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初夏。
首輔宰相右仆射兼門下侍郎張商英,告病還鄉,皇帝三次下旨挽留,張相去意堅定。
汴梁城郊,車馬駢闐,青衣小帽的小廝猬集在各處,路邊的涼亭內個個身穿紫金官服,儼然大朝會一般。
楊霖捧杯道“前番在此送蔡相歸鄉,恍若昨日,不曾想今日又要送張相離京。張相與我相扶至今,今日功成身退,楊霖惟愿張相兒孫繞膝,安享天倫。”
張商英滿臉笑意,他可不是蔡京,自己做了宰相近三年了,早在蔡京做首輔的時候,自己就是左相。如今江山代有才人出,再賴在位置上,怕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本官老朽,朝中正事卻不可荒疏,諸公俱是部堂掌印,權掌樞要,國朝百姓安居,堯天舜日還要仰仗諸位,萬萬不可輕忽。”
在場眾人紛紛自謙,楊霖趁勢一揮手,隨他而來的楊三拿著一個畫卷過來。
“今日張相功成身退,區區畫卷,聊表心意,還望哂納。”
張商英展開畫軸,不由得驚道“這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文淵,這此禮太重了。”
他嘴上說著禮太重,手里卻緊緊握住,這幅畫是王希孟一生唯一一副傳世畫作。
王希孟一生堪為傳奇,他十多歲入宮中“畫學”為生徒,初未甚工,剛剛繼位的趙佶時系圖畫院學生,后召入禁中文書庫,曾奉事趙佶左右。
皇帝趙佶慧眼獨具,認為“其性可教”,于是親授其法,經趙佶親授指點筆墨技法,藝精進,畫遂超越矩度;政和三年四月,王希孟用了半年時間終于繪成名垂千古之鴻篇杰作《千里江山圖》卷,時年僅十八歲。
從此之后,再不動筆,也沒有半副畫卷傳出。前幾年傳來消息,王希孟英年早逝,二十多歲就與世長辭,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
此畫用筆敷彩精細,輕重濃淡生動活脫,燦爛艷灼,美不勝收,千里江山秀麗多姿,雄偉壯觀。
被大行家趙佶欽點為“一點一畫均無敗筆”,被趙佶賞賜給了蔡京,又被楊霖用重金購買到手。上面還有蔡京的題字,蔡京的字,在這個時候,也是聞名天下士林賓服的墨寶。
張商英沒有想到,楊霖竟然這么大方,樂得臉上的褶子都舒展了不少。
“賞玩之物罷了,張相這幾年著實辛苦了。”
張商英作為楊霖一黨中官職最高的,甚至一直比楊霖還高,這些年不知道替自己擋了多少的風風雨雨。而且楊霖也借機發出一個信號,本少宰永遠不會虧待自己人。
張商英卷起畫卷,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交給身后的孫子。然后在家人的攙扶下,登車離去,與眾人揮手告別。
宰相辭官,這個位置就空了出來,按正說如日中天的楊霖該當此位,但是他年紀還是有些輕。
一直以來,楊霖也沒有表態,眾人的態度就曖昧起來。
因為楊霖宮變,一舉奪去開封府中樞大權之后,大力啟用新人為官,拔擢年輕有為的官員,因此朝中很少有資歷威望已經混夠了,可以當宰相的人了。
學士承旨的位置也一直空著,宰相的位子花落誰家,還得看眼前的年輕人的安排。
感受到眾人的目光,楊霖呵呵一笑,道“時辰不早了,諸位都各自回府吧。”
楊霖在馬車內,眉頭微微蹙起,這個宰相的位置太燙了。自己弱冠之年,若是貿然去做宰相,總覺有些不甚合適。將來領兵之人,豈不是人人都有了這個想法,不能開這個先例啊。
反正是大權在握,不一定非要早早登上高位,還是繼續門頭發育為好。
這個宰相,就得選一個聽話的就行,張商英雖然和自己是一黨,但是政見上多有分歧。
他是宰相,自己也不能太過強勢,很多小的決策,實際上跟自己的意見是背道而馳的。這次張商英辭相,可能也是因為自己在幾個大事上的堅持,讓這個大儒有些抵觸。
昭德坊內院,錦兒舀起一勺桂圓蓮子羹,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喂給坐在一旁的楊天燕。蘇凝香在給自己生這個寶貝女兒的時候,自己剛剛在幽燕取得大捷,順手給取了這個名字。按理說這一代是天字輩,但是女孩兒不用,不過既然有了楊天愛,楊霖干脆就全都帶輩好了。
張開嘴將蓮子羹吃下,楊天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后面,眨也不眨。錦兒回頭一看,竟然是自家少爺在沖著女兒做鬼臉。小丫頭不由得失笑“少爺哪有做父親的樣子。”
楊霖走過去抱起女兒,問道“蕓娘呢?”
錦兒朝后努了努嘴,道“在房里呢,說是有些頭暈,剛剛睡下。”
“這半晌不乏的,小淫那算了,讓情情到小院找我。”顧及到女兒在身邊,楊霖趕緊收聲,愛憐地摸了摸她的發髻。
楊天燕剛剛學說話的年紀,到了這個時候卻是惜字如金,任憑一群丫鬟姨娘怎么逗弄,都不肯輕易說話。
這個時候趴在楊霖的懷里,抬眼望著他,突然張嘴道“爹爹。”
這一聲可不得了,把當朝少宰樂得眉開眼笑,連連答應,把女兒舉得老高,逗得她咯咯笑。還炫耀似地問道“錦兒,你聽到了嗎?”
眼看著少爺的模樣,錦兒心里有些酸,在接過孩子的時候,小手輕輕碰了碰自家少爺,臉色暈紅。
楊霖是個什么人,馬上就心領神會,心中暗道自小玩到大的丫鬟,可不能冷落了人家,今夜就要去吃青梅騎竹馬 楊霖口中的小院,是一處僻靜的小庭軒,這里面只有幾株花草,時常有人清掃,不過等閑無人來住。
邁步進來,推開木屋房門,入眼是一面巨大的紙板,上面寫滿了人名。很快,響起一陣腳步聲,秦情情來了之后,她知道楊霖的習慣也不答話,直接去書案上磨墨。
楊霖找到張商英,一伸手就有一桿筆,在張商英的后面寫上致仕歸鄉,將他的名字輕輕劃去。
誰來當宰相呢?楊霖細細地從頭往下看,突然在一個人名前停住了目光。
白時中,進士出身,累官為吏部侍郎,出使契丹立功,升為吏部尚書。
出使契丹的三個人,高柄、秦檜、白時中。這三個都是大宋的國寶級大臣,一個比一個會來事,將耶律延禧和契丹的紈绔子弟哄得稱兄道弟,恨不得永遠留在身邊使勁在本來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契丹身上潑油加柴,禍害到現在這個地步。
白時中的名字后面,除了這些履歷之外,就是寥寥幾個字有文才,無擔當,十分聽話。
這簡直就是最佳人選啊,他具備了當這屆宰相的所有必須品質,可以說再合適不過了。
歷史上,蔡京也看重了這一點,在罷相之后就把他抬了上來。白時中在后世被定性為奸臣,說實話有點冤,他當宰相就是完全按照蔡京方針來。
在漢朝曹參這么干過,留下了蕭規曹隨的佳話,到了他這里就沒這個運氣了。說到底還是吃了蔡京的虧,但是蔡京真的宰相政令真的不值得他蔡規白隨么?蔡京的新政,實際上非常成功,沒什么不能用的。
楊霖越想越覺得合適,這個白時中當時只是一個侍郎,是自己抬了他一手。
那場政變之后,也是第一時間就來到自己府上拜訪,十分的識趣聽話。用他來當這幾年的宰相,和自己親自上實際上沒有差別,還可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他輕輕拍手,臉上有些喜色,秦情情這才敢說話“大郎,還要墨么?”
楊霖點了點頭,往太師椅上一坐,笑道“你以我的口吻,寫一封信,派人送到吏部尚書白時中的府上。然后吩咐下去,準備一桌酒菜,請高柄、秦檜前來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