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雖然能理解太子中興大唐的抱負,一心想收回河西走廊和安西,畢竟是年輕人,有雄心壯志是應該的。
但理解歸理解,李泌態度依舊很堅決,也很鮮明,在河北和中原的藩鎮割據問題未解決之前,要盡量維持西部穩定,就算安西軍再悲壯也不能改變國策,否則西部不穩,會嚴重分散朝廷解決東部問題的精力,兩線作戰,最終會讓大唐財政陷于崩潰。
李泌告退走了,臨走前還困惑不解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詩句,圣上怎么會知道這兩句詩,不過他沒有多問,估計是左拾遺上報的民情。
李適心中喜憂參半,喜是財力問題可以得到緩解了,如果巴蜀的錢糧運抵長安,他還是決定用錢來獎勵將士,而不用土地,用土地雖然好,但自己的旨意已經下達,再出爾反爾會影響天子的信譽,可以讓政事堂正式推行獎勵軍功的規則后再執行。
而憂是朝廷態度堅決,反對收復河西走廊,即使出現機會,朝廷也不愿意去抓住它,在這件事上,李適感到異常孤立。
這時,宦官霍仙鳴送來一批奏折,他官任樞密使,這個職務主要是將天子的意圖傳達給門下中書,主要起到溝通天子和宰相門之間的一座橋梁。
唐朝的圣旨兩種,一種是由中書省草擬,用白麻紙,叫做白詔,比如三品以下官員任命、地方開倉放糧、修建城池等等,都是相權范圍,政事堂擬旨后,天子只有批準的權力,卻沒有否決權,而反駁權在門下侍中手上。
天子只能對一些重大的軍國政務做出決定,而且還不能獨斷專橫,必須要經過早朝的充分討論,君臣達成共識后才能頒旨,實際上君權受到了大大的限制。
唐玄宗李隆基在執政后期創立了集賢殿大學士,他直接讓大學士草擬旨意,這種圣旨是由黃麻紙書寫,叫做黃詔,實際上是從相國手中奪回了一部分擬旨權。
經過數十年的磨合和妥協,白詔和黃詔漸漸有了明確的分工,黃詔不涉及具體政務,只在重要任命、冊封、大赦以及重大軍國事務上發表詔書,而白詔也必須要先讓天子過目后再正式擬旨,這中間的聯系人就是樞密使,天子看完奏折后,讓樞密使去傳達自己的意見,然后政事堂在正式擬旨時就會考慮天子的意見。
如果天子勤政,樞密使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溝通橋梁,可如果天子怠政或者自身被宦官控制,樞密使表達就不是天子的意見了,而是他們自己的意見,這就是晚唐宦官掌權的制度根源。
直到五代后才徹底廢除了由宦官擔任樞密的慣例,該由文官擔任,到了宋朝,樞密使又漸漸由武將擔任,而且職權范圍也偏向軍隊。
霍仙鳴見天子久久凝視著兩句詩,便柔聲道“雖然相國和朝官們一致反對收復河西,但據卑奴所知,天下百姓和三軍將士都強烈要求收復河西走廊和安西。”
“天下百姓和三軍將士?”
李適苦笑一聲,大唐可不是靠他們來治理,他們支持有什么用?
霍仙鳴實在太了解李適的心思,他想收復河西,但又沒有魄力和大臣叫板,更沒有勇氣直接下旨,想認命可又不甘心,所以在這件事上患得患失,一直舉棋不定。
“其實陛下可以給郭宋一定的用兵自主權,理由就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等生米做成熟飯,大臣們也無從指責陛下,他們只能把矛頭對準郭宋,讓郭宋去承擔這個后果。”
李適連連點頭,這個辦法不錯,讓郭宋自己決定是否收復河西,河西那么遙遠,自己一句不知情就能推卻了。
“那軍隊的補給怎么辦?”李適又想到這個重要問題。
“陛下,郭宋不是在快報中說他繳獲了大量牛羊嗎?我看朝廷似乎也無人關心,這些戰利品不就是他的補給嗎?給他三萬軍隊,朝廷只管軍俸,其余補給自己解決,相國們不就最詬病這個嗎?
一旦他自己解決了后勤補給,相國們也無從指責了,至于吐蕃也好,回紇也好,他自己惹出的麻煩自己去解決,說不定引發回紇和吐蕃為了爭奪安西而爆發戰爭,大唐的隴右和河東反而安全了。”
霍仙鳴的話句句說到李適心坎上,雖然給郭宋自主權太大,未必是好事,但只要能收復河西走廊,奪回安西,李適倒也能夠容忍。
李適負手走了幾步道“你說朕索性封他為河西節度使,如何?”
“陛下,這是必須的,他若不是河西節度使,奪取了肅州后,又怎么向北方進發?”
李適緩緩點頭,節度使之事可以等一等,找個契機再說。
正所謂幾家歡樂幾家愁,朝野都在慶賀甘州軍大勝之時,朱泚卻陷入了人生的低潮,連接兩道旨意徹底斷絕了他重回隴右的希望。
先是朝廷下令,免去王連恩代州都督之職,緊接著,天子頒布旨意,免去朱泚的隴右節度使之職,到了晚上,朱泚又接到天子旨意,改任他為涇原節度使,這讓朱泚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感慨,他就想伏地大哭一場。
入夜,元魯匆匆來到朱泚的府邸,朱泚的府邸也是天子賞賜,位于光祿坊,占地四十畝,是原來權宦李輔國的府宅。
朱泚心中也有很多疑問,便親自把元魯迎到貴客堂。
“大將軍,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泚按耐不住心中的驚疑道“明明已經免了我的隴右節度使之職,為什么又要任命我為涇源節度使?”
“朱兄不高興嗎?”元魯笑瞇瞇道。
“我當然很高興,這等于解除了我的軟禁,只是我不太明白?”
“這就是天子的平衡之術,獨孤家族影響了政事堂,使政事堂通過了免去王連恩的決議,又通過了罷免你隴右節度使的決議,但獨孤家族卻忘記了,事情不能做得太絕,他們的全面獲勝反而讓天子感覺關隴貴族失去了平衡,所以對元氏也要稍微扶一下,這就有了你的涇源節度使之職。”
朱泚這才如夢方醒,他連忙躬身行禮,“說起來,還是要感謝元家對我的提攜!”
元魯笑著擺擺手,“我們是同船之人,何謝之有?既然天子已經頒旨,朱兄還是盡快去上任。”
“我知道,我明天就去兵部和吏部辦手續,如果順利,我打算后天一早就出發去雍縣上任。”
這時,侍女給他們送來了茶,朱泚喝了口茶又問道“張鎰是什么背景,天子怎么會讓他出任隴右節度使?”
“張鎰是顏真卿退仕后,由崔佑甫推薦來接替顏真卿的新相國,但楊炎很不喜歡張鎰,他便向天子推薦張鎰來出任隴右節度使。”
“原來這個張鎰是崔佑甫的人!”
“不是!”
元魯搖搖頭笑道“張鎰是竇家的女婿,天子任命他為隴右節度使,實際上是提升竇家的地位,你看見沒有,天子玩的平衡之術越來越嫻熟了。”
朱泚默默點頭,又問道“那郭宋那邊呢,朝廷到底要不要收復河西走廊?我聽說朝廷并不想收復河西走廊,是這樣嗎?”
“當然不想!”
元魯冷笑一聲道“朝廷只是想保住甘州養馬之地,壓根就不想西擴,拿下河西走廊怎么辦?朝廷哪有財力去填那個窟窿,還以為現在是開元盛世?我算是看透了,大唐能維持下去就不錯,還想談中興,純粹是癡人說夢!”
朱泚心中著實遺憾,奪回河西走廊這么好的機會,朝廷卻放棄了,簡直令人扼腕嘆息!
“算了,我不去想這種事情,元家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我?”
元魯取出一張名單遞給朱泚,“這是八名校尉,都是元氏家將,希望朱兄能把他們提拔為郎將。”
關隴貴族在軍中的影響力就是這么來的,軍中大量的中層將領都是各家關隴貴族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