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醉等人踏上西行之路的同時,在在中州大陸中部,天下第一雄城,炎都正迎來她名義上的主人的回歸。
寧帝失蹤,社稷飄搖江山震動。先有以十全王爺趙俸炆為首的皇族勛貴們打著國不可一日無君的旗號要求太后另選新君,再有以宰相司祭酒為首的文官集團堅決反對另立新君,為此,司祭酒的學生,承議郎穆旭拓殿前撞頭向太后死諫。另有國舅趙光為首的外戚黨暗地當中鼓吹什么圣后當國。又有大趙將軍,緝查司魁首魏無極擁兵自重,左右觀望待價而沽。
四方云涌,大亂一觸即發。北地邊軍統帥武威王趙俸侾忽然班師回京。一切喧囂戛然而止。這位手握天下第一精銳的國之巨搫三言兩語便為四方爭論數月不休的大事定下調子,太后臨朝待陛下返京,趙俸炆與司祭酒為輔政大臣主理國務,緝查司魁首自魏無極以下齊往西南,全力迎寧帝返京,在未得寧帝確切消息之前,不得對西南妄動一兵一卒。
趙俸侾為何做出這樣的決定?其中大有原因。
趙禮宗二十六歲繼位,在位二十八年,子嗣稀薄,后宮三千佳麗,在位前十年中,竟未曾誕下一個男丁。直至禮宗十一年,始有皇貴妃趙蕓蓉生下一子,臨盆當日,有東蜀國五鳳池大宗師鏡空月來朝言道,此子上承天意,運繼孤星,十六歲以前皇者見之不吉。唯有送出宮去,交命照殺神的天將撫養至十六歲才得返宮。
鏡空月一介女流,卻與云空寂和毘伽羅,乾坤嘯三人并列天下四大宗師。東蜀國號稱女兒國,母系社會女人當國,代代國主皆出自五鳳池。鏡空月在占卜之道向來被尊為當世第一。因為她的一句話,趙致被送到武威王府養到十六歲。回京時,已是昂藏男兒身。
武威王對寧帝有十六年的養育大恩,他有理由支持寧帝繼續坐在那把椅子上。沒有人懷疑他這個做法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心。因為在很多年前,他其實比禮宗更有資格和機會坐到那把椅子上。趙禮宗在位二十八年,猜忌提防了他二十八年,卻始終未將他如何。最重要原因之一,武威王年少從軍,初期隱瞞身份,累功崛起,身上受了很多傷,據說因為暗疾在身,一輩子沒娶親。
無后,成了禮宗放過他的理由。也成了他樹立剛正不阿之威名的一個重要注解。
趙致是被乾坤嘯親自送回到北趙國土上的。緝查司將這個消息以飛禽傳遞回京時,朝堂上幾位大佬的反應各不相同。宰相司祭酒熱烈盈眶,跪拜蒼天,高呼天佑大趙。十全王爺趙俸炆面露欣慰之色,一雙魚眸卻難掩心底里的失望。太后趙蕓蓉面無表情,無喜無悲。至于魏無極,在趙俸侾面前,他根本沒有表態的資格。
趙蕓蓉似乎如夢初醒,仿佛終于從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看著武威王,撫胸道:“天幸有三皇叔神機妙算,我兒果然沒有落入陳師道這逆賊之手。”
趙俸侾眉頭緊鎖,道:“確是天大的幸事,然而卻并非是臣弟神機妙算之功,實是因為在臣弟看來,那陳師道并無弒害陛下的決心,故此料想,陛下遲早會龍出生天離開西南地面。”
“武威王何出此言?”宰相司祭酒壽眉微軒,看著趙俸侾不解問道:“逆賊陳師道趁陛下南巡之際謀逆造反,豺狼之心昭然若揭,又豈會特意對陛下網開一面?”
“因為我了解陳師道,他不僅是一個戰術家,更是一個戰略宗師。”趙俸侾絲毫不吝贊美之詞,仿佛口中之人不是叛國逆賊,而是他惺惺相惜的兒女親家。繼續道:“陛下失蹤在西南,朝野震動在所難免,朝堂之上爭論不休的局面對誰最有利?”
太后道:“自然是這逆賊。”
趙俸侾額首道:“太后圣明,陳師道將陛下圍而不抓正是意在于此,若是陛下當真落到他手中,堂堂大趙帝國豈會與他談什么條件,早已另立新君開兵見仗!”
趙俸炆似乎不以為然,道:“三弟之言或許有理,但既然如此,那逆賊為何又將陛下放回?”
“自然是因為他已為戰爭做足了準備!”趙俸侾的語氣不容置疑:“陳師道之前不希望陛下回京是因為他需要時間做戰爭準備,現在他放陛下回京,卻是為了能在短時間內與我大趙帝國交戰,陛下返京,我大趙帝國已沒有不打的理由。”
太后黛眉微蹙,注視著趙俸侾,問道:“若依三皇叔之見,我大趙帝國此刻與那逆賊決戰,可有勝算?”
“陳師道以柳江為界劃江而治,實有深意,南軍擅長水戰,又是有備而戰,我軍若倉促應戰必敗無疑!”趙俸侾斷然說道:“若依臣弟之意,此戰最好能再拖上大半年,待冬季天寒時,冰排臨江,船行困難,南軍飛虎舟機動優勢無存,我軍裝備精良物資豐富優勢盡顯時,此消彼長,當是決戰最佳良機。”
從一開始到現在,趙俸侾口中對陳師道從未以逆賊稱之,言語之間,欽佩欣賞之心昭然于眾。
宰相司祭酒向來剛正不阿,又曾經擔任過帝師,也曾是趙俸侾的老師。他與趙俸侾講話不會似其他人那般顧忌重重,聞言皺眉道:“武威王何故漲他人威風,滅我大趙銳氣?南軍有飛虎舟,難道我大趙水軍就沒有嗎?南軍為戰爭做足了準備,我大趙帝國以武立國,何日不在為戰爭做著準備?”
這番話說的句句屬實,司祭酒是戶部出身,又在工部任過事,對于大趙帝國的軍需供給能力有著充分的認知。然而,武威王卻是大趙帝國軍界的不敗軍神,他只是用了一句更漲敵人威風的話回答老宰相的質疑:“因為大趙帝國軍方沒有第二個陳師道。”接著他冷笑道:“二十年前,巴國六皇叔請旨,許紫衣郡主與其婚配,臣弟曾在此向先皇諫言,陳師道,世之梟雄,天縱之姿,雄心飛揚,絕非池中之物,留之必成大患!”
輕輕哼了一聲,又道:“可惜當時皇兄忌臣弟太深…”說至此處,似乎胸中有氣,索性住口不言。
他不說,別人又豈會聽不出他的言外之音。當初他曾力主殺了陳師道,可惜未被采納。如今陳師道羽翼豐滿大勢已成,這當中滿朝文武都曾經在某年某月為陳某人歌功頌德,唯獨我武威王一直在力諫皇上不可重用此人。奈何當時的禮宗為了能夠制衡武威王在軍界的無上威望,不但不采納他的建議,反而對西南軍加力扶持,才致今日之局。
太后趙蕓蓉左右看看,目光停在國舅趙光身上,問道:“趙卿家曾在南軍中擔任要職,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趙光昂然邁出,手抱象牙笏板出班跪倒,道:“啟稟太后,臣以為此戰若在此時開啟,我大趙帝國必勝無疑!只需太后寫一張懿旨,準臣南下武備軍事統領南定邊軍,臣必定會在半年內蕩平西南…”
“噗嗤!”國舅爺的話還沒說完,一旁端坐的武威王竟按捺不住失聲笑出,不但如此,甚至縱聲大笑。此舉可謂大不敬之極,僭越禮法罪無可恕。然而,滿朝文武,不管是諍臣還是名將,竟無一人出言指責。
趙俸侾笑罷多時,才道:“端國公體國之心殊為難得,忠勇之意溢于言表,然而領兵打仗跟嫁妹子可不是一回事!”說罷,長身而起,轉頭向太后微微拱手,又對老相國做了個揖,揚長而去。
那最后一句話說的張狂透頂,混賬已極,滿朝文武無不憤慨,老丞相氣的須眉皆炸,挽袖子要追上去揍人。卻被門下眾生攔下,那趙俸侾別看長的面似銀盆,俊美絕倫,宛若處子。骨子里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殺人魔王,兩年前推寧帝繼位時引發的那場風暴的血跡還在眾人心頭未干。眾生們擔心老師追上去,那魔王身具超品移山巔峰境界,只需拂袖之間便能要了老宰輔的命。
趙俸炆心中念叨著武夫當國后患無窮,臉上卻冷笑不已。
趙光臉紅脖子粗,竟硬是給氣的暈了過去,頓時引起一陣騷亂。
太后趙蕓蓉卻坐在殿上卻恍若未聞。只定定望著武威王硬挺雄健的身姿,腦子里仿佛時光倒流到二十五年前,十六歲的她隨師父鏡空月游歷西北,在落日城外,看那個不可一世的少年將軍,談笑間令西戎七十五萬聯軍飛灰湮滅,挽救炎龍一族于即倒的英姿。終于發出微不可查的一聲嘆息。
柳江之畔,南陳軍方與北趙水軍隔江對峙。夜幕下,一艘南陳軍的飛虎巨舟上,陳師道正負手而立,遙望前方北趙帝國水軍大寨燈火。轉頭對身畔的蒙雨時笑道:“盧老將軍老成持重,這四門金鎖陣擺的四平八穩,北趙水軍就這么一直不出來,咱們一時半刻的還真拿他沒辦法。”
蒙雨時目中流露出欽佩之意,躬身道:“主公胸中早有妙策,待那位國舅爺到來時,盧老將軍想這么一直守下去恐怕不成。”
陳師道抬眼望蒼穹,天狼正耀目于星空,道:“打完這一仗,咱們至少有三年休養生息的時間。”微微一笑,又道:“而北趙將再無可堪一戰的水軍,待到冬季來臨時,我看他趙俸侾拿什么渡江來找咱們拼命?”
蒙雨時道:“趙俸侾的北地邊軍號稱天下第一精銳,可惜不能在正大光明的戰場上與之一戰!”
陳師道眼中閃過一抹欣賞之色,搖頭嘆道:“是啊,國之大勢在于謀略,兵之強勢在于勇略,錯過這次,待南陳國朝穩固時,算上西戎,中州大陸三足鼎立,彼此斗智不斗力,咱們與之一戰的機會就更少了。”
蒙雨時熱淚盈眶,道:“主公奮爭多年,終于恢復我南陳國朝,祖先們在天有靈,一定護佑我南陳國朝千秋萬載!”
“了卻天下事,獨負佳人心。何談英雄志,不過一匹夫。”陳師道目光空幽,盯在蒙雨時的臉上,忽然問道:“雨時可知往昔的王府旗牌鐘大俊為何而死?吉祥鎮人口九百一十六,只留下九百一十四具尸體,活下來的兩個人是誰?”
蒙雨時頓時面色大變,跪伏于地,口中念道:“主公圣明,臣有罪!”