好的臣子了,簡直是完美啊。
子橐蜚這個昏君,當真是時運滔天,遇上了這么一個好臣子。
“鄭人?”
“鄭人豈敢?”
“鄭人有因。”
“何因?”
“鄭人攻許,蔡國亦攻許,如今‘義軍’攻蔡,下一步,豈非攻鄭?”
雖然攻打鄭國絕對是癡心妄想,但這個事情,邏輯上沒問題。
“義軍”的口號就是這樣嘛,鄭國萬一當真了?那就先搞一把李解,讓李解倒大霉。
怎么倒大霉呢,假扮李解的人,去行刺公子巳,這可是吳國未來的大王。
有理由,有行動力,也有足夠強的資源,看上去鄭國是有戲的。
“刺公子巳,等同破壞吳晉會盟。晉國豈能饒恕鄭人?”
“也是啊…”
這番論證,也都是各抒己見,但眾人都有一個判斷,那就是,這次事情有點大條。他們自己老家,搞不好也會完蛋。
“諸君,時下吳王尚未知曉此時,然則兩日后,姑蘇必然震蕩!再者,我等逗留徐城,已經許久,淮上有何變局,孰人知曉?倘使蔡人先行出兵…”
不說還好,說了之后,一個個臉色更加難看了。
只是難看有難看的好,吳人看到之后,只當他們是為公子巳哭喪,說明他們對吳國相當的尊敬,吳人也不至于發飆。
“撤吧,此地…不可久留啊。”
“天意如此,舊時徐國稱王,乃國滅絕祀,如今吳晉會盟…”
“噤聲!”
這時候說風涼話也沒有意思,兩天后,姑蘇肯定會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到時候再想要走,只怕是走不掉了。
即便是現在,淮上列國要走,也是因為他們足夠弱小,然后理由比較充分,畢竟很有可能蔡國已經在他們國家肆虐。
說不定回家之后,自己國家已經滅亡。
淮上列國略作準備,雖然兵馬疲敝,士卒也死了小一半,尸體焚燒之后,骨灰用罐子和毛竹筒盛裝,這才塞到船上,然后帶回老家。
把尸體帶回去,這么熱的天,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淮上列國前腳剛走,淮縣王師就進駐徐城,氣氛相當肅殺,讓晉國的部隊都感覺到了緊張。
甚至晉國的高層,已經打算放棄這塊土地,直接用別的利益跟吳國交換。
這鬼地方,太邪門了,以前還覺得這塊好地怎么就徐國滅亡了呢?
現在看來,肯定是老天爺不賞臉啊。
姑蘇,為太子禮儀準備的一切都好了,現在就差一個太子,走一走過場,一個新篇章,吳國的新篇章,就要開始書寫。
然而此刻,勾陳雙目淡然地看著遠方,他前所未有的平靜,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底下,匍匐著數百官員,剛剛假“大常侍”的常杰,臉色慘白,同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空氣中甚至有淡淡的尿騷味傳出來,很快,就有一個縣邑大夫因為君前失儀被拖出去處死。
血淋淋的人頭被宿衛端上來給勾陳過目之后,這才重新端下去。
“是寡人…小覷天下英雄。”
聲音很平靜,但卻極端地淡漠,仿佛一點感情都沒有。
“是哪位英雄,竟有如此膽魄,膽敢以吳國為棋子,以寡人為棋子?”
像是在問誰,又像是在問自己,勾陳的神情稍稍地有了波動。
“眾卿…何以教我?”
勾陳雖然蒼老,但他氣度超絕,一只手支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向前傾,狼視鷹顧,極為犀利。
“或…或…或為江陰李解?”
稍微有點資格的虞氏太倉令虞南,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地抬頭說了一句。
“君前臣名,此乃禮。虞南無禮,斬!”
“不不不…不不不…大王饒命!大王饒命!臣有罪!臣虞南有罪!臣…啊!啊!啊!不、不…”
太倉令虞南像是一條掙扎的老狗,被虎背熊腰的宮中宿衛直接拖了出去,不多時,外面傳來一陣慘叫聲,片刻,又是一顆新鮮的頭顱,被宿衛用托盤端著,血淋淋地呈現在了勾陳的面前。
看著虞南的人頭,勾陳厭棄地揮揮手,宿衛端著虞南的人頭退了下去。
“召公子丑前來!”
許久之后,有些疲憊的勾陳,如是說道。
此言一出,在邊緣匍匐著的一些老臣,頓時身軀發抖,眼神中流露出了狂喜。
宮外,熱鬧還在繼續著,人們都在等著,等著太子的冊立,從今天開始,吳國就要發生改變,國人都相信,這是一種好的變化。
幽禁公子丑的地方,同樣能夠聽到這種歡聲笑語,公子丑淡然一笑,很是平靜地面對這一切。
抬頭看著天空,陽光很刺眼,但是天氣很好。
堂屋正對著大門,公子丑面帶微笑,案幾前,是今天的食物,他小小地賄賂了一下奴婢,用一塊玉。
食物并不復雜,一條魚,一只雞,還有一些莼菜,一碗菰米飯,還有些許咸菜。
拿起筷子,緩緩地戳開那條魚,魚肚子上的肉一點點剃下來,仿佛這是公子丑最喜愛的美味。
吳人的確愛吃魚,哪怕是貴族,也是如此。
人到中年的公子丑,就這樣慢條斯理地將魚肉剃下,然后他將筷子放下,很正式地橫著將筷子放置好。
然后伸出手,拿起了一把細長的短刺。
短刺藏在了魚腹中,不容易察覺。
拿起短刺,用絹布將短刺上的汁水擦干凈,然后閉目眼神,深吸一口氣,解開了外衣。
露出了精赤的上身,即便是人到中年,公子丑同樣身材健碩,不輸給已經去世的弟弟公子寅。
哐當!哐當!
大門響了。
“呵…”
面帶微笑,公子丑緩緩地將短刺,扎入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