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站在翻滾浩蕩的馬鳴河畔,向西南望過去,已能看到百里外的野老山輪廓。
西域異種的踏火神牛悠閑的在灘涂上啃著剛出芽的嫩草,駿馬追風在不遠處看著,神態倨傲,似有不屑與之為伍之意。
王富貴燃起一團篝火,四個人圍在周圍。
數日前陳醉大顯神威一個人滅了三千白熊魔兵,而后便繼續上路趕回煉鋒城。
出發后孟立熊先放了一只傳書靈禽回煉鋒城。等了五天也沒等到回信。出乎意料的是,攬月樓總堂聽風司一直沒動靜,反而是洞香春在煉鋒城的諜子倒是給玉章京傳來一條消息。
四城主葉鯤鵬在城中發現宜州費玉章和慕容楚孝與九戎之首密會,請洞香春幫忙傳遞了這個消息。
孟立熊負責燒烤野味,一只肥碩的地羊已經被他炮制的色香味俱全。先畢恭畢敬撕下一條腿遞到陳醉眼前。
“行,有了這手藝,將來咱爺們兒有混不下去的一天,就在煉鋒城里弄個飯莊子。”陳醉品嘗了一口,酥皮香脆,嫩滑可口,咀嚼幾下頓感滿口生香,滿意的點點頭,又道:“你還差個媳婦,師父有倆了,回頭給你也找一個。”
“師父,我定親了。”孟立熊的目光投向南方,眸中似多了幾許柔情。但隨即又被堅毅果決取代。
陳醉詫異道:“你定親了?為師怎么不知道?哪家的姑娘?我見過嗎?”
“一起加入護城軍時認識了,然后就定下的親事。”孟立熊道:“她叫巫丹,是部落里個子最大,身體最健壯的姑娘,因為護城軍不招女兵才沒能加入,等這次炎都的任務結束了,我們就成親。”
陳醉眨巴眨巴眼睛,仔細回想了一下。在煉鋒城的時候經常光顧山戎部的寨子,那點人丁差不多都見過了。依稀好像記得有個高高大大的野丫頭,好像還曾試圖報名參加護城軍來著。
“巫姓是山戎部最大的姓,你小子該不是把你們九戎族長的閨女娶了吧?”
孟立熊面皮微紅,點點頭,道:“她阿爸就是巫日夔。”
“你小子可以啊。”陳醉對著玉章京哈哈一笑,道:“收個徒弟,一不小心還把山戎九部的駙馬爺收進門了。”
山戎九部,由大薩滿家族孟氏發起,孟立虎是九部聯軍的統帥卻并非九部之王。山戎九部當中以巫氏人丁最多,而且是山戎始祖的嫡傳后裔。族長巫日夔被公推為九部聯盟的酋長。
陳醉創立煉鋒城,招募護城軍,收集野老山物產,都是與山戎九部在合作。名義上,巫日夔這個山戎九部的總酋長算是煉鋒城最重要的合作伙伴。
實際上,山戎九部內部一直存在兩個聲音。年輕一代以孟家兄弟為首,對陳醉滿心崇拜敬仰,早把陳醉看作是山戎部的主人,在他們心中陳醉的地位可謂是神圣不可侵犯。
而年長的中生代山戎部人則認為,與煉鋒城和陳醉之間是平等互利的合作關系,談不到誰是誰的主子。他們可以信任陳醉,但是卻沒辦法接受北趙和南陳或西戎汗國。
孟立熊神態鄭重道:“山戎九部共奉師父為主,巫日夔也不例外。”
陳醉笑道:“不用這么嚴肅,隨便聊天,想到哪里便聊到哪里。”
王富貴道:“在這件事上,衛公您當然可以隨便聊,阿熊兄弟卻不能隨便聽,更不要說隨便聊,這是他的原則底線。”
陳醉收了笑容,道:“師父明白你們的心思。”
孟立熊抱著柴火一個勁兒的往火里頭添,顯然是擔心陳醉的身體受不了大漠之夜的苦寒。
“熊孩子,怎么不說話了?”
“不想說!”孟立熊把篝火弄的更旺,暗夜中的大漠,這團火光照的老遠,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道:“不管是誰,敢跟宜州做生意,我回去就撕了他!”
陳醉笑瞇瞇道:“傻小子,師父還指著把山戎部發展壯大到千萬規模的族群呢,你把人都給撕了,我拿什么把山戎部發展壯大?”
“消息發出去五天了,先回來的卻是朱大哥手下的傳書靈禽。”孟立熊面色沉毅,神情冷峻:“以煉鋒城內聽風司的效率絕不可能出現這種失誤。”
“也許是有什么事耽擱了?”陳醉道:“你別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山戎九部的人丁和野老山里的工廠作坊是煉鋒城存在的根基,如果真有什么變故,處理起來也需謹慎保守為主,懂嗎?”
王富貴道:“洞香春在煉鋒城的力量有限,能偵查到的情況極少,也許情報有誤也說不定?”
“鯤鵬大哥不可能認錯人,他與費玉章和慕容楚孝同為江湖四大公子,絕不會認錯。”孟立熊十分篤定的分析道:“他不用聽風司傳遞消息,卻寧愿選擇信任洞香春的人,說明城中情況已經很復雜,能造成這種局面的只有一直負責傳書靈禽訓練工作的巫族。”
玉章京一直沉默著,忽然說了一句跟當下話題無關的:“貝奧武夫兇多吉少了。”
王富貴和孟立熊都不明就里一臉莫名其妙。
陳醉則點點頭,道:“白熊魔兵一戰皆沒,道爾頓實力銳減,他本是來摘桃子的,自然早就把貝奧武夫這個平民出身的統帥看作了眼中釘,之前有白熊魔兵作為倚仗,他底氣十足還可以從容布置,利用一下貝奧武夫的軍事才能,在失去了最強大的依靠后只會更容不下貝奧武夫。”
“道爾頓私自派出白熊魔兵集團,造成了這么大損失,肯定會把失利的罪過安到他頭上。”朱建華道:“貝奧武夫的家眷親族都在西羅剎,他就算得到了衛公提醒,也沒膽子造道爾頓的反。”
“如果貝奧武夫被道爾頓整下去,甚至是被弄死,羅剎大軍內部必然要亂上一陣子。”陳醉道:“葉斬是不會錯過這樣的反攻倒算良機的。”
“羅剎魔族雖然單兵戰力強大,但戰術素養不高,天性野蠻散漫,全仗著貝奧武夫軍紀嚴明才形成了強大戰斗力,如果失去了貝奧武夫這個軍事天才的領導,這支隊伍就沒什么可怕的了。”玉章京道。
“葉斬若是率部擊敗了羅剎大軍,在北路軍中必然聲威大振,以他的治軍能力,相信很快就能把這支隊伍抓在手里。”陳醉道:“葉還空遇刺生死不知,北軍最核心的天武騎軍也被張泥牛帶去西邊了,火教崛起已成定局。”
“葉南冥在西路軍,葉斬控制了北路大軍,即便是趙俸炆竊據神器登上大寶,也得看葉氏父子的臉色做人。”玉章京道:“衛公以為火教會如何對待陛下的問題?”
“寧帝一天與我在一起,就輪不到火教來挾天子令諸侯。”陳醉道:“葉斬和衛夫人都是頂尖智者,早就看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選擇跟天地堂合作,不過葉大將軍還是要臉的,還不至于現在就旗幟鮮明的反對陛下,我估計他們會待價而沽,看看趙俸炆和我們誰能給的好處更大。”
“趙俸炆炮制了一場禪讓鬧劇,坐到了那個位置上,不管天下人如何說,總歸是當了皇帝。”玉章京道:“葉大將軍和剛入斬經堂的衛夫人也沒怎么反對,這可不是什么好現象,畢竟西路大軍與煉鋒城太近了,衛公不得不防。”他話里有話,并沒有全說出來。
“防誰?”陳醉聽出他話中所指,反問道:“防司文曉和葉鯤鵬嗎?還是防你那位結拜兄弟?”
玉章京聽出陳醉語氣中的不快,依然堅持立場說道:“現在無妨不代表以后沒事,如果葉斬擊敗羅剎大軍,控制了四十萬北軍,衛公還是應該有些準備才是。”
他擔任洞香春頭領多年,接觸的陰謀與背叛太多了,很難對人產生絕對信任的感情。
陳醉笑容斂起,鄭重道:“朱兄快人直語可惜用錯了地方,煉鋒城不是大趙朝堂,也非武威王的鐵馬銀安殿,我們這些人是靠著情懷和信念湊到一起的,我能容得下葉家二公子,火教圣子,儒門矩子不是因為我陳醉胸襟有多寬闊,而是因為他們也包括你這個洞香春大頭領,你們每一個都非蠅營狗茍利欲熏心之輩。”
“衛公知遇之恩朱某銘感肺腑,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朱兄不必說下去了。”陳醉擺斷,道:“我與費解結交是因為他的胸襟裝著炎龍天下,我當然知道他身為火教圣子身上肩負著振興火教的使命,我信任司文曉,則是因為他身上的書生意氣和天下為公的情懷,但我也很清楚他背后的司氏是怎樣的門閥世家,葉鯤鵬是葉斬的兒子,但也是我在戰場上肝膽相照的兄弟。”
“煉鋒城是因為理想和信念建起來的平等之地,沒有什么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威。”陳醉續道:“我陳醉就是搭了座臺子給你們這些理想主義者登臺表演的機會,然后靜靜看著你們表演,所以我不會去搞什么帝王心術,更懶得去提防這個那個有什么野心,我就只怕你們沒本事折騰,演不出一場好戲來。”
“君無殺虎心,虎有傷人意。”朱建華道:“無論如何,朱某以為煉鋒城應有一套防患于未然的機制。”
“你怎么知道沒有?”陳醉翻眼看了他一眼,道:“這一路走來,朱兄以為陳某是什么樣的人?”
朱建華垂首沉思了一會兒,道:“不知內情者以為衛公是挾天子令諸侯的大梟雄,知道內情的會覺著衛公就是一個情義千鈞重的癡情漢子,而朱某看來,衛公卻好像這天地棋局外的一個旁觀者,權謀眼界都深不可測,有時候妙手指點便讓這天下風云變幻,您雖不參與棋局卻比弈棋人對棋局的影響更大。”
“雖然有點過譽了,但大致是這個意思。”若論皮厚心黑,小醉哥敢稱當世不做第二人想,又道:“原本我只想在柳江之畔做個半俠半商隱于江湖的小人物,奈何命運驅使,陰差陽錯遇到了寧帝陛下這個局中人,我雖無心入局,卻不得不與局中諸位豪杰紋枰論道。”
“朱某懂了。”朱建華道:“衛公以旁觀者清的視角看待天下紛爭亂局,自然識人見事更清楚明白些,而且您不在局中,無所謂成功勝利,自然也就無所謂失敗。”
“建立完善的內部監察制度還是必要的。”陳醉道:“這一點我早就指點費解去做了,但這么做并不是為了維護我個人的權威和團隊的忠誠度,而是為了維護法度的權威和公平的信仰,我希望你能明白的是,我們是一個團隊,你們不是為我或者寧帝陛下在打天下,而是在為這炎龍天下和你們自己的理想信仰在奮斗。”
“衛公今日之言,可謂振聾發聵,朱某銘感肺腑,深感慚愧!”
“這番話也不只是對你說的。”陳醉瞥一眼孟立熊,又道:“師徒如父子,你尊我敬我服侍我都是應當的,我受之無愧,但如果你要為了我去殺害自己的老丈人和一大批族人,那你趁早給老子滾的遠遠的。”
孟立熊聞言頓時大為惶恐,跪在陳醉面前,道:“弟子錯了,不管如何,師父您不能趕我離開您。”
“知錯能改就行了。”
陳醉示意他起來,又道:“山戎九部當中以巫族人數最多,孟族雖然最少,但天賦勇武者卻是最多的,你們結盟多年,同氣連枝相互扶持,巫族的出產最豐,人丁最旺,尤其女孩子嫁與別族的最多,而孟族生存能力強大,幾乎每一個成年男子都能獨立捕殺三階兇獸,然而你們的族群規模卻是最小的,所以山戎九部素有孟族的男兒巫族的女之說法。”
接著又道:“自從煉鋒城建立以來,與山戎部可謂是珠聯璧合,緊密合作,確實大大改善了山戎部的生存條件,但同時,從我個人這里,對待孟族卻要比對待其他八族更親厚優待了許多,所謂不患貧而患不均,這么做顯然傷害到了一直全力支持煉鋒城建設,貢獻最大的巫族。”
“阿熊懂了!”孟立熊淚流滿面,伏地磕頭道:“師父不忍見山戎部自相殘殺,寧愿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給巫族一個改過的機會,阿熊代妻子阿丹謝謝師父的恩德。”
“磕夠了就滾起來吧。”陳醉坦然受之,罵道:“這是最后一次,別動不動就跪地磕頭,還他嗎的哭鼻子,你可是山戎部未來的全軍統帥,老子傳你兵法,授你武藝,是希望你有一天能頂天立地,成為野老山這一方天地的守護神的!你這哭鼻子當磕頭蟲的毛病我可沒教過。”
孟立熊反而咧嘴大哭,道:“弟子一定不負師父重望,弟子這輩子只跪您一個,哭也只哭這最后一回。”
玉章京在一旁看著聽著,若有所思。對比之前那個以神鬼莫測手段焚殺三千白熊魔兵的蓋世魔君,此時此刻的陳醉似乎更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噓,禁聲!”陳醉忽然神動意起心生感應,猛然抬頭向天,見一巨大陰影背月壓下,不由面色微變:“怎么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